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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
那是每一名正在此时咆哮大喝,浴血而战的横冲都心底梦,口中歌。【 】
因为他们不但是曾追随着唐明宗李嗣源转战南北的后唐铁军,也是华夏汉风绵绵流长以来,一直誓言以生命守护中原的江山卫。
所以,他们看厌了这片故土上,男子们为求苟活而卑膝,女子们为求一食而奴颜,也无法再漠视,孩童们在饥寒交迫中凄惨的哭嚎,这并非是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只是因为,流淌在他们身体内的血脉从未因冷却而麻木。
所以,他们希求能有另一场太平降临于故土,如强汉,如盛唐,或者,那该是一个更好的年代,因为他们的希求其实很简朴,他们并不想要那个只知一昧伐挞,实则是穷兵黔武的强汉,也不想要那个几代盛世后便开始**堕落的盛唐,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故土能有足够的强大,不必去侵略四方,不需要和亲割让,也不需要仰人鼻息,便能让在这片中原大地上生长的人们能够挺直脊梁,安乐的活过一生,男子们不需失去自强的尊严,女子们不必沦为玩物,而孩童们更可以开心的笑过每一日。
因为那才是太平!才是盛世!
其实这也是每一个中原汉人应有的希求,但更多的人只是去想,只是去求,却未想过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所以,他们八千人要来到此地,来到曾属于汉土的燕云,和迟早会侵略故土的百万黑甲激战,以此来让天下人知道,在那片烽火不停的中原大地,还有他们这一群痴傻汉。
然后冀望,他们的痴傻和鲜血,或许能唤醒那片故土上,更多的人心和志气。
因为他们的王者曾告诉过他们,乱世起于人心,若能使中原苍生抬头,人心重振,那他们所痛恨的这个唐末乱世,便能从此远离。
那位王者用一生为中原换取了八年太平,而他们则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尽那位王者未尽的心愿,若能成功,死当无憾,若只成仁,亦无遗憾。
江宁望荡起长剑,又一次往前抢进一步,在这十几步抢攻中,他始终冲在最前方,江宁望今年二十七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华,虽身为江山卫中人,但他一直只在深夜修习技击,更多的时候,他是以饱学圣贤书的孔子门生身份走于世间,为自己所尊崇的圣贤儒学四方布道,因为他的儒家声名,甚至还有好几家诸侯想借助他在士子中的威望而拉拢他,
是以,江宁望偶尔也会因此而质疑,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究竟是哪一重身份,是在黑夜中行走的江山卫,还是那位白昼里朗朗讲道的孔子门生,也一直疑惑,要改变中原世道,究竟是该以饱学孔道的儒生教义去感化人心,还是用江山卫的身份去路见不平,以武抗暴更有效。
然尔,这个自扪多年的疑惑,在他的一位忘年至交,或该说是另一位和他一样,有着双重身份的先学长者,大儒鸣镝来找他时,豁然而解。
第一眼看见鸣镝,江宁望便知这位长者所来何为,因为鸣镝此次来访,放下了常握手中的书卷,却在腰间悬上了一柄古剑。
事实上,鸣镝也没有用太多的言语来为他解惑,只把他带到一处刚被一群乱兵流匪洗掠过的村庄,然后指着四下里的残垣断壁,问,若他能亲身遇见那群兵匪在洗劫无辜,那他是会用手中书,还是掌中剑去制止暴行。
逢苦难而施援,视虎狼而按剑,这个道理,就算他江宁望真的读书读出了迂腐性,也从来未忘。
于是,江宁望也和鸣镝一样,放下了手中书,在腰间悬上了青铜古剑,又与鸣镝一起游走四处,寻找同道之士,江山卫旧人,意外的是,这一召集竟集起了几百名各家门派的儒生,而这些平日里都被冠以饱学儒生者,竟都是同道中人,其实还有不少人是曾相识,但彼此却从不知各自隐藏的暗中身份。
是以,当这几百名方冠长袍的儒生洋洋洒洒,一齐北上辽境之前,鸣镝还玩笑说,这一大群百家儒生同行,说是为中原人心而战,还不如说是开一场百家论道更容易令人相信。
而这个意外让江宁望已豁然开朗的疑惑又存了点不解,既然这世道处处虎狼,那有识之士便早该因卫道拔剑而起,又何必经年苦读书文,把光阴耗费在似已无用的以圣贤之道感召人心之上。
而且他心里也一直告诉自己,江山卫之外,因为那十几年的书中求道,苦读寒窗下的身影,似乎才是更真实的自己,而且卷卷长书中所载的除了如烈酒般甘冽的大义,更多的还是在教人为善,这些绵绵温软,如一盏清茶般芬香的人生至理,也似乎更贴近于论道四方的自己。
所以那一点不解之外,江宁望还忧心,当和同行的百家儒生一起拔剑起兮,纵横沙场时,自己是否真能激起凛冽杀心,因为今日之前,他从未开过杀戒,甚至怀疑,当鲜血喷溅于眼前时,他会不会象平日眼见庖厨宰杀牛羊时,生出作呕之感。
但在看到甲士们以身为盾,为他们抵挡流星飞锤后,他就明白,自己先前的一点忧心有多可笑,而当鸣镝长啸着用一柄青锋剑贯穿自己和敌人的胸腹,他的手中剑已能不存分毫犹豫的去贯穿那些黑甲军的胸腹。
此刻,死在他剑下的黑甲军至少已有二十几人,可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只想用手中剑锋抹过更多黑甲军的咽喉,因为那名临死还不忘呻吟汉唐二字的道士就倒在他脚旁,那道士和他相识才不过数日,若非都有着同一个暗中的身份,也许两人根本不会相识,可看到这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道士轻轻呻吟着倒在他脚旁时,他心里的杀意陡然激烈。
所以,在把那一声呻吟从自己口中化为大声咆哮后,江宁望就一直冲在最前方,他很遗憾,不能为那名道士抹拢至死不瞑的双目,也不想再看见,再有一名同伴死在面前,从未想过,亲眼目睹这些相识不过数日的同伴战死眼前,会令他愤怒如斯。
所以江宁望宁愿冲杀在最前方,用自己从未有过的悍勇去为同伴们杀开前方血路,或者,那些人不该只称之为同伴,因为当他扔下书卷,仗起长剑和他们一起冲上战场时,彼此就已是同道知己的袍泽。
而在听到另一位儒生李谪星一边吟诵着法家格言,一边仗剑蹈死时,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不解荡然消去。
才明白,过往苦读的圣贤书并非白费,若非读透了书中大义,又怎能有此临难挺身的勇气?若非明了了人生至理,又怎能在虎狼前不减节气?那些温和感召的儒家大道,非是无用,而是该用于太平之时教化人心,但在太平来临之前,便该以一剑光寒荡平狼烟。
惟如此,才不负自己江山卫中人的信念,惟如此,才不负为寒窗苦读的孔子门生。
江宁望忽然很羡慕,李谪星凭信念仗剑,将所学作歌的慨然赴死,而这等风骨,正不负他生平所学。
因为,孔子所教的百种千种为人处世之道中,还有一种最适此时的烈烈道义——杀身成仁!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求仁——”仿效着高歌而死的袍泽,江宁望亦仗剑荡起凛冽长锋,清吟如歌。
长剑斩落,在面前的黑甲军中划开一道豁口,豁口才开,立即就有更多的黑甲军想涌补进去,江宁望一步踏前,抢进一线之地,他的脚步如平日踏青般迈开,迎向的虽非那风光胜景,却不减往日半分倜傥从容,长剑展开,如往日论道时开展书卷,将剑尖锋芒指向四方,“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既能成学道之儒士,亦当为卫道之死士,江宁望步步踏前,笑傲长歌,“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人若无志,何以当人?
横剑于敌阵,江宁望第一次觉得,此刻的自己才是真正读懂儒家大道的一名学士,“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一片刀光迎面扫来,他隔挡开正面一刀,一剑刺出,又继续漫步向前,身上似乎被砍中了数刀,却不觉疼痛,只为又踏前一步而欣然,此时此刻,脑海中如过千帆,句句歌出的都是孔子道义中最具风骨的词句,“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这些铿锵语句,正该视虎狼而按剑时所喝,至于那些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求学道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闲散逸语,还是留给能得享太平时光的后人去漫漫轻吟吧…
是以冀望,那些后人能安享到在太平中手捧书卷的幸运。
“孔子布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又一次荡开长剑,江宁望低头看了眼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笑了笑,仰天而倒,他尽力睁大了双眼,去眺望头顶青空,心里最后的一点遗憾忽也消去,其实不必为未能阖上那位道士的双眼而遗憾,能在仰望朗朗青空中咽下最后一丝气息,那位袍泽也当是无憾而死。
因为他们一直都相信,有朝一日,故土之上,也会有如此刻般清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