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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保住墨渊的仙体并不很难,虽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了解,然整个青丘的狐狸怕都知晓,九尾白狐的心头血恰恰有此神效。寻一只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头血,将墨渊的仙体养着便好。
因墨渊是个男神,便须寻只母狐狸,才是阴阳调和。可巧,我正是一只母狐狸,且是只修为不错的母狐狸,自是当下就插了刀子到心口,取出血来喂了墨渊。可那时我伤得很重,连取了两夜心头血,便有些支撑不住。
这其实也是个术法,墨渊受了我的血,要用这法子保他的仙体,便得一直受我的血,再不能找其他的狐狸。
我愁肠百结。恰此时听说鬼族有一枚玉魂,将它含在口中便能让墨渊的身体永不腐坏。只是那玉魂是鬼族的圣物,很是难取。
我顾不得对离镜的心结,只巴望着他尚能记住当初我与他的一点情谊,将这玉魂借我一借。纵然他们鬼族是戕害墨渊至此的罪魁祸首,然战场之上,谁对谁错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时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辉煌的大紫明宫里,座上的离镜打量我许久,做了鬼君之后,确是要比先前有威严得多了。
他缓缓与我道:“这玉魂虽是我鬼族的圣物,以本君与上仙的交情,也实当借上仙一借,奈何宫里一场大变,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实在对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里被个霹雳生生劈上脑门,一时六神无主。
浑浑噩噩地走出大紫明宫,却遇上一身华服的玄女。她矜持一笑:“司音上仙远道而来,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显得我大紫明宫招待得很不周。”
我虽厌恶她,那时却心力交瘁,没工夫与她虚耗,绕了道,继续走我的。她却不识好歹,一只手横到我面前,软声道:“上仙此番,可是来求这枚玉魂的。”那莹白的手掌上,正躺了光晕流转的玉石。
我茫然抬头看她。她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将它赏给了我。让我熨帖熨帖身上的伤痕。擎苍的那顿鞭子可不轻,到现在还有好些痕迹落下呢。你知道,女孩儿家身上多出来这些伤,终究是不好的。”
女孩儿家身上落些伤,的确不好。我仰天大笑三声,使个定身法将玄女堪堪定了夹在腋下,祭出折扇来,一路打进离镜的朝堂,将玄女右手掰开来,正正放到他面前。
他那一张绝色的脸刷地变得雪白,抬头看我,嘴张了张,却没言语。
我将玄女甩到他怀中,往后退到殿门口,惨笑道:“司音一生最后悔之事就是来这大紫明宫遇见你离镜鬼君。你们夫妇一个狼心一个狗肺倒也真是般配。从此,司音与你大紫明宫不共戴天。”
那时我年少气盛,没抢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宫。
回到昆仑虚,见着墨渊益发惨淡的颜色,也没更多的办法好想。
黄昏时候,偷偷从丹房里取出来一味迷药,拌在师兄们的饭食中。
入夜,趁他们全睡得迷糊,偷偷背着墨渊下了昆仑虚,一路疾行,将他带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枫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个灵气汇盛的山洞,阿爹给起的名字,唤作炎华洞。我将墨渊放在炎华洞的冰榻上。因担心自己将血取出来,万一没力气端来喂他可怎么办,干脆躺到他旁边去。
墨渊浑身是伤,须得日日饮我的血,直至伤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实在不晓得还能为他取几夜心头血,只想着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来了。我两个葬在一处,幽冥司里也好做个伴,便将他带来了炎华洞。这洞本是天劫前,我为自己选的长眠之所。
如此,又过了七天。
我本以为自己再活不成了。眼睛睁开,却见着红肿了眼泡的阿娘。
阿娘渡给我一半修为。我算捡回来一条命,也回复了女身。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这厢虽仍需日日往胸口捅一刀,以取心头血来喂食墨渊,却也不见得多辛苦了,只是还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烦闷,特地从折颜处顺了许多书籍放在洞中,供我遣怀。
我才知道,当初将墨渊偷出昆仑虚这行径竟为难了许多编撰天史的神官。他们要为墨渊立个传来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后却无从考证他的仙骨遗踪,平白让墨渊成了仙籍宝箓中唯一一个有所来却无所去的神仙,也不晓得要引后辈的神仙们嚼多少舌根。
后来折颜到青丘探望我,亦说起这件事。他拢了衣袖微微笑道:“见今四海八荒正传得热闹,说什么的都有,晋文府中有几个拿笔头的小仙竟猜测你同墨渊是生了断袖情,奈何却担了师徒名分,于礼不合。于是墨渊故意诈死,好与你双宿双飞。若事情这么倒也有几分道理,所以我巴巴过来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晋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缮神族礼法的大权。他府中养的神仙们自是制定神族礼制的幕仲,却开明博大至斯,实在叫人敬仰。据说昆仑虚的师兄们找了我几千年,可谁也料不到我竟是个女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浅,自然无果而终。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经的史书是这么记载的:“……皓德君六万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乱毕,父神嫡子墨渊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双双归隐,杳无所踪……”
总算没记下是我偷了墨渊仙体这一段,算与我留了个体面。
活得太长,旧事一回想起来就没个尽头。
离镜已跨过竹桥行到我面前,我才恍然省起现今是跌在一个大洞里,正撞上这一辈的鬼君同个女妖幽会。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涩然道:“阿音,我寻你寻了七万年。”
我斜眼觑了觑那仍在草亭里立着的女妖,大惑不解。只听说债主追着负债的跑,倒没听说哪个负债的天天跑去债主跟前晃荡,还一遍遍提醒别人你怎么不来问我讨债。而怎么算,我与离镜两个,都是他欠我比较多。
我挣开手来,往后退一步。他却又近前一步,直直将我盯着:“你男子的样貌就很好,却为何要做这样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你当年说与大紫明宫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拢了拢袖子,勉强一笑:“鬼君不必挂心,不过是一时气话,如今鬼族神族处得和乐,老身也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岁,道理还是懂一点的,万不会无事生非来扰了你大紫明宫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吧。”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当年是我负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这七万年来,他们都同我说,说你已经……已经……我总是不相信,我想了你这么多年,阿音……”
我被他几句阿音绕得头脑发昏,怒道:“谁说我不是女子,睁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却是我这般的吗?”
他要来拉我的手蓦然停在半空,良久,哑然道:“你是女子?那当年,当年你……”
我往侧旁避了一避:“家师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将我变作儿郎身。鬼君既与我说当年,我就也来说说当年。当年鬼君弃我择了玄女,四匹麒麟兽将她迎进大紫明宫,连贺了九日,是为明媒正娶……”
他一挥手打断我的话:“你当年,心中可难过,为什么不同我说你是个女子?”
我被他这么一打岔,生生将方才要说的话忘干净,掂量一番,如实答他:“当年大抵难过了一场,如今却记不大清了。再则,你爱慕玄女,自是爱慕她的趣味品性,难不成只因了那张脸。我同你既已没了那番牵扯,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他紧紧抿着嘴唇。
我只觉得今夜真是倒霉非常,看他无话可说,匆匆见了个礼,转身捏个诀乘风飞了,顺便隐了个形,免得再遇上什么纠缠。
只听他在后面慌张喊着阿音。
可世上哪里还有什么阿音。
第七章不速之客
留下看洞的小仙童正三两个一团蹲在洞门口斗蛐蛐儿。领头的云生见我来了,眉开眼笑地与我挥手道:“姑姑多年不来串门子,此番却真是不巧得很呢,夫人眼下正离家出走,殿下昨日也坐了白额虎寻她去了。姑姑若是不嫌弃,且让云生好生招待一下您老人家!”
我默了一默,他夫妻两个已然把一个跑一个追当作了一门天大的情趣,几万年也乐此不疲。我确实有些饿,让云生备了些吃的来。用过一顿早饭,顺手将两壶添了水的桃花醉托给他,又仔细叮嘱两句,便招来朵祥云乘着回青丘了。
半道上路过夏州,想起天吴的墓地正在此处,顺道去拜了一拜。
远古神祇容貌大多出众,天吴是个异数。容貌既不出众,便在数量上弥补,是以他有八颗人头。我当年还在昆仑虚学艺时,和他交情很不错。奈何其后远古神祇应劫,他也葬身在荒火天雷之中。听说他应劫之事,我急匆匆从青丘赶来夏州,他却已只留了一副白骨。
因在夏州耽搁了半日,回到青丘已是正午。
我两只脚刚着地,便见一个油绿油绿的小人从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里钻出来。
迷谷一副奶妈嘴脸跟在一旁,十分着紧:“小殿下,你可慢些,慢些。”我揉了揉眼睛。
小人已经呼啦一声扑到了我脚边,眼中含了一包泪,甚委屈地嚷道:“娘亲,你说话不算话,明明昨天说好了要同我们一道回天宫的!”迷谷垂了眼睛看地,时不时来觑我,想是忍了许多话要说。
我瞪他一眼,挥了挥袖子允了。
他双手一揖,拜在一旁:“迷谷万死,姑姑命迷谷好生守着青丘。奈何迷谷的本事对付个把小仙尚可,天族的太子殿下大驾,就委实有些拦不住。况且太子殿下还送来了姑姑的孩儿,看在小殿下的分儿上,便只得让太子殿下也入了青丘,却事先没能向姑姑请个旨意,还请姑姑责罚。”
我一愣,夜华君也来了?难道昨日我在他会佳人时闹了一场,他今日特地跑来找我讨说法?
昨日我奔得急,也不知他同缪清公主最后如何收场。不过缪清对他一往情深,即便我脑子发昏受他儿子煽动去闹了他一闹,若他真心想将她拿下,也是不难。他此番巴巴来找我晦气,就未免忒小气了。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小糯米团子抱住我右手,扬起头来嘟嘴道:“父君说娘亲不愿同我们回去,是怕一时住不惯天宫。这却没什么,我和父君搬来与娘亲同住便是。只要有娘亲在,阿离是哪里都住得惯的。”
我被他这话震得头晕,脸色恐不是那么好看地道:“你说你要同我一起住?你父君也要来同我一起住?”小糯米团子天真活泼地点了点头。
迷谷善解人意地一把扶住我,在我耳边低声道:“姑姑,要淡定。”也是有这种先例的。据说如今的天君在做太子时很风流,老天君为他定了本家的表姐做太子妃。天君不满意,老天君一纸天旨下来,将他发派去了他姑母府上禁闭。天君在他姑母府中住了一月,竟与他表姐生出情意来,方回天宫便成就好事。是为一桩美谈。
这么看来,夜华君他要来我青丘小住,乃是名正言顺,没谁能驳了他去。可叹他这趟却只像是个来找我麻烦的形容,思及此,本上神有些忧虑。
据说夜华将小糯米团子甩给迷谷便先回了天宫,他倒很放心。既然将来要继天君的位,辖四海八荒的神仙,整日里琐事缠身才与他的位分相宜。他既预定要来我青丘小住,看来回去还很有一番需要打点。小糯米团子看了看天色,眼巴巴地将我望着:“娘亲,阿离有些饿了。”狐狸洞已好几日不曾开伙,我转身向迷谷道:“你那里可曾留些饭食?”
迷谷赧然道:“不……不曾。”
我奇道:“凤九最近不是做了你饭搭子,日日来给你做饭吗,难不成回她爹娘的洞府了?”
他神色郁郁:“半年前她说要去凡间报一趟恩,早拾掇拾掇走了,许久不曾回来,天晓得是不是被她那恩人羁留住了,怕下次她回来,手边却要牵个小狐狸崽子。”
我点头唔了一唔。
小糯米团子怕是晓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饭吃,一双眼睛益发水汪汪。这么一两日处下来,我倒也略摸出他一些脾性。虽做出一副可怜相,他却断断是不会哭出来的,只把那泪花儿包在眼眶里,叫你心里猫抓似的挠啊挠。恨自己不是人啊,怎的如此虐待他啊。纵然我其实并没有虐待于他。一旁的迷谷先招架不住,赶紧牵了小糯米团子的手哄道:“哥哥这便领你去吃东西,小殿下喜欢吃枇杷吗?”
我嘴角抽了抽,小糯米团子现今不过两三百岁,迷谷今年却已整十三万七千岁,倒好意思自称哥哥,老不要脸的。
我尾随他二人来到东边市集上。
贩果品的小仙们甫见我都停下手中活计,恭顺地唤声姑姑,很知礼数。
其间不乏鹤发鸡皮的老人家,当然与我比起来,他们尚算年幼,然糯米团子却很不乐意,特地跑去一个卖松子的松树仙跟前,叉了小肥腰很认真地问人家:“我娘亲这样年轻美貌,你做什么要将她叫得这么老气呢?”
松树仙张大一张嘴半天合不拢:“姑姑,姑姑什么时候添了个小娃娃?”我抬头望了一回天,道:“昨儿个添的。”
今年枇杷丰收,一摞一摞垒在竹筐里,呈于市井上,煞是可爱。看得糯米团子欢天喜地。
竹筐后面种枇杷的小仙们却不像糯米团子一般欢天喜地。今年既是枇杷的丰年,他们的枇杷便只能拿来贱卖,自然高兴不起来。
迷谷货比三家,看了半天,又挨个尝了尝,指着一只墨绿的竹筐与我和糯米团子道:“就在这一家挑半筐吧。”
迷谷择果品菜蔬的水准是凤九亲自调教出来的,我自然对他信任得很,点了点头,蹲在竹筐跟前,开始细细挑选。
小糯米团子跑到我对面,小胳膊小腿地也来学我。奈何他人太小,一蹲下去便被竹筐子挡个严实。才又不情不愿哼唧哼唧地磨起来,踮着脚趴在筐沿上,拿一个枇杷装模作样地看半天,又拿一个装模作样地看半天。
正挑得兴起时,半路上突然斜插进来一只手,骨节甚分明,也甚修长。我以为是迷谷,往旁边让了让。却不想他偏来与我作对,专抢我手里已挑拣出来的。我才觉着不对,顺着那玄色的衣袖往上看。糯米团子他爹,此番原应在九重天上仔细打点的夜华君,正弯了腰,笑吟吟看着我。
他那一张脸笑成那个样子,真是十分要命。
我虽然不大想他来青丘做客,但人已经来了,纵然是个不速之客,我青丘却素来是个礼仪之邦,自然不应当与他计较,须得拿出点做主人的风度来,以免被人轻看了去。
想到此处,收回手亦盈盈然笑了回去:“唔呀,原来是夜华君,吃了没有,今中午我们吃枇杷,没吃就同我们一道吧!”夜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颇嫌弃地翻了翻手中几个果子,道:“阿离正是长身体,你就给他吃这个?”
我顺手捏了捏糯米团子的脸,问他:“你喜欢不喜欢吃这个?”
糯米团子扭捏地点了点头,小声道:“喜欢——”
夜华没言语,撑着额头盯了我半晌,一把拽过我的手:“这附近哪里能找到些肉食菜蔬之类?”
我呆了一呆,已被他牵着走了,后面迷谷抱着小糯米团子急急朝我喊:“姑姑,这半筐子枇杷倒是要还是不要?”
夜华走得快,我摇摇晃晃地与他挥手:“要,挑了半天,白便宜了旁人,怎么不要?”
今日这趟集赶得好。
不多时,东南西北四个市都晓得,有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带了个小娃娃住到了他们君上的洞府中,那白胖胖的小娃娃唤他们姑姑作娘亲,唤那男人作父君。
青丘太平久了,连四哥的坐骑毕方鸟走失这桩事,也够这些小仙散仙地根仙嚼三年舌头。这厢得了我这件八卦,他们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北市上打鱼的一头灰狼竟将一篓子鱼齐齐送了我,呵呵道:“几条鱼罢了,几条鱼罢了,姑姑炖了,多将养将养身子。”
夜华接过篓子抿嘴笑道:“顾看儿子不容易,是要好好与她补一补。”灰狼摸着头憨傻地笑了。他们这一唱一和得我甚莫名,补你个头啊补。
待回到狐狸洞,小糯米团子吃枇杷已吃到打嗝,迷谷正贤惠地拿了把笤帚扫地上的果皮。
夜华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与我道:“去做饭吧。”
我淡然瞟了迷谷一眼,亦坐下来倒了杯冷茶。小糯米团子鼓着一个小肚子伸手同我撒娇:“娘亲,我也要。”我便顺手将那杯冷茶与他饮了。迷谷苦着一张脸抱了笤帚立在一旁:“姑姑,你老人家明知道……”
我淡然宽慰他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天雷你都历了的,还怕这个吗,我看好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