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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小的灵猴蹲在肩头,冷雪冰玉一般的白蛇绕在手腕,手里挎着个青皮的小包袱,腰间系着一支古旧的笛子——这就是森可成在送千寻去往近江贺生时,所见的那个年轻巫女身上所带的全部了。
“这么些人手不要紧吧?”阿市的乳母小少将君担忧地从车里探出头来,“森大人,主公大人如此可是不妥,最近浪人……”
“不妨事的,”千寻对她一笑,先森姓武士之前开口,“路上没有意外当然最好,如果遇上了那些躲在山野里等肥羊的人的话……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信长公已经对那些他讨伐不能杀也杀不得的刺儿头心烦很久了。”少女说着,露出了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干净的笑,“兰别的不能保证,对区区浪人的一战之力还是有的。”
此话一出,年轻的武士倒是比乳母小少将君先皱起了眉头。
“巫女大人,您没有真正同人类搏杀过吧。”青年深深看了眼前纤细白净的少女一眼,“和人类厮杀可与退治魔物不同,那些人一旦动了血性可是不死不休的,而杀同类和异类的感觉可差得太多了。主公这次派的人实在少了些。虽然最近人力吃紧,可要是……”
千寻笑了。
“谁说我没有杀过?”这黑发黑眼的少女弯起了好看的眉眼,白皙的手拍了拍马背,平日清澈透亮的纯黑瞳仁此刻在武士看来格外深远幽寂,“大部分需要退治的妖魔都是诞生于人心的。而孕育这类妖魔的母体有死者的执念,当然也会有生者的怨恨。我当然不想杀人。可是没有办法的话……”女孩垂眸,抿唇握了握右手。
虽然不是现在的“她”,但在记忆里自己确实是杀过人的。
除去半妖本身,便与杀人无异。
人类是种很奇妙的生物。身体很脆弱,灵魂里却有着非常强大而充沛的力量。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是最适合用来形容人类的短语。所以对于那些亟欲变得强大起来的弱小魔怪来说,心有裂痕的人是要变强最好的灵药——即便不能以自己的意识作为主导掌控新生的自我,也能在重生中得到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和心智。
但是,得到任何力量都是有代价的。更何况是从本来就极不稳定的人心隙墟中诞生的生灵?枫婆婆口中在十年前死去的半妖奈落就是最好的例子。而曾与巫女和僧正们战斗的妖魔中类似的半妖更是数不胜数——它们都是一半人类一半妖魔的可悲怪物。人性的可怜可悲之处会在这些生灵身上被放大到了极点,而那些强烈的情绪所造成的破坏力也会被扩大到极致——
因为青春不再成为弃妇而亟亟于心将手伸向年轻女孩的白粉婆婆,在流放中落魄疯狂含恨而死的崇德天皇怨灵所化的大天狗,被争宠的女子将孩子喂狗囚禁至死的文车妃在恨意中所化的女妖,还有……还有诞生在罪业里的鬼王酒吞童子。
少女的眼睛微微黯淡下来。她想起来在久远的记忆中,仍是贵女的六条兰所无法挽回的那些过往。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叔父,求求你,润平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求求你,求求你!’
‘啊啊,就这样死了也好。像雪花一样,慢慢消融在这个世界上,然后没有人再会记得……’
被新雪近乎埋葬在地里的少年那凄凉的眼神,是当时戴着女笠遮住面容捂嘴忍住哭声的六条兰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那个时候,这新寡的女郎已由父亲做主嫁给了源家五郎。而夫妇俩虽然时不时会托人向寺内送去物资,却始终放心不下被放逐到乡野之地的藤三郎。在呼一口气都能被冻成冰的天气里,小夫妻匆匆出门到了越后佛寺里。在惊闻老友已被赶出寺庙之后,五郎大为悲恸,他带着妻子让侍从漫山遍野地找寻着藤家郎君,然后湿了眼将那个失去了意识的少年送到了宏志院和宫处——
父辈间的恩怨他们是不好掺及的,能做的,就只有尽量让旧时友人活得稍微好些了。
源五郎甚至有跟六条兰说过,等京中传言平息父亲也不再那么记恨藤原家的事情之后,他定会试着向天皇进书让藤原润平得到起复——那毕竟是个才名颇盛的大好儿郎,就此蹉跎一生未免过于可惜,更何况两人之间曾经有过数载同窗之谊呢?
只可惜命运弄人。能护得住藤三郎的和宫殿下没多久就去了,这个“灾厄之人”也在众人的唾弃和驱逐中再度消失在一场茫茫大雪里……后来被囚禁的日子里,她只有一次听见酒吞对曾经为人的过往的评价……“藤原润平那个蠢货是被活活冻死的”——那个男人只是欢快而讽刺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轻举的酒盅里映出满不在乎的笑……那血一样红衣与长发刺眼得简直能让人落泪。
当酒吞那家伙还是藤原润平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曾真的伤害过人类。最终会那样疯狂地报复着源氏,是因为心底恨的空洞越来越大,而后再也无法被填补的缘故吧?虽然,对于他所做下的事情……六条兰至死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原谅。
“近江国水景最妙,淡海余吴都是泛舟的好去处。若要满足口腹之欲的话那也是个不错的地儿,巫女大人可多尝尝茶叶与米,水产如鱼虾也很出色……”
森可成正牵着自己的马侃侃而谈。这貌若好女的年轻武士今日说起话来是难得的抑扬顿挫表情丰富,看起来明显在努力让交谈变得欢快些;然而话说到最后,青年的眉宇间却仍忍不住蹙起了郁结的阴霾,“自古以来,近江便是富足之地啊。欲要上洛,近江更是必取之地。是以被降臣籍的皇子择此地而居者不在少数,其后代中成为名士大臣入朝者更是多不胜数也。此地多大族。北近江京极家虽然式微,然而积威仍在。南近江六角氏……”
嘶。嘶嘶。白碧吐信,冰冷的蛇身蹭过手腕肌肤。
千寻微微一颤,终于从过往纷杂的记忆中脱出身来,而后她展颜一笑。
“南近江六角氏虽然暂时安静了,却仍在等待翻身机会,对吧?”
容姿秀丽的少女浅笑着看着这位信长公的心腹之人,“满打满算,我也只须在公主大人处小住几日,而侍奉神明的巫女自是置身于政事之外的——想必他们也公然做不出什么太大不敬的事情。既然不敢嚣张的话,那就非常容易对付了。顶多也就是用毒和掳人吧?”
“巫女大人,现今早已不同往昔,即便各主家自恃身份,手下也总有忍者可用的,”年轻武士神色无奈起来,“您再强也总有疏忽的时候!巫女名声再清贵,也不过是居无定所毫无实职的女子。万一在他国陷入囫囵的话,大人甚至根本就没有立场去……”
“谢谢你,森大人。我会平安归来的,别担心。”
年轻的巫女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和飘忽得有点让人担心的笑。而后在森姓武士的眼里,那个白衣红裙的年轻姑娘灵巧地跳上了侍从牵着的马放下了小少将君乳母车上的帷幕,然后就挥了挥手离自己和爱马越来越远了。
森可成似好笑又似叹息。
这女子和主公大人一样都有些自信过度——这脾气倔得,完全不听劝啊。不过……倒是并不讨厌。
·
千寻的心非常沉重。对她来说,每次看见森可成都是一次痛苦的提醒,提醒她这个人将不久于世;而这次去往近江国的短暂旅途更是把这种痛苦放大到了极致:阿市的丈夫浅井长政大人很快就要与信长公反目,然后这个对她照拂颇多的年轻武士就要和他的长子一起死在近江国了。
斋宫巫女的训诫在这个时候让她格外痛苦,武士们所坚守的道义亦然。这些礼义就像钢铁镣铐一般将她禁锢其中,让想要去改变些什么的少女最终只能强行抑下求森可成不要去参战、又或者提醒信长公注意浅井家的冲动——
她不能那么做。
“兰君!”小少将君惴惴不安地从挂了外裳作帷幕的平板车上探出身来,抖着声音唤过正在马背上极目远眺的千寻,“树林里那些人……”衣衫褴褛的黑汉子们仿佛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的一般,用野生动物一样饥饿而兴奋的眼神瞪着这头,兴奋得快要喘出粗气来,“兰君,怎么办……好可怕!”
“大约十来个人,看起来不像无家可归的普通流民啊。别慌,也不要东张西望。护卫们把腰都挺直了!”白衣红裙的少女策马清叱,姿态威仪如松,“保持正常的速度前进……白君!”手已从背后箭囊取出三支箭矢的千寻惊讶地看着迅速化为人形护在自己身前雪发碧眼的少年,语气急了起来,“我能处理好的。你现在还……”
[我会保护你的。更何况,这种事不过轻而易举。]衣衫似雪高洁出尘的少年轻轻一笑,碧眸静如深潭,水色灵光在指尖迅速化作巨大蛇形遁去,[雾出!]
“啊啊啊——!是妖怪,是妖怪啊!”惨叫声响了起来。
“别,别过来!呜啊啊啊格老子的,拼啦!”
“堪助……?喂……喂!你在干什么啊!是我啊,大郎啊!”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怪物……”
挥舞着锄头和大刀的山贼们红了眼大吼着相互厮杀了起来;那被迷了心智的在雾气所铸就的噩梦里对同伴举起了屠刀,还清醒的则惊慌而不敢置信地用砍刀招架着同伴越来越猛近乎疯狂的攻击,在横飞的血肉里转过头绝望地大喊起来——
“谁,谁来,谁来救救我们啊啊啊——!”
鲜红的血溅在地面上,渗进去变成污浊的棕黑色,然后又在那泥土上堆叠上色彩斑斓的破碎肢体。因无力而绝望的眼神,因濒死而求生的嘶吼,还有因为害怕终结而愈发不甘的情绪在惨叫声中酝酿成了污浊的瘴气,笼罩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心头。
红的,白的,生与死的颜色迸裂在眼前。
随从们已经青了脸色。他们加快了前进速度努力忽视着这残忍而又血腥的一幕;乳母则被吓得干干脆脆地晕了过去,嘴里还说着“公主大人快逃命啊”的胡话。
“够了白君,快停手啊!”千寻的脸上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这女孩咬着嘴唇一拉缰绳使马停了下来,“他们罪不至死,而且也只是最普通的人类而已。信长公希望我做的也是招安,而不是像现在,现在这样……”现在这样自相残杀啊!
[死不了太多人的,不是还有清醒的人在吗?]白衣的少年洁净得近乎神圣的雪色长发被腥风吹起,平静无波的秀雅面容看来仍旧光风霁月柔如新柳;他像是有点失望而又预料之中似地轻笑着摇了摇头,青荇一样美丽的双眼平静地示意千寻去看从另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包抄过来的汉子们,[看,不止这一拨。千寻,射箭的手要放稳啊。]
手,要放稳啊。
“有马,有马啊!”山贼们欢快地打起了呼哨,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好家伙,好高的女人!快看那车,里头肯定有不少值钱东西。又能快活好一段时间啦!”
“堪助他们真难看,两个小嫩的就能把他们吓成这样。不过少些人来分也不错……”
“哎哟,瞧那奇怪的小子,是白头发啊!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嘛!”
“巫女和妖怪吗。上起来肯定别有趣味吧?啊哈哈哈哈……我说你们啊,看见大爷就乖乖顺从吧!有你们爽的!”
千寻咬紧了牙根。即便直面着人类之间不甘不愿血肉横飞的自相残杀场面,白碧的双眼仍是干净澄澈得没有一丝动摇和杂念。不断倒下的生命于他而言,和人类眼中相斗而死的家畜并无二样。
白君……毕竟不是人类。她是……不能强求他理解自己的心情的。
白衣红裙的少年巫女手起箭出,而后带着残旧农具跑来的黑瘦汉子们应声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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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呀哦呀哦呀,真乖!快看我快看我,变法术啦~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咚!”
欢快的笑声从一群正围在一起的女眷们中间传出;在那儿,阿市的乳母小少将君正在众人的簇拥中笑吟吟地逗着宝宝——这中年女子孩子一样不住地把自己的脸藏在袖子后而后又露出,然后从小袖上露出一双眼眨巴着逗弄正在张开没牙的嘴咯咯直笑的小婴儿,“哦哦,又有啦!”
茶茶小公主十分捧场地像个小铃铛一样,挥舞着双手把嫩嫩的笑声撒了一屋子,露出了可爱的粉色牙床;这使得小少将君脸上皱纹在笑里愈发舒展开来,她像捧着最珍贵的宝物一样从侍女怀里接过孩子,“公主大人,这个孩子和您小时候可真像!又聪明又漂亮……”
乳母眼里快要落下泪来。
“小少将君……”因为生产而丰润了不少的阿市忍不住抿嘴笑了,这朱唇黛眉容颜如玉的女子在幸福的滋润中看来风华更胜以往,“怎么突然就哭了呢?这会您可像个小孩子啦。”
“是啊,您瞧我!我这老妇看见公主大人如此幸福,一下就返老还童高兴得变成小孩子啦。哦哦哦!小乖乖饿了啊!”小少将君说着,把因饥饿开始哭泣的小公主交给了新雇来的年轻乳母,“饿了就哭,这小拳头握的,可和公主大人您当初一个样儿呢!是个能管事的孩子呀!”
刚去给孩子做过一场祝福换装而来的千寻倚在门边看着这一切,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真可爱呢,这个孩子。”
年轻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在阿市鼓励下把手递了过去,然后手指被不断吮吸着食物来源的小婴儿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在大人怀里躺着吃饱了奶之后,茶茶小公主咂咂嘴打了一个带着奶香的嗝儿,然后乖顺地任由小侍从给她擦脸和换衣服。
小小的,柔软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啊。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像被点亮了一般,满满的全是幸福。
“对吧?就是这样的小家伙居然在我肚子里呆了大半年啊,感觉上真的好神奇。”
阿市笑了起来,她捏起孩子的小脚丫亲了一口,“生下她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要裂开了,疼得恨不能再也不要醒过来,不过一切都很值得……啊,兰君,”面色丰润的年轻母亲突然笑得像个淘气的孩子,“我跟你说啊,别看长政大人现在哄孩子哄得顺手,刚开始的时候他可是一副连一个指头都不敢戳孩子,后来乳母手把手地教了他之后,他还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茶茶一哭他就手脚僵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忙脚乱的,看起来简直要跟着女儿一起哭呢!”
“主公大人到——”
“主公大人到——”
“主公大人到——”
重重通报声传来。刚才还凑在一起的女眷们立刻回避到帷幕之后,保持端庄姿态之余把艳丽衣衫风流地在屏风下露出一角,小少将君则在竹制的帷幕之后故作正经地瞥了一眼这位她也是头一次见的少年国主,然后在心底里满意地不住点起头来。
嗯嗯,是个威武的好男儿。家世也好,相貌也好,气度也好,果然和公主大人非常般配呢。
“长政大人,阿市大人跟我说了您是个可爱的父亲呢。”并不必循例回避的千寻笑着看了一眼脸红起来的阿市,“女儿哭就手足无措得简直要一起哭的父亲大人啊……”她的尾音拖得很长。
“哪、哪有那么夸张啦!散布‘丈夫很笨’的谣言是不好的哦,阿市。”容貌端丽的美青年的脸也红了起来,小夫妻面对面的一刻简直像在蒸笼里面面相觑的两枚虾子,然后他的表情变得促狭起来,“不过阿市,我真没想到字迹那么潇洒的六条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呢——嗯,身高不柔弱,比大部分男儿都要高了。”
众女眷不由吃吃地笑了起来;千寻脸一热,也成为了熟透虾子里的一员——
这可确实是事实没错儿!就算是往军队里一站,她的身高也足够成为醒目的靶子了。
“我就说过了吧?长政大人硬是不信。”阿市的笑容看起来格外俏皮,“不过兰她可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呢,本事也不比男儿们差。我昔年曾向她请教过兵书里的事情,她可说得头头是道啊!怎么样兰君,要不要和长政大人来侃一侃?肯定会很愉快的。”
千寻略感不妙。阿市甚至并没有用桧扇或衣袖掩住嘴唇——这初为人母的女子嘴角弧度是柔中带着笑的,可那墨玉一般的眼瞳中传达出来的意思却如磐石般坚定。
“啊,啊!”在襁褓里睁着一双纯黑色大眼睛直吐泡泡的茶茶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银铃一般带着奶香的笑声却并没有让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稍微松快一些。
女子一旦嫁了人,心就会慢慢偏向自己的丈夫。
就算千寻早就说过,自己绝不会以任何形式直接参与到征战之事里头,阿市也还是……
“哪儿有的事!”千寻朗声笑了起来,“我是个爱看杂书的人,所以总容易有些胡思乱想——可不敢与战功赫赫的长政大人比呢。不过说来要是能博诸位一笑,倒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兰君,你甘心吗?只当一个普通的巫女……你甘心吗?”
阿市说着,慈爱地拍拍孩子以极轻缓的节奏晃了晃。而后这女子只消抬起眼眸递来微微一笑,便是连素有贤名的平安六歌仙也无法歌唱赞叹的极致风情。
你甘心吗?就这样……平庸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