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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斯自知理亏,把刚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张小敬听得脸罩寒霜,顾不得跟他计较,说立刻带我去看。
重伤的普遮长老已经被抬到了一处静祈室中,由寺中的医师抢救。他的胸口中刀,伤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张小敬走近仔细端详,这是一张满是皴裂的狭长马脸,鼻阔眼裂,绝非中土面相,不过要说是突厥脸,也不好确定。
这件事很麻烦。普遮长老到底是不是右杀,目前无法证实。而靖安司必须要十成确认,才好开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寝居已经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没有其他和身份有关的东西。而且那份度牒的价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伪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个真正的普遮长老,杀掉人,把文书留下便是。
张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长老的长袍。伊斯忙道:“唐突法体,不大妥当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杀,还谈什么法体不法体?”她刚才被关了一肚子的怨气,对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执事切齿痛恨。
张小敬把医师赶开,撕开袍子,一具苍老的肉体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疤痕,如蛇踞侧腹,两边肉皮翻卷。张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头说这是陌刀的伤疤。
陌刀柄长四尺,刃长三尺,是唐军专用于马战的精锐装备。看疤痕的长度和位置,这位应该是在马上被横切的陌刀斩中半刀,居然没死,真是命大。
张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开,大腿里侧有厚厚的磨痕,应是常年骑马的痕迹。而两边的腰外,则隆起两块弧形茧子。如果一个人总是身穿甲胄走动,摆动的裙甲下缘就会摩擦皮肤,磨出这样的痕迹——而且还得是品级很高的甲胄。
常年骑马,常年披挂,还被唐军的陌刀所伤,这位与世无争的普遮长老,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为什么突厥狼卫要绑架王忠嗣的女儿了,果然是右杀贵人的私心。”张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报传统,被仇人弄出的伤口,须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抚平。右杀贵人恐怕当年跟王忠嗣有过冲突,并且受了重伤,隐疾未去。这次来长安,他除了主持阙勒霍多之外,还想顺便绑架王忠嗣女儿,来为自己治病。
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怀了这个私心,恐怕靖安司还真追查不到狼卫。
檀棋疑道:“可是,会是谁来杀右杀呢?”
张小敬道:“当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卫的家伙。石脂既然入手,右杀便没有利用价值了。为了防止咱们顺藤摸瓜,必须斩断一切联系——这位处心积虑出卖自己部族,想换个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嘿,想不到上门的却是煞星。”
他说到这里,忧心转重。这个神秘组织行事风格狠辣果决,除了右杀,恐怕其他潜在的线索也正在被一一斩断,他们查起来会愈加困难。而且他们突然开始扫平痕迹,说明大事将至——而靖安司对此还茫然无知。
右杀昏迷不醒,什么也问不出来,他的房间里也没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张小敬的脑子拼命转动,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尽快破局。一阵没来由的疲惫,涌上心头,让他突然觉得有些绝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这么轻易会认输的人。也许确实是太累了,也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压力积累所致。张小敬背靠着静祈室墙壁,闭上独眼,连灰都懒得掸一下。
就在这时,榻上的右杀突然大声咳嗽,似乎要醒过来,唾沫里带着斑斑血色,整个人猛烈地痉挛起来。医师扑过去按住他的四肢,满头大汗:“得送医馆,不然来不及了!”
当——当——当——
波斯寺正殿上头的大钟,忽然敲响。景僧们纷纷驻足,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个汉子一前一后,抬着一个临时的木担架从住宅区出来,上头盖着一块骆驼毛毯子,朝着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们都指指点点,听说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医馆去。于是纷纷虔诚为这位弟兄祈祷。
好在今天是上元节灯市,各坊医馆都严阵以待,彻夜不闭。在大门之外,一辆油幢牛车刚刚赶到。这种车以牛为挽兽,既慢且稳,上有卷席篷顶,两侧垂遮帷帘,正适合运送重伤病人。
两个汉子小心把长老从车后抬入车厢。车内早有一个医馆学徒等在那儿,帮忙放平病人,喂入一丸人参续命丹。因为车厢狭窄,所以两个汉子没法在车上待着,学徒让他们先去医馆等候,然后把一枚蓝白相间的离丧铃悬在车外,喝令车夫发轫。
牛车一动,离丧铃摇摆晃动起来。这铃铛里灌了铅,声音与寻常铃铛迥异。周围的游人一听,知道有人要送急医,纷纷避开一条路来,免得沾染晦气。
牛车缓缓开拔,在铃声中穿过繁华的街道和人群,朝着医馆开去。它走出去约莫半里,已离开波斯寺的视线,忽然驶离了人潮汹涌的大道,拐到一条小巷子里。这里没有放灯,所以漆黑一片。
车夫把牛车停住,咳嗽了一声。在车厢里的医馆学徒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朝担架上的病人刺去。担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快如闪电,一下子就钳住了学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个独眼狰狞的汉子从担架上直起身来,咧嘴笑道:“医者父母心,怎么下手这么狠?”
那医馆学徒情知中计,脸色一变,连忙反手一刺。匕首刺在对方身上,却发出当的一声。早穿好了锁子甲的张小敬亮出一柄乌黑小铁锤,冲他腿骨敲去。在狭窄的车厢里,这锤子可谓是绝大杀器,避不能避,挡也挡不住,一击便敲碎了他的膝盖。
学徒发出一声惨号,整个人朝后倒去,腮帮子猝然一动。张小敬见状,立刻又是一锤敲在太阳穴,登时把他敲昏。然后张小敬右手一捏学徒的下颌,从他嘴里倒出一枚乌黑的毒丸来。
车夫听到车厢里的动静,觉得不妙,正要回身查看。巷子尽头嗖嗖飞来两支飞箭,钉住了他的一手一脚,整个人直直倒下车来。
站在巷口的狙击弓手把大弓放下,他身旁的旅贲军士兵扑过去,把牛车团团围住,可惜那个车夫落地之后,情知无法幸免,已吞下了毒丸,黑着脸死去。
在弓手身旁的檀棋,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刚才仔细询问了伊斯,得知刺客离开时,普遮长老还没断气。她判断这些刺客一定会回来确认生死。张小敬这才将计就计,设下这么一个局。
虽然只有一个活口留下来,总算比束手无策好。
张小敬把昏迷的医馆学徒扶下车,交给身旁的士兵。他把锁子甲解下来,摸了摸下肋,刚才那一刀虽然没入骨,还是扎出了一个乌青块。张小敬苦笑着揉了揉,这应该是今天最轻的一次受伤了。
旅贲军在巷口举起了几盏大灯笼,照亮了半边视野。张小敬靠在牛车边上,一边按住伤口,一边朝灯火望去。烛光之下,人影散乱,要属那个站在巷口的曼妙身影,最为醒目。
这次多亏了檀棋的判断,才能抓到活口,不愧是李泌调教出来的人。
这姑娘,有点意思。张小敬独眼的浑浊瞳孔里,第一次把檀棋的影子映得深了些。
檀棋并不知道暗处的张小敬在想什么,她正忙着对付一个恼人的家伙。
伊斯从寺里匆匆赶来,他看到设局成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若真是被那两个刺客逃了,波斯寺——不,是大秦寺,丢了面子不说,还可能会惹上“里通贼匪”的罪名。景教在中土传播不易,可不堪再生波折。
檀棋瞪向伊斯:“你不是自诩眼睛亮吗?过来认认,这两个是跟你交手过的刺客吗?”伊斯刚要开口,檀棋喝道:“只许说是或不是。”
伊斯只好吞下一大堆话,走过去端详,很快辨认出车夫是杀死右杀的刺客,“学徒”是在外面接应的。他抬起头:“呃,是……”
“你确定吗?”檀棋不是很信任这个家伙。
“在下这一双眼,明察秋毫,予若观火。”伊斯得意地伸出两个指头,在自己那对碧眼前比画了一下。这两句话一出《孟子》,一出《尚书》,可谓文辞雅驯,用典贴切。
可惜檀棋听了只是“哦”了一声,让他一番心血全白费了。
现在刺客身份也确认了,还保住了一个活口。檀棋对身旁士兵说:“回报靖安司吧!让他们准备审讯。”
通信兵提起专用的紫灯笼,向义宁坊望楼发信。灯笼几次提起,又几次落下,通信兵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对。远处的义宁坊望楼紫灯闪烁,似乎在传送一段很长的话。
紫光终于消失。通信兵这才回过头来,用惊讶的语气对檀棋说:
“望楼回报,大望楼通信中断,无法联络靖安司。”
此时的靖安司的大殿和外面一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过烛是简烛,人是忙人,和外头闲适优游、奢靡油腻的观灯气氛大相径庭。
李泌待在自己的书案前,拿起一卷《登真隐诀》读了几行,可是心浮气躁,那些幽微精深的文字根本读不进去。他索性拿起拂尘在手,慢慢用指尖捋那细滑的马尾须子。
张小敬他们去了义宁坊,迟迟未有回报。各地望楼,也有那么一小会儿没有任何消息进来了。他派了通传去发文催促,暂时也没有回应。就连徐宾,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泌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让他觉得整个事态脱离了自己控制。
突厥狼卫的事、阙勒霍多的事、靖安司内奸的事、张小敬欺瞒的事、李相和太子的事,没有一件事已经尘埃落定盖印封存。无数关系交错在一起,构成一张极为复杂的罗网,勒在李泌的胸口。
殿角的铜漏又敲过一刻,还是没有义宁坊的消息传回来。李泌决定再派通传去催一下,这一次的语气要更严厉一点。他吩咐完后,又瞥了一眼铜漏,发现崔器已经不在那儿站着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泌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从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有呵斥声响起,然后变成惊呼,惊呼旋即又变成惨叫。李泌捋须子的手指一下子绷紧,双眼迸出锐利的光芒,看向大殿入口。
数十个黑衣蒙面人凶狠地跃过殿门,十几把弩机同时发射,准确地射倒殿内的十几个戎装卫兵和不良人。然后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则抽出刀,朝着最近的书吏砍去。那些文弱书吏猝不及防,哪有反抗的余力,顿时血花四溅。
这些凶徒就像是一阵强横的暴风吹入殿内。
这个变故实在太快了,大殿内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发生。只有一名躲过第一波突袭的不良人拔出铁尺,悍然反冲过去。“噗”的一声,一支弩箭射入他的眼窝,柔软的眼球霎时爆开,血浆和白液喷溅旁边的小杂役一身。小杂役拼命用手去抹衣服,疯狂地大声尖叫,然后叫声戛然而止,咽喉也嵌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
龙波迈进殿口门槛,嚼着薄荷叶,神态轻松地把两把空弩机扔到一边。
到了这时,靖安司的人们才如梦初醒。尖叫声陡然四起,人们或弯腰躲藏,或朝殿外奔去,桌案之间彼此碰撞,局面登时混乱不堪。可所有的殿门都已经被控制住了,谁往外跑,不是被刀砍回去,就是被弩射死。
“噤声伏低者,不杀!”龙波尖利的嗓音在大殿响起。这句话里,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因为这正是旅贲军执行任务时常用的句子,现在却用到了靖安司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