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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霞楼走水之事,当夜即由官府派了公吏前去彻查。
雒城布政司眼下必定是先将大多数精力顾于安抚百姓,光是近百名轻重伤者以及如何追认那几十具烧糊了的尸体就已是令得衙门焦头烂额。待得灭了火灾,几十个捕役、快手对着散发出作呕恶臭的死寂废墟只会捂着鼻子皱眉摇头,追究罪责之说实在是难上加难。
然而,雒城按察司副使却大清早就换身常服独自登上了华琚峯,由一位小道童引着步入太虚殿偏厅,对着厅中那位焚香诵经的黑袍老道恭敬行礼:“俗家弟子令狐铮,号静和,叩见恩师。”
那黑袍老道正是东真派太虚殿长老白鹤真人,但见他手上经本轻轻合拢,对着令狐铮温和言道:“想来近日雒城热闹非凡,静和怎地此刻却上山来太虚殿?”
“回禀恩师,若非人命关天,静和定不敢打扰恩师清修。”盘膝坐于蒲团,令狐铮将昨夜那场火灾叙述于白鹤真人,又将一些武林人士的做派拣了几个好样的说道,“榣山派与流水阁几位女侠正巧在那青霞楼饮宴,在走水当时救死扶伤不亏为名门正派。我东真派谭师兄、周师兄、丘师弟、孙师弟等几个更是无畏无惧帮着抢险救人,有几个年轻同门还被烫伤了……”
“依照静和看来,昨晚可有异象?”白鹤真人接过小道童端来的清水,无声喝了两口。
“静和.....昨夜看到一个人……”将小道童传来的那杯清水握在手中,令狐铮若有所思般回忆道,“此人居高临下立于楼阁顶端……在那炼狱般的火灾映照之下却犹如一股山间清泉.....”不由自主地喝了口杯中清水,他喃喃道,“然而又如狂浪海啸,隔空一掌即将龙骨火柱拍飞救下了榣山派大弟子,保住了两条人命……”
白鹤真人猛地睁眼,瞪着令狐铮:“两条人命???”
令狐铮连连点头:“然也,当时满娘火海涉险,她刚刚救下一名幼童。”
白鹤真人又眯着眼睛笑了笑:“嗯~~~满娘很好。”
“啊…是…淳于满......榣山派大弟子,淳于满。”令狐铮脸上一热,默默略微低头,紧握茶杯的那只手不小心颤了一下,幸好未将杯中清水泼洒出来。
“当年你父亲未能允你出家为道,便是因为令狐、淳于两家指腹为婚。如今一算,淳于家的娘子也该到出阁之芳龄。”见得向来稳重的徒儿难得露出这般情景,白鹤真人抚须点头:“她榣山派大弟子行侠仗义蕙质兰心,我东真派静和报效朝廷英年有为,实乃一对天成佳偶也。”
听闻恩师提及定亲之事,令狐铮更是满脸通红,举起水杯想要喝一口掩饰窘态,可谁知手劲过于用力却将杯身轻轻地捏出了一条细缝……一时哑口无言。
“青霞楼走水一事,为师知道了,掌教那儿亦自有决断。静和先去用些朝食点心,再下山回雒城去尽心履职。”白鹤真人执起膝上经本,边翻阅边说,“论剑大会开幕在即,棘手之事可叫静玄、静鸿、静通他们三人出手相助。”
令狐铮正躬身谢过恩师,又听得身后传来小道童在门外脆生生禀道:“榣山派掌门携众弟子前来,掌教有请师父往紫霄宝殿一叙。”
白鹤真人欣然起身,对着呆若木鸡的令狐铮说道:“静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与为师同去?”
令狐铮称喏起身,随手整理了衣襟服饰,亦步亦趋规规矩矩跟着白鹤真人前往紫霄宝殿。刚跨入宝殿门槛,便见得殿内站着十几位女子,个个纤腰长腿,一身窄细利索的裙裳衬得她们苗条的身姿更是婀娜动人,使得令狐铮不禁心中大为赞叹……果然是榣山派!
“长琴散人一路风尘,辛苦辛苦。”刚入得紫霄宝殿,白鹤真人就对着一位中年女子稽首行礼,又朝着另一位紫袍道人说道,“掌教师兄,恰巧我徒儿在太虚殿请安,于是索性带着他过来拜见榣山派宗师。”言罢还指了指身后的令狐铮。
令狐铮闻言,赶紧拜首:“太虚殿俗家弟子令狐铮,号静和,叩见掌教。”
东真派掌教白松真人鬓白须灰,神情恬淡,对着令狐铮微微一笑:“这位便是榣山派掌门长琴散人,慈悲为怀德高望重,剑法精妙独步武林,我派弟子定要好生尊崇。”
令狐铮立时又对着那位中年女子行礼:“晚辈令狐铮,拜见长琴散人。”
长琴散人淡笑着看了他一眼,对着白松真人说道:“东真派英才辈出,光是品行已然出类拔萃。白松、白鹤二位道兄真是琢玉有方。”
白松真人谦和言道:“散人客气了,若非榣山派众弟子相帮,昨夜雒城不知还得有多少人受难于火海,实乃武林楷模。”
“长琴今早才到,昨夜之事还得由我大徒儿详说。”言罢,她看向一位眼睛明亮的姑娘。
那位姑娘风姿瑰丽、温雅秀美,但见她上前半步,对着东真派行礼:“晚辈榣山派大弟子淳于满,给两位宗师前辈请安,给令狐道兄问好。”
白松、白鹤俱是连连点头,只有令狐铮一眨不眨对着淳于满,那一瞬竟是有些痴了……
淳于满早已从娘亲那儿晓得自幼与令狐家的四郎定了娃娃亲之事,只是从小各自入门习武故而素未蒙面。先前听清令狐铮自报家门便是心中一动,待得二人此刻初次见面行礼又瞧着令狐铮两眼定定地看着自己……哪怕淳于满闯荡江湖历练多年,她也不禁脸泛红霞,心跳稍许加快了些。
一声轻咳,白鹤真人对着令狐铮吩咐道:“静和另有公职在身,青霞楼走水之事还须尔等善后,时辰也不早了,快些下山进城去吧!”
回了神的令狐铮虽说心中不舍,但仍旧谨遵师命退出了紫霄宝殿,却在下山路上从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一眼瞧见了彷如昨夜看到的那个人影,待得他还想再去细看之时,却已然消失无踪……难道是彻夜未眠眼神疲惫之故???
令狐铮的眼神并没有出错,他确实看到了敖晟翎。
这是敖晟翎头一回来华琚峯,但是她此刻对这片洛神山最奇秀俊伟的景致却是无心观览,因为她在跟踪一个人。
自昨夜佯装离去实则暗窥在侧发现杜绝行之后,敖晟翎并没有十足把握能单凭一己之力擒住轮回堂堂主,但她对自己的轻功还是颇有自信的,故而一直摒心静气使出浑身解数坠在杜绝行身后……就算不能揪出老窝,哪怕一路看着杜绝行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那也是有用处的。
也不知这个轮回堂堂主是否夜游魂附体,整晚都没找个地方歇息更别提睡眠了……
杜绝行先去一处街边铺子,安安静静坐下吃了顿丰盛的宵夜;
接着他去一家赌坊耍钱,一直赌到天亮才肯出来,手气不错赢了不少;
又找了间茶馆悠哉吃喝早茶,路过花鸟杂铺时还进去立着观赏了各类毛色的鸟儿。
不过杜绝行终究是杜绝行……
他去吃宵夜时,食客们隔得远远的无人敢与他坐得相近,就连下面条的老伯也是手抖得厉害;
去赌坊耍钱时,一张大桌子就他一个,旁人都往别的赌桌上挤,他若是买了大,荷官不敢开小;
喝早茶吃点心时,有个少妇抱着小女儿来买肉包子,那个刚会喊娘的丁点儿丫头一见了他就哭着喊娘;
待他进了那家花鸟杂铺之后,敖晟翎切实体会到了何为鸦雀无声。
直到城门刚开,敖晟翎双目血丝黑着眼圈跟着杜绝行晃悠悠出了雒城,刚踏上官道没多久,她突然发现……杜绝行‘唰’地一下就不见了!
以往都是自己在他人面前‘唰’一下就不见了的,这次倒是让敖晟翎亲切体会到了那种复杂的感受……她在自己的大腿上扭了一把提提神,呼出一大口气,依靠脑中灵识的感触全力追踪!
自雒城郊外兜兜转转至华琚峯,敖晟翎跟着那道缥缈白影瞬间跃入了东真观。
初时,敖晟翎还未发觉自己正身处于一家五百年道观里头,待得净乐宫做早课的诵经声在她耳畔响起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然闯入了道家东真派总教。当然,杜绝行那神出鬼没般的踪音气息,亦被那一阵阵清悦悠扬且暗含内力的诵经声搅得消失无踪。
“此处乃东真观内庭,并非进香之地,贫道敢问施主所谓何事?”一名蓝袍道人自转角施施然而出,虽说脸上扬着笑意,但他眼中却带着七分审视三分凌厉。那蓝袍道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敖晟翎,相隔了二十步停立着稽手一礼,“贫道东真派宋静冲,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吾乃无名小卒,冒失误入贵派宝地,惭愧之至。”相迎着回了一礼,敖晟翎笑着道歉,“还望静冲道长多多包涵,吾即刻就离,不再叨扰。”
对着那个无名小卒的嬉皮笑脸,宋静冲一声冷哼,正要借机斥责,却听得身后有一女子笑着问道:“你怎地跑这儿来了?难道嫌雒城太过聒噪,到东真观来躲清静?”
闻得女子话音传来,敖晟翎心中暗笑,因为她清清楚楚看着宋静冲那张黑脸上的表情,由苛刻讥讽变为恭敬谦逊。
只见那道士迅速转身,对着一位从刚从净乐宫缓缓踱出的美貌女子躬身行礼:“宋静冲拜见卓前辈。”
卓卉君对宋静冲点了点头,直接来至敖晟翎面前看着她说:“这么大清晨的就上来华琚峯,可有用过早膳?”
不提还好,经卓卉君这么一问,敖晟翎立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想起跟踪那会儿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杜绝行吃宵夜、喝早茶,而自己只能用西北风裹腹,不禁又有些咬牙切齿!她捂着空瘪瘪的肚子,暗暗咽了下口水:“我想吃肉包子。”
卓卉君‘噗嗤’一笑:“道教清修之地,愚人却说什么肉包子?”又稍事正了下口吻,对候在一旁的宋静冲言道,“这位少侠是随我流水阁同来洛州论剑的,不识门路闯了进来,还请东真派多多包涵。”
闻见向来难得褒人的流水阁主卓卉君竟然称呼那‘无名小卒’为‘少侠’,宋静冲赶紧笑着说道:“岂敢岂敢?”
观得敖晟翎的神色似乎对自己有话要说,卓卉君也晓得她若无事也不会此刻出现在这儿,于是又对着敖晟翎言道:“冒然闯入东真观内庭毕竟有失礼数,你且随我去给东真掌教请安。”
宋静冲在旁听了,立刻笑着带路,自净乐宫往紫霄宝殿不过一刻钟的脚程,然而宋静冲的嘴巴就没停过,始终锲而不舍地与敖晟翎问这问那套近乎。待得敖晟翎呵呵傻笑得脸都快僵了时,总算是看到了紫霄宝殿的飞天檐角。
随着卓卉君跨入紫霄宝殿,一眼望去,敖晟翎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美貌姑娘~~~这儿真的是道观?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又听走在前头的卓卉君与另一位端雅女子笑着打招呼:“长琴你总算来了,这一回的洛州论剑我可是到的比你早了吧?”
敖晟翎低眉顺眼地跟着卓卉君步入宝殿中央,心道:长琴?长琴散人?看来这些姑娘们都是榣山派的了……不知昨晚在青霞楼宴请聆音的那几位姑娘是否安然无恙?
正想着一会儿就回云来客栈去看乐聆音与卓怡萱,却突然感到殿内有一道目光时不时望向自己,于是她循着那道目光转头回望,见得有位眼睛大大的漂亮姑娘一下子扭过脸去收回了目光……咦?这姑娘是谁?她干嘛要偷看我呀?
敖晟翎心中正觉得奇怪,耳边却又听得卓卉君对着那位紫袍道士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立刻专心应道:“晚辈敖晟翎,拜见白松真人。”
白松真人对敖晟翎和蔼点头,温颜说道:“往年几届洛州论剑,回回缺了天一门之剑术。看来本届洛州论剑,老道终能有幸观之。”
敖晟翎又被卓卉君引荐于长琴散人,正当她对着长琴散人行礼之时,那位以睿智与剑术并称的榣山派掌门深深看了两眼敖晟翎,随即笑而不语。
“想来天一门少门主不会因着一时贪玩就闯入东真观内庭,你且说说,究竟为何?”卓卉君对着白松、长琴这两位熟识也是快人快语无需遮掩,她示意敖晟翎有事便讲。
白松真人看着敖晟翎,目光安宁,神情慈祥。
长琴散人挥手遣退众徒,仅留淳于满一人在旁侍奉。
面对着三位前辈宗师的注视,敖晟翎略微抿唇,开口:
“我把那个轮回堂的杜绝行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