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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今年只有十一岁,但六七岁的记忆对她来说已经变得长远模糊,只能记住一些特别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见到林延程。
而此刻,岑曦看到他似曾相似的眼神,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酸意。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片刻过后,还是岑曦打破了这份岑寂。
她吸吸鼻子,轻握住他的手腕,晃了晃,清脆的说:“我们去石板那边玩吧,今天风挺大的,风车应该能转。”
就像以前一样,每天放学回来,花一点时间写完作业,趁着夕阳还在,两个人寻找好玩的东西一起消遣。
或是小路间边散步边找蚕豆叶中的小耳朵,或是在院子里弹玻璃弹珠,或是叠硬纸板打卡片。
小孩子的时间观念没有那么重,即使只剩下一分钟,他也会竭尽所能的玩乐,直到被大人催着回家。
而岑曦总是能变出各种花样去玩耍,林延程通常都会顺着她来,今天也没有列外。
岑曦家门前堆着高高的石板,一条条长方形的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石板被叠放在一起,形成宽阔的面积,而高度比他们的身高都还要高。
这是岑兵买来的,他打算盖第三层房,而这些石板就是常说的天花板,只是盖房是个大工程,买了两三年搁在那也还没有开始动工。
他们轻巧熟练的爬上石板,背对着房子坐,面朝着一片田野,青黄色的麦穗随着风摇曳飘荡,似海浪一般。
夕阳西沉,天边只剩几缕霞光,天空渐渐被覆盖上一层单薄的灰纱。
林延程手指拨动着风车叶,那双哭红的双眼被凉风吹得发涩,但他的神色很温宁。
记忆里他总是这副样子,谦和有礼,温和恭敬,那张干净的脸庞像被月光亲吻过一样,温柔又温暖。
岑曦几乎没见过他发脾气,或者和长辈顶嘴怄气,附近的邻居都夸他太懂事,蒋心莲也总是说你看看人家延程。他就是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不过岑曦一点都不嫉妒,她很喜欢这样的林延程,因为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愿意陪着她,他也从来不会用那种凶巴巴的语气和她说话。
岑曦也不觉得他柔软的没有性格,反而,他比她有主见的多,她闯下的烂摊子都是他收拾的。
所以这样好的林延程,岑曦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可现在她自己都开心不起来,更别提他了。
这几天岑曦和他相处的时间不是很多,林延程要守灵,送葬,而她要照常早起上学写作业,放学回来只敢和他稍微讲几句。今天林婉入葬了她才敢像现在这样把他拉出来说说话。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在她思考的时候,林延程把风车插入了两条石板之间的缝隙,正好固定住风车杆子。
迎着风,风车轻巧的转动着。
林延程凝视着前方的麦浪,突然开口说:“曦曦,妈妈真的走了。”
宾客散场,遗物烧毁,骨灰入土,回家的话,家里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岑曦脑海里划过关于林婉的种种,眼眶一下子也红了。
她低下头,把心中的疑问道出:“她们说阿姨生病了,可是为什么阿姨不去看病?而且我都没有看出来阿姨生病了,前两天早上她还给我吃了个亲手做的红糖馒头。”
“她是生病了……”林延程顿了顿说,“看不好了。”
岑曦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她还是没觉得林婉生病了。林婉会做一些手工糕点,会看书画画,也会和他们一起做手工,这样子怎么会生病了呢?
岑曦摇摇头,“我不信。”
林延程低低道:“它不是身体上的疾病,是心理上的。曦曦,你有听过抑郁症吗?”
岑曦又摇了摇头。
林延程说:“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太懂。”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林婉去医院是他上一年级的时候,她回来后开始每天吃药,他问她怎么了,林婉说生了一点小病。
后来有一次他陪林婉去看病,医院坐落在城里的市中心,但不像其他医院写着xx医院,它的名字是南城精神卫生中心。
林婉在里头看病时他在外面走廊等,他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看起来就和外面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手上都提着一些药品袋子。
医院大厅有一些关于精神类疾病的报刊杂志,他等的无聊就拿起来看了。上面很多字还是生僻字,他看不懂。
他卷了一张宣传知识单回家,一字一字的在字典上查找翻译。
就这样,他才对抑郁症有了一点点的概念,对妈妈生的病有了一些些了解。
林婉生病的事情没有瞒太久,其实周遭的大人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但他知道,那些大人肯定不懂什么叫抑郁症,在他们眼里林婉应该是精神上出现了问题,类似于大家所说的精神病,这种精神病并不是医学上的统称,而是一种带有侮辱和讽刺意味的形容词。
如果岑曦仔细想的话,应该能想起,曾经在某天的晚餐桌上,蒋心莲岑兵也讨论过林婉的病,可能当时的她年纪太小,听不懂,也不想听。
她从来都不喜欢听大人们讲啰里八嗦的琐事。
于是,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林婉生病了。
他话说一半,岑曦问道:“那什么是抑郁症?”
林延程简单笼统的回答道:“抑郁就是心情低落,思维迟缓,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情,甚至会变得讨厌这个世界,最后……可能会像妈妈一样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岑曦被震在那里,隔了很久,红着眼眶问:“阿姨怎么会得这样的病……”
林延程垂了垂眼眸,“可能妈妈心事太多了。”
“程程,你以前怎么没和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他并不觉得林婉生了这个病很难以启齿,他只是连自己都无能为力,他帮不了母亲什么,他也一知半解着。
况且这几年他能察觉到,林婉是想努力好起来的,她努力的做一些惬意的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和心情,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会笑会哭,如果不是这次她毅然决然的走了,也许连周围人的都要以为她好了吧。
而岑曦耳边突然回荡起刚刚林延程的那句:“妈妈真的走了。”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就掉在牛仔裤上,成了一滩滩深色的圆点,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那种空洞的感觉侵袭了她。
当她踏入林家院里,发现棺椁没了的时候,当她上了二楼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的时候,当她坐在这里回想林婉对她的好的时候,那种空洞的感觉非常强烈。
他们真的失去了林婉。
岑曦抽抽搭搭的说:“以后再也没有人做糕点给我吃了,也没有人教我画画下棋了……程程,我一点都不希望阿姨走,我想每天每天都看到她,我可以陪她说话的,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会陪她多说话的……”
林延程有些更咽,轻轻叫她的名字,她却越哭越凶。
岑曦小时候还是很容易哭的,弄疼了会哭,和父母置气会哭,可后来渐渐长大了,人总是学着隐藏那些低落的情绪,她有过红了眼睛,可却很少会像现在这样哭。
林延程解下围在腰间的白色孝服围兜,把干净的一面翻出来,折成方块递给她。
“擦一擦。”他轻声说:“别哭了,曦曦。”
岑曦接过,把脸埋在围兜里,呜咽着。
很久很久,她才平息了下来,满脸泪痕的看着他。
天已经黑了,弯月静悄悄的挂在上头,星辰闪烁着,薄雾似的云纱轻轻飘过月亮,眼前的麦浪,梧桐树,都成了月下剪影。
林延程缓慢的说:“我想妈妈只是坚持不下去了,她想解脱自己。”
他想,到这种程度的话,算是解脱吧。
“那……阿姨在天上会开心吗?”她泪眼婆娑的问。
“应该会吧。”
“那你呢?你怎么办?”她鼻头一酸,眼泪又溢了出来。
林延程一愣,心头也有些酸涩。
虽然他不愿意失去她,但他希望她能真的变得开心。
可他现在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即使有爷爷在,可是爷爷和父母总是不同的。
岑曦泪汪汪的看着他,“程程……”
她不希望林婉离开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愿林延程变成没有父母的小孩,他的爸爸已经不再见他了,如今林婉又走了,会很孤独吧?
她几乎能想象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岑曦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一件大事,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母吵架。
周末中午她在家里看电视,妈妈突然提前回来了,还没等她弄明白,后脚爸爸也回来了。她想着应该和她没多大关系,就又跑进房间看电视去了。
没过一会,厨房传来乒乒乓乓碗碟被砸碎的声音,她听得胆战心惊,好奇的走到房门口,扒着听动静。
“婊|子!你这个婊|子!你就是想害死我!”门外岑兵怒气冲冲的喊着。
这种侮辱性的词语岑曦听的懂,岑兵经常用这两个字形容奶奶。
她想,难道是奶奶又惹爸爸生气了?
可是那头传来蒋心莲的泣不成声。
岑曦推开门,看到蒋心莲坐在长凳上,哭的连话都说不成,一脸的倔强和委屈。
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闻声而来,纷纷劝阻。
那天,说来也巧,林延程陪着林婉去医院了,他们不在。
邻居问道:“这好好地吵什么?”
岑兵火冒三丈,说道:“明知道我今天发烧,她早上还让我去做工!我今天爬架子差点从上面摔下来摔死!她不就是想害死我吗!婊|子!”
蒋心莲闷声不语,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
岑兵手一扬,“离婚!我要这个婊|子离婚!孩子我不要了,你带着养!马上就离婚!”
蒋心莲这才发话,“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跟了你以后过过好日子吗!”
站在门口的岑曦一怔,望着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爸爸,她一下子哭了起来。
她哭的没有声音,默默退回房里。
她发现,其实爸爸可能也没有多爱她。
她好像理解了一点林延程。
原来,被抛弃是这种感觉啊。
所以岑曦能想象,假如她当初真的被爸爸抛弃了,现在妈妈又走了的话,她一定会觉得非常孤独,不知所措。
她不想林延程陷入这种情绪,可偏偏她什么都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