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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耶律明凰感到不适的是,这玄远起先虽然恭谨有礼,可一旦言及燕云十六州,立即寸步不让,这份气势和对中原的维护,却使她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
她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在气势上压过一头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佛骨鲠在喉,不过,耶律明凰心里也有些纳闷自己此时的心境,以前,她并没有这种喜欢以气势凌人一筹的性子,但在今日,心底深处,她似乎喜欢上了这种高高在上,万人仰视的滋味。
耶律明凰沉默下来,她冷冷的盯着玄远,想以这无声的压抑和注视使玄远回避她的目光,但玄远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还笑咪咪的与耶律明凰目光对视,两人就这样互视着,耶律明凰反倒对这似是针锋相对的场面有些无奈,若要开口,又不知该奈玄远如何,若不开口,却又不想再僵持下去,正觉气馁时,忽想到智还在自己身边,这个时候,也只有智的冷厉能压制住玄远的气势。
耶律明凰忙向智望去,但智只是静静的看着玄远,似乎没有看见耶律明凰向他求助的意思,耶律明凰这才想起,虽然智从踏入卫延居后便对玄远抱以不加掩饰的敌意,但在玄远说出此行是想要回燕云十六州后,智再也没有向他施以咄咄逼人的口吻。
这与智一贯维护耶律明凰的行事大相庭径,耶律明凰愕然侧目,只见智的神情一派平和,但仔细看去,智的目光里隐约藏着一些异样情愫,很隐约,很模糊,几乎不能察觉,但耶律明凰恰能读懂这样的目光,因为这是她钟爱至极的少年,十几年骄荣尊贵的深宫生涯里,使她的芳心随之而动的便是这少年的一举一动,所以,她虽然不能触及这少年的心底城府,却能明了他眼中的隐约情愫。
这是当智看到能令他心动的事物时才会有的喜悦情愫,譬如,一场蒙蒙细雨中的悠悠漫步,智喜欢雨丝浸湿面容时的那一点清新;又譬如在皎皎明月下,智总爱仰望月华星辰,沉浸于夜星璀璨下;还有炎热恼人的夏日里,他会抱膝树下,让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桂香趋散烦躁;还有书房中静谧独坐,手持一卷诸葛武侯的出师表,埋首于智圣先师的书卷中,那字里行间读之难忘的鞠躬尽瘁共鸣;
每当那时,这淡然少年的眼中总有丝缕满足,很淡,淡泊得要很细心才能看清,读懂他深心处的浅浅喜好。
还有…那一场无边无际的漫天飘雪下,当她在雪花飞絮中的娉娆舞姿和向天许愿的虔诚终引来他的专注时,他眼中也是这静静的,隐约的欣赏,这样的凝视,足够她铭记一生。
而在此时,耶律明凰又看到了这曾令她愉悦的情愫在智眼底深处波动,但这一次的凝视却非向她而望,而是静静的,隐约的,欣赏着面前那名令她语塞的中原汉人…
“智…”耶律明凰诧然低唤,但在突然之间,她已骤然醒悟,为何智眼中会有这淡淡的欣然,中原…汉人…失地…
几乎忘了,智也是一位来自中原的汉人,他们七兄弟,都是汉人!
所以,他时常会盘桓汉人寄居之处…
所以,他时常会对入辽汉人的困境悄悄施以援手…
所以,当听闻中原乱世之苦时,他会在无人处默默惆怅…
所以,当辽国文武商议要趁中原纷争为辽国取得更大的利益时,从不闻他在幕后向父皇一言献策,而辽国数年前向中原的那几次用兵中,也不见总在暗中追随父皇的护龙七王…
所以,当父皇向他许诺永不南下时,他激动如斯…
因为在智和他的兄弟心里,除了对父皇的父子之情,还有极少流露,但从不曾忘怀的故乡之情!
智是汉人!这是一种传承于先祖,无时无刻不在血脉中流淌的印记,无论身处天涯海角,无论生死荣辱,都没有人可以轻易疏忽的尊严,正如耶律明凰要以娇柔女子之身去挑起复国重任一般,因为这是血液中的传承,遍布全身的风骨,但有气息,便不能舍弃。
否则,这堂堂生灵之首,造化独爱的世间人,又与禽兽何异?
耶律明凰苦笑,没有人可以怀疑护龙七王的忠心,但是,也没有人可以改变护龙七王的汉人之身,所以,她很了解智眼中对玄远的欣赏。
多少年了,已无一个汉人能有这般骨气,来向辽国讨还失地,只见那一家家中原诸侯,为了各家势力大兴兵戈,全忘了,辽国之中,大片丰沃之地的流失。
难怪,智会突然敌意尽消,因为他从玄远身上看到了这乱世少有的义,看到了被汉人遗忘已久的自尊,这等共鸣,恰如两天之前,幽州北门内,由铁骑争鸣和铁血忠诚唤醒的人心。
“智…”耶律明凰又轻唤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无力,她不知道,智会不会再帮她来对付玄远的唇枪舌剑,可失去智在身后的扶助,使她忽然觉得六神无主。
听到耶律明凰求助的低语声,智目光一凝,仿佛也醒悟到了什么,转头看着耶律明凰,两人目光一触,智微微点头,随即,他慢慢走上一步,向玄远问道:“玄远先生,既然燕云十六州都是中原失地,那你为何只向殿下讨要一城为酬劳?”
“智王才智高绝,其中缘故,应该能想到吧?”玄远大有深意的看着智:“若我想一次尽行索回失地,公主只怕立即便会把我拒之门外吧?”
见智出言替自己解围,耶律明凰略松了口气,但智虽然开口,问的却是一句不知其用意的话,竟似是觉得玄远应该多要几座城池,虽知智绝不会偏帮外人,可想到智刚才的眼神,她忍不住又有些担心。
“玄远先生,我想知道,你为何只向殿下讨要一城为酬劳?难道你不想为中原索回全部失地?”智的语气颇为温和,但他似是不满意玄远的回答,把刚才所问又问了一遍。
玄远轻笑,“人力有时而尽,有些无法做到的事不必强求,我是很想替中原收回全部失地,若想要回十六城,那样的代价我付不起。我已经老了,能要回一城已然满足,至于这未尽之事,还是留给后来的人吧。”
“后来人吗?”智默默点头,“原来你是想为后人先,以此激励来者,使他们不忘这燕云失地。玄远先生苦心。”
“谈不上苦心,智王,难道你认为,我们中原真的会在这乱世中一撅不振吗?”玄远长笑,望着智的目光深邃如湖,“华夏数千年渊源,岂会因一代乱世而终,总有一天,中原会再崛起,我还相信,这一天并不会远。智王,我倒想请问,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你是会把自己视为汉人呢?还是认为自己该继续做个辽人?”他瞥了眼一旁微微变色的耶律明凰,又笑道:“智王,我今日向你坦言来意,知无不言,那么,你该不会吝啬回答我这一问吧?”
“坦言吗?未必吧?我倒是觉得,你的来意还未尽数说出。”智淡淡一笑,“不过,玄远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地,我护龙智,还有我的六位兄弟,永远都会把自己当成汉人,这一点,无人可改,无事可变。”智也看了眼神色紧张的耶律明凰,又轻轻道:“便是养我育我的义父,也从来没有强求我做一个辽人,所以,我永远都是一个汉人,一个受辽皇养育深恩的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