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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府衙大堂。
鲁达站在大堂中央陈述着事情的经过,一众大小相公们围坐一圈,静静听着。
他们没有人插嘴,没有人中途问话,听鲁达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相公们的猜测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
正如他们的猜测一样,鲁达中途接到三圣之后,与义军兵合一处,护送三圣。
这时鲁达发现二圣仿佛长长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
再然后,便是金人来袭。
金人的进攻很猛,那金人将领自称王伯龙,其勇猛是鲁达平生所未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丢了性命。
金兵突袭只为抢人,并不怎么杀伤宋军。抢到三圣之后便疾驰而归,一刻都不停留。
宋军在金军的第一轮进攻之后被冲散了阵型,只能任由金人离去。
随后鲁达快速收拢部下,想着追上金人扳回一局,怎奈被金人设伏偷袭了一把,损兵折将之后只得退了回来。
连打了两场败仗,鲁达觉得自己没脸再见应天府的父老乡亲,头脑一热,便借口拉屎支开亲随,到林子里寻了棵树上吊。
再然后就是被邵继春给追上救了出来。
鲁达说完之后,李申之抢在众人之前说话,问邵继春道:“邵家哥哥,你是怎么找到鲁达的?”
邵继春将自己一路上的见闻以及分析过程说了一通。
能从蛛丝马迹之中发现线索,甚至没有线索也能凭空分析出线索,众人对邵继春的智谋有了新的认识。
张浚更是生出了提拔重用的心思,盘算着先把他安排到那个职位上锻炼一番。
殊不知李申之对邵继春的用途早有打算,这可是李申之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个宝贝疙瘩,可舍不得给张浚去用。
两人说完,李申之继续发表意见:“那王伯龙是金人第一猛将,鲁达这一仗输得不冤枉。就算是岳家军在此,也难保此番不失利。”
先给事情定下调子,这仗输了是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再正常不过,这样鲁达便不会被追究责任。
李申之抢先说话,就是担心张浚或者赵瑗先发表出与他不同的意见,到时候很难再圆回来。
而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时候不论是张浚,亦或是赵瑗再想发表意见的时候,都要先好好考虑一下李申之的想法。
李申之才是应天府的精神核心,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有着清晰的认知。
人贵自知,不仅仅是要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同样也要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优势。
张浚见李申之有意为鲁达开脱,便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
赵瑗一脸苦色,心中无比的凄凉。在他看来,没有对策。与其思考无用的对策,不如想一想回到临安府之后怎么面对赵构的怒火。
虽然李申之对于三圣别被劫走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完颜宗弼这一波奇袭的操作,着实让他深为忌惮。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作为军力弱势的一方,竟然也犯下了高傲自大的毛病。
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尤其是奇袭占领开封府,逼着金人灰溜溜地撤走,让宋人多少都有些骄傲起来。
在这种逆天大胜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骄傲。
他们应该骄傲,所以他们也应该吃亏。这波被偷袭输得不亏,这是一个将领成长过程中必上的一课。
只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完颜宗弼临败之际,还能给李申之好好地上一课。
这一课,让李申之深深地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性。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人即便败成了那个样子,依然可以插入宋人的腹地来一场精准突袭。
想一想若是他们的目标是李申之,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逃脱,让人不寒而栗。
任何人,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如果金人偷袭的对象是他李申之,他有什么能耐逃得生天?
除了寄希望于奇迹之外,别无他法。
同理,岳银瓶的奇袭或许真的能干掉完颜宗弼,进而改变宋金对峙的局势也未可知。
亦或者完颜宗弼只是想像鲁达一样安安静静地上一个厕所,结果就这样丢掉了性命,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一点都不稀罕。
在古代欧洲,得益于奇葩的卫生管理习惯,和城堡的厕所设计,据说欧洲贵族上厕所被刺杀的死亡率比上战场都高。
王伯龙作为金国第一猛将,一直没有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这次劫掠三圣的成功终于为自己挽回了一些面子。
当二圣见到王伯龙之后,出奇地乖巧听话,全程配合王伯龙的安排。
赵桓苦恼地说:“在开封府的时候就不该跟着义军,哦不,跟着叛军出城。我就说么,宋军怎么可能打得过金军?早晚还得败回去。”
渊圣皇帝没有一点皇帝的架子,在金国多年的历练让他也学会了如何去讨好别人,以及如何当好一个奴隶。
赵桓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无非是想向金人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以及为自己跟着宋人妄图逃脱金人的控制进行辩解,那全是自己一时糊涂犯下的错误,以此来祈求金人对他的原谅。
然而王伯龙没功夫搭理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赶路。
赵桓在他的眼中的价值还不如一只狗。若不是都元帅点名要这家伙,真想一刀砍了干净。
宋人的皇族他又不是没砍过,脖子软得一批。
听到后来实在是烦了,干脆找了块布蒙住了赵桓的嘴巴,落得个清净。
反观韦太后便显得十分镇定。在这种危急时刻,她一介女流之辈反倒要比她不成器的儿子要有骨气得多。
因为她知道,身为宋国皇帝的生母才是她最大的利用价值。只要赵构还是宋国的皇帝,只要赵构还认她这个母亲,那么她就是安全的,金人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而若是赵构不认她,亦或是赵构被废黜了,那么韦氏无论再如何讨好金人,其身份也不过是一个宋国来的女人罢了。
充其量是一个有些姿色,保养得体,可以当个**的女人。
事实上韦太后在金国也的确嫁过人,嫁的是个贵族,据说还生了个孩子,为史书所讳。
安静的韦太后获得了应有的待遇,一路之上没有受太多的罪。
这个将近半百的妇人知道,这一次她一定能够平安地回到故土,只是不知道赵构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
当赵构得知三圣被劫走的消息之后,罕见地在朝堂之上直接大发雷霆。
长久以来被相公们压制的憋屈,在这一刻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往常他但凡说李申之个不是,相公们必定会据理力争地反驳。
朝堂的相公们虽然口气说得很谦卑,态度却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机会,身为一个合格政治家的赵构,决定利用这次机会狠狠地打击一番李申之。
“原本和议已经谈好,老老实实地把三圣接回来就好,非要逞能!”
“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没能力打胜仗就不要轻易开战!”
“如今可好,三圣被金人重新掳掠回去,和议还得重头再来,你当那金人是好相与的吗?”
赵构一句接一句的骂,惊得满朝文武一片寂静。
这时,李光出列了。
李光向来是忤逆赵构的主力,这次他出列,官员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与赵构的冲突升级,殃及在场的池鱼。
李光说道:“官家,张相公经营应天府,不仅巩固了边境城防,还将开封府重新收了回来。从战报来看,应天府一战歼敌无数,逼得完颜宗弼北退千里,也是有功在身。虽说丢失三圣之责无法推脱,但也不好将其一杆子打死。”
开口把张浚扯了出来,没有直接说李申之,李光这番话成功地把赵构的话给带偏了。
赵构闻言,冷笑道:“怎么,李相公这是打算先给他们论一论功劳吗?”
赵构口中的“他”带了一个“们”,努力地想把话题再给拉回来。
李光不卑不亢:“臣不敢。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先敲定一下与金人和谈的人选。这一仗打完,紧接着就该与金人谈判了,还要尽早谋划。”
一说到与金人和谈的人选,赵构的怒火先消了一半。
倒不是说他想通了,而是怕了。
自打秦桧死了以后,李申之成了宋金和谈的唯一代理人,让赵构对李申之又爱又恨。
刚刚还将这家伙臭骂了一通,和谈的时候却又不得不依靠李申之,赵构的内心很纠结。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总不能前脚刚骂了李申之,罪名还没说明白呢,就要重新重用的道理。
李光不理睬黑着脸的赵构,静静地等着官家发落。
李光的心里装的是家国大事,他只在乎家国的未来怎么走,所以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敲定即将到来的和谈事宜。
至于皇帝怎么想,他不在乎。皇帝就不应该有个人感情,也不应该有自己的好恶。当皇帝的更是要把自己与家国融为一体,燃烧自我,成就家国,才是一个合格的好皇帝。
与李光的耿直不同,老油条范同的心思颇为活泛。在李光与赵构的交锋中,范同发现了一个提高自己存在感的良机。
范同出列说道:“官家,臣以为这议和之事,还得李申之出马。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祸是他闯下的,就让他将功赎过,从金人那里讨回三圣。”
赵构追问道:“如果讨不回呢?”
听到赵构追问的口气,范同心中大喜,说道:“如果讨不会,按军法处置。”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依然阴沉着脸道:“善。”
撮合成了这件事,范同觉得晚上得好好庆祝一番。方才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一则一石三鸟之计。
就和谈使者之事,李光希望是李申之,赵构虽不情愿,却也希望是李申之,而李申之自己更是当仁不让。
可偏偏这三者心中的人选是统一的,却没人率先说出来。
李光不主动举荐李申之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他认为选择权在皇帝。他若是直接举荐,实属越俎代庖,不合规矩。
李光是最看重规矩的人。
赵构则不必说,刚刚骂了人家,转眼就让人担当重任,有损官家权威。即便是需要举荐李申之,他也需要有个人先把这个提议说出来,然后他再“勉为其难”地同意。
李申之远在千里之外,想举荐自己也来不及。
他范同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出面,即给了官家台阶下,也顺便交好了李申之,还顺道解决了李光提出来的难题,简直完美。
殊不知范同的一生,总是逃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怪圈。
他总是这样,事事想着左右逢源,可这看在别人眼中又何尝不是首鼠两端?
看似处处给自己留了后路,表现出来的却是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忠心。
这样的人能当上副宰相,已经到了天花板了。
大方略敲定,相公们很快拟定了细则。
给李申之下的诏令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换会三圣。如若不成,对李申之均军法处置。
对于军法处置这一条,李光并没有反对。
身为帝国宰相,规则大于人情。
回到后宫之后,赵构终于重新燃起了怒火,愤怒地摔砸着东西。
吴瑜是他的贴心人,劝慰道:“九哥,那李申之虽然混蛋了些,但好歹也能打几场胜仗。由他在应天府盯着,想必金人也不敢南下吧。”
这样的话也就吴瑜敢说,但凡换一个人,恐怕脑袋就得搬家。
赵构苦涩地摇了摇头,说道:“他能保住应天府不失,可他防不住金人南下啊。我大宋能打仗的将军那么多,可是有几个人能真正地防住金人?”
吴瑜心中微微叹息一声,知道赵构这是真的怕了。
金人能越过宋人的防线将三圣劫走,焉知金人不能越过宋人的防线,将他这个官家给劫走?
如此荒诞的想法,正是赵构内心之中最真实的想法。
万一呢?金人偷袭临安城,谁敢说没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呢?
只要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甚至一百万分之一、一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件事就是可能发生的,就不得不防。
早在金兀术搜山检海捉赵构的旅途中,赵构就被金人吓破了胆子,听到“金人来了”就浑身直哆嗦。
当见识到金人强悍的渗透突袭能力之后,他觉得在皇宫之中都不甚安全,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丝迁都的念头。
吴瑜无法马上改变赵构的恐金症,只能以后再慢慢来,期待着枕边的男人还有雄起的一天。
……
朝廷发给应天府的诏令还在路上。
当应天府将实情上报之后,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劫回三圣实在是太难了。
且不说应天府有没有实力从金人手中劫回三圣,就算他们组织了人马前去追击金人,也必然会遭遇完颜宗弼的埋伏。
金人好不容易将三圣劫走,必定会周密防守,不给宋人一丝的机会。
几位大小相公们只能寄希望于岳银瓶和武松,希望她的偷袭能有意外的收获。
岳银瓶出发的时候,金人还没有偷袭三圣,所以岳银瓶和武松是最有希望提前越过金人的埋伏圈,事先埋伏在金人前进的途中。
未知的才是最难防的。
当完颜宗弼将目光放在三圣身上的时候,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的目标。
他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能比金人骑兵逃跑的速度还要快,能够提前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当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之后,完颜宗弼的脑袋被蒙上了布袋子,一路颠簸来到了应天府大堂的时候,他的脑袋依然是懵懵的。
一道电光从脑海之中闪过:好像有人曾经说过,所有战术推演的最终归宿,就是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