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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梁正英,又点了点头,“梁正英,这份忠心,我领了。【 】”
“谢公主!”
“既然你为我着想,那我便坦言告诉你。”耶律明凰神色柔和下来,慢慢道:“护龙七王确实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也深信他们的忠心,但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练兵,守城,备战,每一样都是当务之重,我也很放心让他们兄弟去担当这些要务,可要做好这些事,已将耗去他们全部心力,所以其余一些琐事,我也不忍再烦劳他们,而另有一些虽不算当务之急,却需长远打算的事,却不太适合让他们兄弟去做…”说到这儿,耶律明凰又收住了话声,梁正英也没有开口询问,究竟是哪些不算当务之急,却需长远打算的事情,不能让护龙七王去做。虽然,他揣测不出,但他很懂得该以沉默来回避。
沉默并未继续很久,耶律明凰很快便接着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人建议我,我需要自己掌控一支完全可以信赖的亲信。”
“是有人建议您的?”梁正英一怔,今夜虽是他首次与公主对谈,但他已看出,这位公主乃是位极有城府和主见之人,除非是深得她倚重之人,否则绝不会被人左右心思,可令他心惊的是,这个建议公主自掌亲信的人,有着极耐人寻味,甚至,可说是极阴险的用心。
“公主!”梁正英稍一犹豫,立即决然道:“臣恭请公主,无论是何人向公主提请此议,也无论此人有多得公主信任倚重,但请公主千万要小心提防此人,绝不可轻易重用!”
“哦?这是为何?难道我不该有自己的亲信心腹?”耶律明凰目光一闪而亮。
梁正英正色道:“公主手中当然该有得力亲信,但臣以为,此时此刻,向您提出此议之人,乃是在离间您与护龙七王之前的情谊。公主请细思,如今如今正是辽国存亡危急之时,您身边最得力,也是最该信任之人便是护龙七王,而此人向您提出此议,看似忠心,其实却是无形中使您疏远护龙七王,稍有不慎,便会大寒忠贞之心,此人于大战之前提此分离人心之策,不是愚蠢至极,便是居心叵测!为防万一…”梁正英忽然加重了语气,重重道:“臣请公主,速杀此人!”
“杀了此人?”耶律明凰似是怔了怔,随即,她竟大出梁正英意料的失声笑了起来,梁正英不想自己说出这一番肃杀决烈之词,竟会引来公主失笑,饶他机敏之才,也顿时怔在当堂。
“梁正英,我先问你。”耶律明凰笑了好一阵,才止住银铃娇笑,“你的官职是智王罢免,可你此时居然还会为智王说话,难道在你心里,竟是一点都不恨智王?”
“臣从未恨过智王。”梁正英再次正色道:“臣之前所为乃是咎由自取,智王革臣官职,是为公义,臣虽驽钝,尚分得是非,而且智王留臣性命,已是开恩,若说恨,那臣只恨不能早些被智王革职,早些省悟多年来自弃之劣。”
“噢?是这样?”耶律明凰兴致盎然的看着梁正英,“有才具,有见识,还知公义,梁正英,你让我越来越另眼相看了,同样,我也越来越佩服智王识人的眼力,不过呢,你的话虽有道理,但你一定不会猜到,建议我另行收拢一支亲信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智王!”
“是智王?”这一回,梁正英是真的怔住了,张口结舌道:“怎会是智王?”
“如果换成别人敢向我提出此议,我早已要了他的性命。”耶律明凰轻描淡写的一笑,“我虽是女子,可我也分得轻重,识得好歹,还是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只知玩弄权谋,明明大敌当前,还只顾着以平衡制约臣子的昏聩公主?”
“臣不敢,臣不敢!”梁正英连连摇头,心里却是茫然:“可是…臣还是不明白,智王怎会向您提出此议?”
“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也想不明白。”耶律明凰叹了口气,微微出神,“是要故意疏远,还是要我学会驭下制人之道?他的心思,我总是猜不透。”
“或许,或许…”梁正英沉吟半晌,肃然道:“臣只能说,智王此议,全是为公主所想。护龙七王忠心,确是无人可比。”
他这一声扪心感叹,耶律明凰听了却有些愠恼,“忠心?你是说,智王对我只有忠心吗?”
梁正英又是一怔,不知自己怎么惹得公主不快,忽想起这位公主和智王之间遍传辽域的情事,登时醒悟,苦笑着不敢接口,心里大感庆幸,还好自己出于公心为智王说话,否则怕是要大祸临头。
耶律明凰独自生了片刻闷气,想想在旁人面前流露情思终是有几分羞涩,何况还是自己的臣子,遂收起儿女嗔态,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先说正事,梁正英,从明日起,有两件事要交由你去办。第一件事,我与中原一名叫玄远的商人与我订下盟约,他与我约定,每月都会给幽州送上一批军辎钱粮,这个人,这件事,还有每月送入城的军辎,就都交由你来打理。”
“公主放心,臣定会用心打理此事。”梁正英虽是文官,却也深知战时军辎重要,听说公主交付他办的第一件事情便如此重要,精神一振,恭谨应声:“臣今夜回去后立即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起程赶往中原与玄远交接,确保每月军辎安然送入幽州。”
“倒也不用你亲自赶赴中原,幽州城中最繁华的酒楼燕云楼,还有那家最大的客栈卫延居,都是玄远所开,他在幽州城里常年留有人手,运送军辎入城的事情便由玄远来安排。”耶律明凰笑了笑,“所以我们也可偷个懒,你要管的只是交接收货,还有负责联络玄远留在幽州的管事,若我另行需要什么东西,便由你去告诉告知这些人,譬如说,我想要些特制的盾牌,这些盾要全以精铁打制,约三指厚,大如磨盘…”
耶律明凰想了想,又道:“这狼牙盾是错王所制,具体样式我也不甚清楚,这样吧,明日一早,我让错王把打造这盾牌的法子抄给你,你去燕云楼知会一声,告诉玄远留下的管事,让他们两个月内给我送一万面这样的盾牌来。”
“一万面?”梁正英吃了一惊:“两个月内要这许多特别打制的盾牌,不知道这位玄远商人能不能办到?”
“我只管开口要东西,办不办得到是玄远操心的事,与我无关。”耶律明凰哼了一声,“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商人,别的不说,想想玄远在幽州城里开的这两家客栈和酒楼,只凭这点,就该知道他根基之深。”
梁正英在幽州居住多年,自然知道这燕云楼和卫延居都是十几年的老店,仔细一想,便知这玄远殊不简单,是个需要打叠起精神来应付的精明人,又品出公主话里对这玄远的一些不满,轻声问:“公主,您似乎对此人抱有戒心?”
“你知道玄远最初与我订盟的用心吗?”耶律明凰不答反问:“商人精明,幽州如此劣势,他还愿意与我订盟,明里是想要回一座燕云城,暗里安的又是颗什么心?他是算准了我抵挡不住拓拔战的黑甲骑军,所以才想在暗中帮我一把,让我能有实力和拓拔战打场旷日持久的苦战,最好是斗个两败俱伤,辽国内乱越久,他的中原便可多些喘息之机,这份用心,对汉人是良苦,可对我,不堪得很啊!”
“原来如此。”梁正英亦是一点即透之人,点了点头,却纳闷耶律明凰为何会在明知玄远的心思后仍与他订盟。
“因为我太需要援助了。”耶律明凰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语气淡淡的解释道:“幽州一城,却要撑起一国之力,其中辛苦,还有来日危急,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到。其实我的处境,倒有几分象是当日的韩氏,只不过她要负起的是一家之难,而我肩上压着的却是一国之重,韩氏的困境,有我援手,而我的困境,只能自己解决,所以,我不能错过任何可得之利,即使这利益背后是险恶居心。玄远要的是大辽乱,拓拔战要的是大辽亡,一个暂时看不出敌意,另一个则是此生死敌。既然能从这个暂无敌意的人手中得到一些援助,我也不会因为一些心结拒绝。”
“那…”梁正英试探着问:“复国之后,您会给玄远一座城池吗?”话一出口,他立即有些后悔,自己这一问既问的愚蠢,也问得过早。
“这么快就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不该问的,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知道吗?智王就从不曾问过我此事,你啊,真该学学智王的谨慎。”言至此,耶律明凰的神情忽有些幽怨,极轻的说了一句:“最无奈的便是他这谨慎,我倒宁可他天天为了这事来缠我。”
梁正英未听清最后一句话,可他正后悔自己问得愚蠢,又哪会再就此事多问,沉吟片刻,又小心翼翼道:“公主,既然玄远曾起过这心思,那臣与他或是他手下管事打交道的时候,该用何种态度?”
“若即若离。”耶律明凰沉吟着,逐字逐句的说道:“凡事都留三分心,不要刻意结交,即使是收取他辎重的时候,也不要太过盛情,言语要矜持不失客气,态度要谦和而不谦卑,玄远说的话,你可听不可尽信,和他手下管事打交道的时候,你则要不露痕迹的打探清楚玄远的实力根底,查一查,哪些事情是他可以勉强办到的,又有哪些事情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以玄远的能力,这每月固定的一批军辎他必会准备妥当,但我还想给他添点负担,盟约时他曾答应过我,为示结盟诚意,只要是我需要的,他一定会设法为我找来,所以每隔一段时候,我都会故意向他讨要一些,恰好是他力所能及,但又要很勉强才能做到的要求,譬如说这次我要的一万面盾牌,要他两个月备齐这种特制的盾牌,确实有些困难,但这也正是我目的所在,当你在向玄远提出这些要求时,也要让玄远感觉到,这是他应该付出的,而不是我欠他的。”
“公主的意思是…”梁正英思忖道:“要让玄远为了给您筹备这些东西而大费周折。”
“还要再过一点。”耶律明凰清柔的声音里缓缓透出一种深沉,“我要他为了备齐这些东西而伤筋骨,伤元气,但又要刚好能给他留口喘息的气,总之,要让他为完成我的要求大感艰难,却又非完全难以负荷,因为玄远此人实在是深不可测,我看得出,他很重情义,但他行事却绝不会迂腐,更不会被俗规礼法所束缚,是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老实说,这一点,我很看重,若他是辽人,我会予他最大的信任,可他却是位汉人,还是位存有让我大辽长乱心思的汉人,所以玄远此人,我不得不防,也因此要尽量削榨他的实力,以防有朝一日他突然流露出敌意时,我不会措手不及,梁正英,这其中分寸,你把握得住吗?”
梁正英低着头默默思量,但他心里固然是在思索着如何应付玄远,同时亦是在心惊这位公主的心思缜密,若非亲耳听闻,他实不敢相信,这等心思,竟会是出于这样一位少女口中。
沉思了好一阵子,梁正英才开口道:“公主,要做到这些事情,便要盯紧玄远留在幽州的所有部属,以臣一人之力怕不能及,需公主为臣安排一些得力臂助。”
“此事我已替你安排。”耶律明凰很满意他能想到监视玄远部属这一事,微笑道:“这也是我要交给你办的第二件事,就这几日里,智王会为我送来五千军士,我要用这五千军士组成一支奇兵,而你就暂且替我掌管这五千人。”见梁正英脸上微有难色,耶律明凰又是一笑,“放心,我知道军旅之事非你所长,我也不会指望你带军去冲锋陷阵,你只要替我管好这五千人即可,监视玄远部属的人手,你就从这五千人中挑选。”又吩咐道:“这五千人我日后将有大用,你要小心掌管,可以让他们做事,但不要让他们涉险。”
“遵命。”梁正英一应声,他想着说了许久,不能只顾着一问一答的奏对,又感激公主的重用,便掩饰着赞颂道:“臣在幽州居住多年,时常光顾燕云楼和卫延居,却从不曾留心到这两处竟会是一名中原商人的根基所在,玄远此人确不简单,也难为公主竟能察觉出他的用心。”
谁知耶律明凰听了他的含蓄逢迎后脸上却无半分喜色,梁正英还倒自己马屁拍错,正觉尴尬,忽见耶律明凰玉颊生晕,灯火下如映艳霞,好一阵才窘然道:“玄远的用心不是我看穿的,一开始我也以为玄远只是想博一场非常富贵,还是智王察觉有异,再用言语试探,才逼他吐露心思。”
说起智来,耶律明凰的神情也难再镇定自若,她叹了口气,又道:“军辎之事与守城备战休戚相关,智王的心机又远胜玄远,此事本可让他来全权掌理,可惜,智王颇欣赏玄远对中原的一片苦心,我不敢让他去和玄远深交,所以才让你去应付此事。”
梁正英先觉迷惑,为什么只因智看重玄远,公主便不愿把此事交由智王去做,待想起护龙七王都是汉人,这才明白,原来公主方才所提不适合让这几兄弟做的正是此事,以免智王置身辽汉之间时左右为难,乱了心思,这样想来,公主倒也是一片苦心,尤其是对那智王,当然,他想归想,脸上却不敢有半分异常流露。
这时,忽听耶律明凰幽幽说了一句,“智也是玲珑心思,这半个月里,他再也没有问起过玄远的事情。”
听得公主语气幽怨,全无与自己说话时的咄咄锐利,梁正英心下感叹,到底是芳华少女,情丝萦绕之处,亦柔亦深。
他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想看看公主的神情,忽见耶律明凰的幽幽眼眸正深深凝视着他,“梁正英,你也是汉人,对吗?”
“臣…”梁正英被这幽深目光一触,没来由间陡觉一阵沁骨寒意,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太早了,是吗?此时关注这些,太早了,我的大敌,只是拓拔战,如今想这些,太过可笑,是吗?”耶律明凰自言自语着,看着他额头渐渐沁出的冷汗,又幽幽问:“我这一问,令你很难回答吗?我又不会让你率兵去打中原,你怕什么?”
“臣…臣…”梁正英脸上冷汗直流,耶律明凰的语气并不森冷,相反,还有一些幽怨和怅然,可这幽幽的声音听在耳中,却令他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惊心,他不敢再迟疑,突然一个头重重磕倒:“臣愿为公主效忠,余事…余事无暇理会。”
“无暇理会?好一个无暇理会。”耶律明凰静静看着他,仿佛要印证什么,这一瞬,梁正英只觉脸上每一分神情变化都纤毫毕现的收入公主眼底,良久,耶律明凰缓缓点头:“我相信你。”
只这片刻,梁正英已满身是汗,强撑着虚软的身子谢了一声,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会惊惧至此,却又深深觉得,这一时片刻其实是他此生最危险之时,此中凶险甚至远比当日被智罢官时更可怕。
长出了一口气,梁正英不敢多看公主,偷眼看了下屋内摆设,只见身前门庭处,离书案十几步远的地方摆放着一排座椅,似是赐座之用,但公主未赐座,他又怎敢唐突就坐,而在紧依书案前的位置,另摆放着一张舒适宽大的软椅,却不知是留与谁坐。
注意到他在留心书案前的软椅,耶律明凰似是一笑,“好好做事,以后在我面前,永远都会有你安坐的椅子。”
“谢公主。”梁正英忙伏首拜谢,不经意间又瞥了眼紧贴着书案的那张软椅。
“不是这张。”耶律明凰淡淡一笑,“这张椅子,永远只让一个人坐。”
“是。”梁正英立即收回目光,再也未向那张软椅看上一眼。
耶律明凰想起一事,又道:“明日你去一趟城南德馨居,找一个叫韩德让的小孩,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以后闲暇时教教他读书写字,是个很伶俐的孩子,智王很喜欢他,这件事,你也要用几分心。”
“遵命。”梁正英恭声应允。
“先退下吧,今夜之事就说到这里。”已是深夜,耶律明凰倦意渐起,摆了摆手。
梁正英恭恭敬敬的行礼退出,一夜长谈,得领要务,他此时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境,夏夜晚风徐徐吹于身上,难分凉爽还是寒意,走出别院,有意无意的,梁正英绕过了来时之路,他曾在这里为官多年,很清楚此地路径,过了后院,慢慢走向护龙七王居住的别院。
太守府内虽戒备森严,但护卫们知他是受公主深夜召见,也都未加以阻拦,梁正英走至别院外,一眼望去,见院内一间屋中灯火依稀,微觉诧异,向院外当值的一名护卫问道:“这屋中住的是哪位?”
“是智王。”这护卫认得梁正英,低声答道:“智王勤勉,每晚都很迟才睡。”
见灯火时时摇曳,梁正英侧耳听去,屋内隐有轻微的翻阅声传出,他点了点头,却未说什么,向那护卫笑了笑,转身离去。
那护卫轻轻道:“梁大人,您又得公主重用,恭喜了。”
“没什么值得恭喜的。”梁正英停下脚步,低声道:“从前做事,懒问对错,以后做事…”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还是向那护卫笑了笑,“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