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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流民的工作,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但凡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必然熟读圣人经典,熟知各朝各代的历史,并且熟练掌握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地方官。
圣人经典可以塑造一个人的三观,让他们有一颗以民为本的总思想。
从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中,可以学到许多错误的教训和正确的经验。
而唐宋八大家的精神,可以教会他们思考问题,发现问题本质的方法。
在科举应试教育体系下催生出来的唐宋八大家,有着一套成熟有效的剖析问题本质,研讨解决办法的逻辑套路,文章中蕴含着哲学、逻辑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的内容,而并不仅仅是一篇散文。
古文运动的核心思想就是四个字:有事说事。
压根就没把文采放在眼里。
比如“母病速归”这样精炼的话,柳宗元能竖起大拇指赞一句“高”!
综合以上的能力,一个科举中第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许多安抚流民的办法,诸如:重新丈量土地,重建保甲制度,优待归正人等经过历史检验的简单有效的方法。
才智卓绝之辈,还能自己因地制宜地创造一些方法,比如张浚组织流民割荒草储存起来,既开了荒,还能给牲口在冬季攒下点吃食。
有人或许要说了,荒草并不是全都能当牧草用,有许多杂草牲口不爱吃。
这话说得倒也不假,有些草不仅牲口不爱吃,吃了还会生病。
但那是在丰年时的景象。
真要到了荒年,哪里还有得挑?别说牲口爱吃不爱吃,这些荒草都不够人吃的。
而安抚流民的难处在于,如何把这些政策切实地推行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能够在推行过程中,尽量做到公平公正,让百姓不会产生怨言。
这一点,对于书呆子来说,恰恰是最难的。
书呆子往往会忽略人的卑劣性,他们想不到官僚体系中会出现那么多假公济私的人,会那么明目张胆地贪污腐败,而流民中也会有那许多明抢暗偷,欺骗官府的事情。
想想也是,真要都是道德君子,他们凭什么能在这吃人的社会中活到现在。
而当他们发现这些龌龊事之后,又会一刀切地将官吏们一杆子打死,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进而导致再没有人配合他的工作。
只有如张浚这般,懂得抓大放小,知道随机应变,才能将一项政策推行下去。
张浚不仅执政能力一流,选拔人才同样很有一套。
虽然在经略川陕之后遭遇了富平之战的大败,但现在川陕地区的主要将领几乎全都是张浚一手提拔起来。
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桧也曾是张浚提拔起来的人。
也正是因为张浚出了名地爱提拔新人,所以前来应天府的新科进士们,全都被安排到了知县的职位之上。
这要是换做赵鼎,亦或是李光,还真不一定有张浚这番魄力。
当然了,张浚也不是任着这些毛头小进士们瞎干,而是给他们安排了老练的吏员协助,这些老吏员直接向张浚负责。
大方向上这些新科进士不会出什么问题,但要说到具体工作该如何开展,该怎样跟老百姓打交道,还是得老奸巨猾的老吏出马才行。
在县令的任命上,张浚也是动了一番脑筋。
应天府的治所在宋城县,府衙与县衙挨在一起,这宋城县的知县早早地定给了李申之。
应天府西面的门户叫宁陵县,知县由北宋名相韩琦的后人韩平担任。
柘城县是应天府的西南门户,知县由范成大担任。
紧挨着应天府城的是谷熟县,由于李申之最为熟悉的陆游担任知县。谷熟县距离应天府城最近,交通也最是方便。按照张浚的设想,他想让陆游也在应天府城中办公。
虞城县位于应天府东南,掌控者应天府与临安的交通线,由最为稳妥的杜陶担任。
楚丘县是应天府的东北门户,地位相对较低,便由名次较低的黄庭担任。
还有一个下邑县,距离府城较远,也是新科进士担任。
按照张浚的打算,这些新科进士们只是暂时在知县的位置上历练一番,很快就会把他们推上知府的位置。
从名义上来说,应天府只管了七个县。
应天府作为京东路路治,管辖应天府、袭庆府、兴仁府、东平府、济南府五个府和徐州、济州、单州、濮州、拱州、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十二个州,广济军、淮阳军两个军,八十一个县。
辖区跨越了大半个山东,加小半个河南,加小半个江苏。
由此可见,当京东路的管辖区域全部恢复之后,张浚手下的七个知县就算全部升任知州,他手下的干部梯队依然存在很大的缺口。
所以说,张浚的步子迈得一点都不大,还显得有些小了。
人才的培养一定要尽快开始,等到摊子铺开之后才发现手下没有可用的人才,那才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大抵如此。
受到张浚启发,李申之也着手开始培养自己手下的人才梯队,在等待晚宴休息的时间,他把张牧之喊来,让张牧之尽快联络上他们淮北土匪的班底,筛选出一批人才,李申之有大用。
来自淮北的土匪早被张浚给安置下了,这时候也没个便捷的通讯方式,张牧之只得去府衙里面找官吏查资料。
几经周折才查到,淮北土匪们全都被安置到了宁陵县长亭镇。
张浚看上了他们的军事能力,打算让他们在宋金第一线驻扎,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军屯。
毕竟应天府距离开封府太近了,两所府治之间的距离不过三百里,若是算两府的边界,连一百里都不到。
就算是步兵突袭,从早上出发,下午也该到了,更不用说金人的骑兵,更是说到就到。
对于这样的安排,淮北土匪们毫无怨言。
多年占山为寇的经历使得他们有了高度的警觉心。
虽在宁陵县当农民,但他们聚居的地方可谓基础设施最为完全。他们到达官府指定的地点之后,很快地修建了寨子,设立明哨暗哨,自行安排值夜,俨然一副准军事管理的姿态。
张浚自然不会让他们白白付出,而是答应免除他们五年赋税,并且种子和农械全部白送给他们,尤其是稀缺的耕牛,张浚更是大方地一口气送了二十头,以后不用归还。
别家农民们的农具并不是白给,而是算作官府“赊”给他们,等到三年或者五年免税期过后,这些农民还需要慢慢地把这笔钱给补上。
看似好政策,其结果如何全看施行的效果。
相传五代十国年间,就有人把耕牛借给农民用,农民只需要每年支付少许租金便可。谁知等过了二十年,牛骨头都腐化成肥料长成了粮食,官府却依然在收当年租牛的租金。
更可笑的是,前朝都灭亡,改朝换代好几十年了,这项牛租却依然在收。等到后周郭威建国之后,才算是没让这笑话延续下去。
晚宴很丰盛,李申之赶来的牲口死了好几头,刚好给大家补一补营养。
临安府学的同窗们再次相见,如他乡遇故知一般亲切,大家全都上前拉着李申之左看右看,发现这家伙去商州跑了一趟,变白了,也胖了些。
不像他们,一个个地现在又黑又瘦。
如果不是早早地听说了李申之在商州的所作所为,他们还真以为这家伙是度假去了。
众人坐定,各自随意地吃喝了一些,张浚才从后堂过来入座。
“让诸位久等了,刚刚收到北面的消息,刚好借着给申之接风,告诉大家。”张浚一边道歉解释,一边在侍女的照拂下坐好,喝了一杯茶润了润喉。
众人听说北面有消息,纷纷放下杯箸,面朝张浚。
北面的消息,便是三圣的消息。
果然,张浚放下茶杯,微笑着说道:“三圣已经到了燕京,大概再过一个月就能抵达应天府。按照宋金两国的约定,三圣就在应天府的地界交接。官家也从临安府特意来信,告诉咱们一定要约束部下,千万不要与金人又什么冲突,一定要把三圣妥妥当当地接回来。只要能接到三圣,就算咱们大功一件。若是谁坏了大事,定不轻饶。”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张浚特地加重了口气。
黄庭抱拳问道:“敢问张相公,咱们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吗?”
黄庭是楚丘知县,楚丘在应天府的东北角上,是从北方南下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三圣南下进入宋境的第一站,就是楚丘县。
张浚点了点头,对黄庭未雨绸缪的态度表示赞许,说道:“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你只需把县内的道路修葺平整便好。还是把精力多放在安抚流民,劝课农桑上吧。”
“喏。”黄庭抱拳领命。
三圣能够归来,总归是个好消息。
不管李申之在乎不在乎一个老太太,带着亡国之君丈夫的棺材和一个不成器的昏君儿子,至少对赵宋皇家的正统来说,有着极高的意义。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国度,同样有着神圣的意义。
李申之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全力支持朝廷的决定。
张浚通报完好消息,转而对李申之说道:“申之,听说你在川陕搞出了不小的动静,给大家说说吧。”
其实按照宋朝正规的叫法,陕西一代应该叫做京西西路。
宋朝的“路”,相当于现在的省,但是其划分方法却与现在有很大不同。
那时候以京城开封为中心,应天府在京城东面,所以叫京东路,陕西在京城西面,所以叫京西路。
再往后,行政划分越来越精细,便又出现了京东西路,京西东路之类的叫法。
现在开封早已沦陷,帝国的中心改到了临安,于是京东路、京西路叫起来颇为别扭。
张浚照着自己的老习惯,将京西路称之为川陕,那也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颇有些感情。
李申之说道:“下官在商州见了知州邵隆,商讨了川陕形势。邵隆连夜去找了吴璘,最后决定让邵隆去守秦州,由下官将商州里的百姓和川陕流民全都带了回来。”
张浚捻着胡须说道:“邵隆这个人有勇有谋,但是为官之道差了些,倒是个知州的好人选。由他守秦州,定无大碍。”
川陕的形势在之前大家都有所耳闻,但也只知道个大概。
李申之随后将商州、秦州、陕州的形势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众人才算是知道了其中详情。
而越是知道详情,张浚的脸色越凝重。
大家都有疑虑,韩平最先开口:“若是金军真的大举进攻秦州,而邵知州真的死守秦州的话,金人必定会把兵锋转向应天府,到时候该如何应对?”
应天府的几个知县并不知道李申之打算把秦州当个钉子一样死守,还以为邵隆只是努力地抵挡一阵,事不可为时在撤退,更不知道邵隆曾经发过“人在城在,城破人亡”的毒誓。
按照李申之和张浚的判断,只要邵隆是铁了心地要守城,金军断无攻破秦州的可能。
至少三两年之内攻不破。
再看金人以往的德性,他们在秦州吃瘪之后,一定会对应天府用兵,然后逼赵构谈判。
糟糕的是,三圣还在金人的手中,在谈判上对宋国一方十分不利。
张浚问李申之道:“申之,你打算如何应对?”
张浚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只是寄希望于李申之能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李申之真的想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却不能告诉张浚,只能说道:“张相公放心,在临别之时,我已与邵知州商议过,占据秦州是邵知州个人的事情,他不属于大宋,也不属于大金。金人如果想要秦州,大可自行去取便是,我大宋不会向秦州增一个兵,运一车粮。而金人若是想与咱们在应天府比划比划,那咱就比划比划。”
李申之最后说的“比划比划”,口气很轻巧,却让人觉得十分自信。
这份自信,让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几个新科进士们立马激动了起来,颇有一番跃跃欲试的冲动。
张浚虽然军事才能不咋地,但到底也是打过国战级别的大会战,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当年的富平之战,张浚是以川陕一方的力量对抗金国全国之力,在当时的情况下可以说输得不冤。
而张浚的富平之败后,不论是赵构还是大宋朝廷,从来没有人拿富平之败来诋毁张浚,仿佛没有人需要为这场失败负责任。
后人之所以觉得张浚军事才能不行,是因为富平之站本可以打胜,成为扭转宋金局面的良机。
然而若是认真说起来,宋对金的战争中,本可以打胜的仗不胜枚举,扭转局面的良机更是一抓一大把,不缺张浚这一个。
也正是因为如此,富平之败才没有在历史上被人大书特书。
张浚说道:“应天府不比秦州,根本无险可守。若是金人大举入侵,你将如何抵抗?金人在开封驻扎重兵,金人骑兵从开封到应天府不需半日便到,你可莫要儿戏。”
李申之说道:“应天府无险可守,那咱们造一些险出来便是。好叫张相公知道,下官在川陕学到了一项新武器,唤作‘回回炮’,其操作简便,组装容易,威力惊人。金人若是真的去攻打秦州吃了亏,再到他们从开封出兵来威慑我应天府,前前后后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请张相公给下官一个月的时间,定将应天府铸成铜墙铁壁。”
张浚见李申之把话说得太满,担心年轻人吃亏被打脸,便替他打圆场道:“先给你五天时间,你拟个章程,造个样品出来让本府瞧瞧。成与不成,咱们随后再议。”
“得令!”李申之抱拳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