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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昆仑
我是一条龙。
这貌似是一个很威风的身份。
自从有意识开始的那一瞬间，我伸展开自己那盘踞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身体，扶摇直上，在湛蓝的天空延展出自己那修长蜿蜒的身躯。不期然的，一股发自内心的浩然直抒胸臆。
我张开大嘴，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自豪的吟叫声。
这巨大的回声在周遭的山谷里回荡蔓延，顿时，有无数的声音在哪里齐齐的应和。
龙！难道是龙！！
龙很厉害么？为什么这些家伙全部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呢？
接着，延绵数十里的灰尘涌动，竟是有无数的走兽狂奔而至。
不多时，这些家伙全部来到了我的面前，或蹲踞，或趴伏，或半跪，整个不大的山谷中，竟然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数不清的四足走兽。
是龙！真的是龙！！
低沉，却压抑不住的兴奋声，响彻整个小小的山谷。
我奇怪的望着这群家伙，他们想做什么？眼巴巴的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的确是一条龙么？
终于，一个奇怪的家伙越众而出，我呆呆的盯着他看，却发现，这个家伙居然颇有几分像我。
两只分叉的犄角、嘴上数根飘逸的胡须，以及同样圆睁的双眼。
难道是同类？！
我再往下看，却感到失望了。
这个家伙身体肥肥蠢蠢，兼而又是四足着地，不管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头面和我有些相似的走兽罢了。
这四足走兽走到我的面前，站定了，似乎在犹豫什么，随即猛的两只前足驻地，生生的跪了下来。
我的王……狻猊仅以最谦卑的下属身份向你效忠，从此以后，你就是整个昆仑唯一的王。
随着这个自称为狻猊的家伙跪下念出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后，整个山谷里所有的四足走兽全部低下了头颅。
消失了万年后再度重现的龙王！昆仑所属的全体兽灵，在此奉你为王！
巨大的齐声应和声响彻整个山谷！
从那一天起，我知道了，我是龙，我是整个昆仑的王。
成为了昆仑的王，其实也很无趣的。
昆仑这个地方，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各种生灵自由自在享受天地间取之不竭的灵气的乐园，每个兽灵们，都惬意的吞吐着这些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灵气，滋养自己的身躯，修炼各自的魂灵。
即使被尊称为王，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我依然是占据着那个我诞生之初的那个小小山谷，从诞生那一日起，我就静静的在高山之巅，看那日升月落，吞吐这天地间那取之不尽的空灵之气。
极目四望，唯有天地间那幻灭无方的涛生云灭。
只有天空那圆亮的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每当那明月整整圆缺十二次之后，狻猊就会带着无数的兽灵们来到山谷，向我朝拜。
狻猊始终很恭谨的站在队伍的前列，除了一开始会由他先说上一段没有营养的话语之后，接下来他就会安静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而昆仑里面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是乏善可陈的单调日子。
西山的夔牛又发现自己的力气大了一点。
北海的烛龙很烦恼自己越来越肥胖的身躯。
东谷树下面的獬豸已经浑浑沉沉的睡了三十六个月圆月缺了。
南面的钩蛇吞了一颗硕大的碧心果导致自己的下颌几乎脱臼了。
……
就是这样，这些完全不知所谓的事情，只是因为能够多多少少改变一点点的乏善可陈生活，所以就被大家传来传去作为谈资，以给各自单调得如同一澜死水般的岁月中添加些许不同。
所以对于这个这个一成不变的单调日子，我也只能选择打个哈欠，继续我的昏睡。
当然，昏睡的同时，我也不忘记张开了大嘴，一面打着呼噜，一面吞食着那清凉的灵气。
终于有一天，单调乏味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那一日，天空里突然遮云蔽日般来了无数飞禽。
昆仑的所有走兽们都停下了自己手边在做的事情——其实大家基本上也都无事可做。狻猊为头，他们全部聚拢到了我的小山谷中。
天空里的飞禽望上去怕不有数以千计，竟遮掩了大半个天空，连昆仑天空上那恒久不灭的太阳都被掩盖住了夺目的光芒。
狻猊安静的看着我。
所有走兽都看着我。
我张开嘴，发出响彻云霄的龙吟声。
狻猊紧随我之后，昂首向天，吼出震耳欲聋的震天嘶吼。
所有的走兽们也齐声应喝，那整齐而巨大的傲啸声直上昆仑的天空。
那半天里遮云蔽日的飞禽们也被这声响震慑，齐齐的在云端盘旋了一个来回，接着就一齐往我们这里飞来。
空中的飞禽，好多。
这些长着翅膀的家伙们，飞抵小山谷时，居然差不多把整个天空的阳光都给遮挡得严严实实，原本阳光明媚的正午，竟有些好似黄昏的阴暗了。
一只奇怪的大鸟率先落了下来，停在我身前那株苍天的梧桐树上。
尾随其后，是无数的飞禽纷纷降落在山谷中各个树杈上。
我望着那大鸟，被其尾翼上那如同火焰般流淌的鲜红羽毛所吸引，那流光溢彩的绯红色，竟然让我一时有些呆了。
那大鸟盈盈的低下了头，轻轻的道，尊敬的昆仑之主，翱翔九天之上的伟大之龙啊，凤凰率领百鸟向你参拜了。
原来她的名字叫凤凰。
凤凰告诉我，她们是来自大陆尽头另外一个孤悬海上的岛屿，依附着一株上古时代残留下来的建木，百鸟在凤凰的身边繁衍生息，过着无争的日子。
然而，突然有一天，那万古长青的建木突然开始枯萎，无数葱葱郁郁的叶片迅速急转为枯黄，顺着树干纷纷落下，就如同一场昏黄落寞的悲哀之舞。
最后，在凋零了整整七天七夜之后，原本苍天蓬勃的建木变成了一株枯萎的残根，原本栖息在建木之上的百鸟失去了凭依的所在，流离失所。
凤凰说，在百鸟中有一个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预言，当建木枯萎之时，也即是百鸟离巢之日。
所以，凤凰不得不带领百鸟，离开了栖息了上万年的家园，告别了那株已经形容枯槁的建木，一齐振翅东飞。
伟大的龙王呀，作为百鸟之王，我能否请求你，请求你让这群失去了家园所在的鸟儿们，在这宽广磅礴的昆仑里，暂且安一个家呢？凤凰那清脆的声音，如同唱歌一样，袅绕在那株梧桐树上，回响在我的耳边。
我不假思索的点点头，答应了眼前这群可怜的流离失所的鸟儿们的请求。
于是，凤凰带领这众多飞禽百年就这样在昆仑定居了下来。
以我为王的昆仑原住民大多都是四足走兽，基本都是生活在依山而居的洞穴中。而以凤凰为主的飞禽百鸟，则大多是飞翔在天空以树木为栖的飞禽，因此事实上大家基本没什么冲突可言。
何况昆仑又是如此之大，平添了百鸟飞禽所属，多多少少也给原本寂寞的昆仑带来一丝热闹。
早晨，当第一抹阳光洒在昆仑的树梢时，重明鸟会解落满身的羽毛，振动肉翅追逐太阳，浑然不顾自己那高昂的鸣叫扰人清梦。
午后，华方衔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火种，满天空的招摇过市，直到那火种成了燎原之势，她才不得不一个倒栽葱投入山泉里扑灭。
夜晚，躲避了一整日阳光的翻明鸟，望着姗姗来迟的月亮，发出得意的鸣叫声，对着低垂的夜幕放肆的歌唱夜色。
嗯……有了她们，昆仑的确有生气了许多。
凤凰很感激我同意让她们可以在昆仑停留，而她也特别喜欢当日降落时栖息而落的那株长在我所居住的山谷中的梧桐，于是，凤凰跟我做了邻居。
我不喜欢说话，而凤凰则喜欢热闹，所以常常都是凤凰一个人在讲述，而我只是静静的聆听。
凤凰跟我说海外的风光，跟我说建木常青的时候如何巍峨，跟我说她带领百鸟飞跃沧海的艰辛。
有时候，凤凰还会跟我说些她族中的秘闻，比如在凤凰一族中，尾羽是最纯净凤凰气息的存在，只有当凤遇到了自己中意的凰，才会用自己尾羽去触碰对方的尾羽，是所谓，凤求凰。
还记得当日凤凰跟我说及这个的时候，满脸的向往和期待。
凤凰说，她是一只凰，可惜在她从凤凰蛋里孵化而出的时候，就没见过其他族人，毕竟，凤凰和龙族一样，都是孤傲的神兽一族后裔，在同一块领土上，不会存在两个同类。因此，在我们漫长的岁月里，能够遇到自己的同族，基本上是个很奢望的事情。
即使是遇到身为龙族的我，对凤凰来说，也是第一次。
我听着这些前所未闻的轶闻掌故，无从插嘴，只是看着凤凰在身边绘声绘色的说个不停。
这种感觉，比一个人孤寂的吞吃灵气，看日落月升好太多太多了。
很快的，我觉得我离不开凤凰了，我喜欢看她站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娴静的梳理自己的毛发，我喜欢看她对着明月优雅的伸长脖颈吸纳灵气，我喜欢听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对着我欢快的讲述各种稀奇古怪的见闻。
所以有一天，我用自己的尾巴，碰触了凤凰的尾羽。
凤凰先是浑身羽毛紧缩，呆呆的望着我，一向聪慧活泼的她，竟然失语了。
随后，凤凰蜷起身子，低低的将头放在了我的身躯上。
这个，也是凤凰告诉我的，当凤凰一族与其他神兽相恋时，如果愿意，就会将头放在对方的身躯之上。
这一天，我好兴奋。
我和凤凰齐声长啸，龙吟声与凤鸣声交替着直上云霄。
顷刻，无数飞禽和走兽狂奔飞驰而来，再次把这不大的小山谷给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和凤凰并肩浮在空中，看到大家都站定了，喜欢说个不停的凤凰也娇羞的将头藏在我的身后，翅膀轻轻拍了拍我，示意我来宣布这个讯息。
我扫视了一下众飞禽走兽，开口告诉大家，我和凤凰，将要结合，一起成为昆仑的王与后。
死寂。
接着山谷里爆发出如同雷鸣般的欢呼声。
天空百鸟齐齐飞舞，地上万兽欢腾嘶吼，大家都在呐喊一句话：王！我们的王！我们昆仑的王！
我和凤凰相视而笑，凤凰将头再一次藏在我的身后，藏去自己的娇羞。
我反对。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的传了过来。
这声音就如同阴暗的九幽玄冥里传出来一般。
原本如同欢乐的海洋一般的山谷顿时安静了下来，就如同沸腾的火焰被瞬间冻结成冰。
所有人都望向那发出不和谐的异议的家伙。
那个身躯肥蠢，头面隐约有几分像我的家伙。
狻猊。
我和凤凰呆呆的望着狻猊越众而出，直直的伫立在我们的面前。
王……我反对你们的结合！狻猊双目泛红，恶狠狠的盯着凤凰。
凤凰被狻猊那可怕的目光吓到了，低低的惊呼一声，把整个身体都退缩到了我的身后。
我恼怒的低吼一声，伸出前爪去抓攫那该死的狻猊。
狻猊动也不动，任凭我将他生生的拽到手里，握得铁紧。
他的身体连颤抖都没有颤抖一下。
收回你的意见。我对狻猊说。
狻猊那铜铃般的眼睛霎也不霎，凝视着我的眼睛。
在这尴尬的情形下，我觉得，这家伙真的有点像我呢……当然，只限于头面上半部分。
王，你真的不改变决定么？狻猊说。
我用不断握紧的爪力来表示我的坚决。
我说，狻猊，最后问你一次，收回你的意见么？
狻猊眼睛闭上了。
然后，再度睁开的时候，狻猊双眼变得赤红。
你不配做我们的王！！狻猊发出惊天的嘶吼。
然后，狻猊那原本静静任凭我抓攫的身躯突然变得巨大，猛然从我前爪里撑开了来去。
狻猊那不断膨胀的身躯越来越大，最终变得跟我一般大小。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昆仑之王。狻猊血红色的瞳孔变得巨大，如同一只噬天的凶兽一般。
凤凰在我身后惊叫。
我怒吼一声，扑了上去。
这一战，激烈，但时间极短。
我一直只知道狻猊是个很厉害的灵兽，但从来没想到，他会如此的强。
在我扑上去之后，狻猊以身躯硬接了我的爪之后，两只前肢扑起，转眼就将我按倒在地了。
那如同远古洪荒世界流传下来绝世凶兽一般的巨力，轻而易举的将我掀翻在地。我跳起，待要再战，狻猊那冰冷的目光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你败了。
这三个字没有人说出口，但观战的百鸟万兽的心里都已明了。
我也明白。
我只能站定了，望着狻猊那血红的双眼，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只能说，你比我强，是我败了。
我回身看着凤凰，说，对不起，现在我不是昆仑之王了，那么，你还愿意跟我么？
凤凰的眼睛纯净如水，淡淡的说，你是傻瓜么？我喜欢的是龙，不是昆仑之王。
我笑笑，拉着凤凰，待要离去。
站住。
又是狻猊那该死的声音！
一道黑影掠过，狻猊那眼睛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狻猊死死的望着我和凤凰，怒吼道，你败了，凤凰也是我的！！
这个家伙疯了。
我和凤凰齐齐低吼一声，一起冲向狻猊。
然而，这一次，我依然败了。
跟凤凰一起，败在了那个原本一直静静的伫立在我面前只会单调报告这十二个月圆月缺日子里的乏味事情的狻猊爪下。
狻猊带着万兽走了。
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凤凰。
凤凰被狻猊打昏了，然后狻猊把她扔在化蛇那庞大的身躯上，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临走时，狻猊扔下了一句话：这个山谷，依然给你住，但是，今后昆仑之王，不再是你。
没有错，从那一天以后，所有的灵兽都知道了，昆仑之王，不再是那条败在狻猊手下的无用的龙。
在我出现以前，昆仑之王，原本就是狻猊。
现在，只不过狻猊又重新回归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宝座罢了。
而我，没有人再关心。
因为这里是昆仑。
一个强者为王的世界。
我躺卧在这个小小的山谷中，看日落月升，看那株高耸参天的梧桐寂寥的抖擞着自己的叶子。
原本最喜欢停留在那颗梧桐树上的火红色鸟儿，如今芳踪渺然。
我发誓，我一定要变强，我要打倒狻猊。
为了自己，也为了凤凰。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了风传给我的讯息。
风声呜咽。
风说，凤凰向百鸟宣布，之前与我约定的结合，已然失效。
万兽在狻猊的带领下，一起朝贺凤凰，并约定，从此以后，昆仑境内，走兽称霸地面，飞禽主宰天空。
大地之霸者，狻猊。
天空之女王，凤凰。
也就是这一天，通晓天下风物的知言鸟告诉百鸟万兽，龙生九子，而狻猊就是其第四子，所以，具有龙族血统的狻猊掌管昆仑，实乃万众所归。
昆仑上下再次响起了和应王者的欢呼声。
在欢呼声中，龙子狻猊与凤凰并肩接受朝拜。
没有人再记得，远方一个贫瘠的山谷中，还有一条败退的龙。
那一年，天空青鸾飞舞之年。
我伸展开自己那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岁没有改变姿势的身躯，离开了这个一直生长的山巅，去寻找云霞下面的那个世界。
这一天，我离开了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