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三

陈传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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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芬芳香气扑面而来,许万中深吸几口,身心俱爽,压抑心情缓解许多。

    一棵碗口粗的桃树上,正有几个孩子摘果实,领头的是永占的儿子许昌海,几个小一点的孩子立于树下,仰望着上边,每一颗桃子落下来,引来阵阵欢呼。

    许万中爱抚地轻声唤道:“慢慢下来,别摔着了。”

    听见有人叫,昌海敏捷地顺树滑下来,带领一群小伙伴一溜烟跑了。

    许万中冲孩子们背影喊道:“昌海,咋不上学?”

    “俺奶不让上。”人跑到房后了,声音才传过来。

    永占出车祸死了以后,摞下一屁股债,上有年迈的公公婆婆,下有五六岁的儿子,一家人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了妻子苗英肩上,苗英累死累活,起早贪黑,单薄的身躯也扛不起这个沉重的家,还累出了一身病,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一狠心,撇下儿子许昌海,回了娘家,不久就改嫁了。昌海的奶奶不让昌海上学,一定是家里穷,没钱上。昌海已经八岁多了,早到了上学年龄,今秋开学得想办法让他上学,耽误了这几年,可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啊。许万中想。

    孩子们走了,老桃树下静下来,许万中仔细端详这棵树,思绪澎湃,难以平静。这株老桃树生长于许万中老宅门前,孩子们的天真嬉闹,让他看到了自己和刘梅的童年,感慨万千。小时候,刘梅看到别人家孩子吃桃,羡慕不已,回家向父亲要,遭到一顿痛骂。许万中知道后,去临村偷了几颗,二人躲到屋后偷偷吃了,把桃核埋在屋前,第二年春天,一株幼苗拱出土,长成一棵小桃树。两人倍加爱护,扎一圈小篱笆,浇水施肥,一年一年过去了,几经风雨,幼苗长成了大桃树,大桃树长成了老桃树,栽种桃树的俩人,也成了花甲老人。桃树依然焕发着青春,奉献着甘美果实,两人却饱受风霜,历经磨难。

    许万中凝视着鲜艳桃子,呆呆沉思良久,伸手揪着一枝结有五六只桃的杈枝,咔嚓一声折断。桃树晃动,惊得蝴蝶四处飞舞。

    许万中当兵走了以后,他们家三间房子无人居住,后来,被生产队当作饲养房,养牛养马养骡子,存放饲料。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牲畜分到了各家各户,这三间房子一直闲置没用,年久失修,千疮百孔,失去了避风遮雨的作用。这次回乡,一直住在堂侄世玉家。叶落归根,人老思乡,这房子虽破旧,但留有许万中少年时代的足迹,保存着美好的记忆,许万中想,过几天回去安排妥当了,和老伴一起回来,把旧房子翻修一下,还住在老宅里。

    现在农村大都富裕了,家乡还是老样子,没有太大起色,光是交通事故,就把乡亲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哪还有精力去致富呢?迫在眉睫的问题,首先是把乡亲们从交通事故的阴影中解脱出来。

    许万中苦苦思索着,拎着那串桃子慢慢走。

    用收割机收麦,渐渐为大多数人接受。收割机开进地里,一眨眼功夫,金黄麦浪就变成金黄果实,大伙不再购买割麦工具,但晒麦、贮麦工具却少不了,比如扫帚、木锨、口袋、铁制粮仓等。所以,今年进入麦季以后,乡亲们并不是太忙碌。

    不断人同许万中热情招呼,许万中也热情回敬。在许庄,许万中是地位、身份、辈份、威望都很高的人,处处受到尊敬。许庄许姓人占大多数,世世代代生于许庄长于许庄,勤勤恳恳侍弄土地,至死不愿离开热土。而第一个走出许庄又在外面安家落户的人,是许万中。走出许庄,不仅意味着不再和黄土地打交道,吃上商品粮,而且提高了地位,近门几家亲戚也跟着沾光。七十年代,堂弟也就是许世玉的父亲,去西北看望许万中,住了十几天,回乡以后,炫耀了几十天。每天晚上,乡亲们如听古书一般,聚集到堂弟家里,听他讲所见所闻,使乡亲们大开了眼界。

    最让许万中难以忘记也是受到最崇高礼遇的,是八十年代初那次回许庄。他和战友开着新东风车去武汉送货,顺便绕道回乡看看。那时,东风车新研制出来,刚刚投放市场,世面上还不太多,许万中开着崭新的东风车回乡,不亚于省长来小村庄视察的轰动效果。省道104线——那时还没有名字,是七十年代修的砖渣路,窄极,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晴天四方扬灰,雨天一片渔塘。在距村二三里地的地方,车陷在大窑子里,前冲后倒,挖挖垫垫,始终上不来,只好步行回村中找人。许万中回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大家奔走相告,没一顿饭功夫,传遍许庄各个角落,立即就来了几百个棒小伙子,硬是把载有六吨货物的东风车的后轮掀离地面,抬了出来。

    那一天,整个许庄像过年一样,倾巢出动,围着车转了一圈又一圈,看了一遍又一遍,品头论足,啧啧称叹,当下就有几个年轻人立志长大了学开车。许万中更成了众人仰慕的英雄,被认为是始祖修正公以来,又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许万中在村里只住了一天,交货日期紧,不敢耽搁,匆匆上路了。临走,乡亲们扶老携幼,倾巢出动,跟随东风车把许万中送出三里地之遥。

    每每回想起那桩往事,许万中心里禁不住升起暖烘烘的感觉,热血沸腾。

    多么善良朴实的父老乡亲啊!

    许万中的思乡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萌发的。

    越是受到乡亲们的尊敬,越是觉得肩膀上责任重大。朴实热情的乡亲们,正在经受着一起起交通事故带来的痛苦煎熬,许万中感到有责任有义务拯救他们,提高他们的交通安全意识,否则,对不起乡亲,对不起乡亲们的一片热情,也愧对自己的良心。

    “万中叔,上哪儿去?”

    许万中只顾低头走,听到有人叫,急忙淡下脚步,抬头回答:“唔,去,去——小花家。”一愣神又一细想,小花昨天下午已经不在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小花的音容笑貌一直盘旋于脑海里,像盛夏的高温天气,躲不开,驱不走。

    来人开着四轮拖拉机,已经停在面前,挡住去路“哟,多好的桃子,是给许卉带的吧?永顺把她接到他家去了。”

    “嗯,是世国呀,要出车嘛。”许万中艰难地把思绪从李小花身上揪回来。

    “帮永发拉车啤酒,要割麦了,一忙就没时间了。”狡黠的小眼睛从压低的草帽檐下射过来,许世国的脸上僵了一堆笑。

    许世国四十岁出头,身材矮小,头发凌乱,面目黝黑,脸上总蒙上一层尘土,洗不净似的。也难怪,开着个四轮拖拉机,风刮日晒,雨里去风里来,吃了不少苦,乍一看上去,足有五十岁开外,倒是那双小眼睛灵活有神,透着精明,仿佛贫穷人家生养的娟秀女子,鸡窝里飞出的凤凰。大热天仍然穿着一件破军褂,被汗渍浸得一片片白印,像小孩尿床后的杰作,早已褪尽固有的色彩。胸前裂开一道缝,车一攧,风一吹,露出不太黑的肚皮。可别瞧不上眼这件破衣服,这可是许世国的百宝衣,搬运货物时是工作服,开车时能防风防雨防晒,更重要的是怕人知底,开四轮车挣了钱,伪装自己,麻痹别人。他是二十年前立志开车的人之一,没开上汽车倒开上了四轮拖拉机。那时对许万中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仍甘拜下风。老司机开车时间长,跑路多,见世面广,技术全面,一辈子没出过交通事故,而自己仅仅是四轮车驾驶员。若把司机分为十等的话,开四轮的充其量也排不到九等以前。在长辈兼师傅面前,世国有些自惭形秽了。

    “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天气热,人反应迟钝,要更加小心,不能开得太快。”许万中不厌其烦地叮嘱,也许是职业病吧,一见到开车的,许万中就嘴痒,不交待几句过不去似的“我去永强家看看,唉——怪可怜的,老的老,小的小,永强又太老实,想不开,往后这一家人可咋过呀,咳”

    “永顺刚才就去了,一会儿拉了货俺也去,永强这娃太老实,不帮帮他,我看,难过这一关呀。”世国停了停,接着说:“万中叔,你看邪不邪气,自从大前年迁祖坟以后,咱庄里老出车祸。”

    世国的话正应了许万中的猜想,迁坟破坏祖宗风水的迷信说法,根植于许姓人脑海里。昨天下午李小花遇车祸的地点,正巧在修正公原来埋葬的地方,松树林附近,更加强了大家固有的观念。出车祸不从具体环境分析原因,不从自身找原因,把过错归咎于祖先、风水,显然是一种错误认识。要让大家都认识到事故的真正原因,防止以后再遇不测,造成更多家庭不幸。然而,要改变根深蒂固的观点,谈何容易?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一次两次说教能够奏效的,是一项长期艰苦的工作。世国是庄里会开车的人,也是最具说服力的人,改变他的观点具有更直观的说服力,如能从他身上下手,选择突破口,一定能带动更多的人。

    想到这里,许万中拿着桃枝向世国招招手,示意把拖拉机熄火。

    世国顺从地跳下车,熄了火,走两步,站在树荫下。世国是许万中的崇拜者,他以为老司机要给他讲柴油机故障排除之类的知识,毕恭毕敬,刚一站稳,连忙敬烟。世国开拖拉机是半路出家,不过三年多,以前几十年一直与土地打交道,对于机械东西,没接触过,一窍不通。拖拉机有了毛病,不会修,得跑到十几里外的集镇上请人,请菩萨一样,好吃好喝招待,还看不完脸色。想从书本上学,文化程度太低,看不懂,至今,只会开不会修,只能算半个师傅。老司机回乡以后,世国几次缠着万中叔讲机器原理,却始终不凑巧,不是师傅没时间,就是他出车,一直腾不出时间。

    这一次,师傅主动邀请他,大出意料,连忙说:“老叔,给俺讲机器吗?”

    许万中神情严肃,一脸的黄色沙漠,说:“机器的事以后再讲,咱先讲人。”不会修理机器不妨碍啥,安全行车得不到高度重视,事关重大,不讲讲不行。

    “讲人?”世国脸面绷紧了,布满冰山雪峰,琢磨不透老叔玩弄什么花招。

    “世国,这几年咱庄里出了几起车祸,你都知道,哪一桩都让人牵肠挂肚,坐卧不安。”

    “嗯。”世国回答谨慎,如过独木桥,一不小心铸成大错。

    “为啥老出车祸?”

    许世国望着老叔,试探道:“是不是迁祖坟坏了风水,祖宗怪罪子孙不肖?”准确地说,这不是世国的观点,是大家的观点。羊随大群不挨打的,再简单不过,这是连羊都懂得的道理,聪明的许世国怎么会不懂呢。

    “据我了解,这几年其他庄也出了几起车祸,西边大沟庄,吴庄,东边小于庄,钟楼,熊王庄,为啥修路前几十年就没听说过哪庄出过车祸?这几个庄都没迁祖坟,咋能说是祖宗怪罪哩?”

    “这——”世国脸上刮起了十二级台风,冰冻越来越厚实。

    老司机以他开车多年的经验总结道:“过去,几乎没有人遇车祸,那时车辆少,车速低,公路窄,路面不平坦,车辆想跑快也跑不快。司机都经过严格训练,行人也自觉,喇叭一响,像躲老虎一样,躲得远远的。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发展了,车多了,跑快了,为了钱,啥样的人都开车,只要拿钱就发驾驶执照,刚学会三天就单独上路驾驶,公路好比练车场,车一上路,逃命似的跑,恨不得把油门踩到底。行人呢,习惯了,疲了,喇叭按破也不理,仍然大摇大摆,我行我素,能不出事吗?条件变了,人的交通安全意识仍然停留在过去的老观念上,以为汽车不敢撞他,到跟前就能停下来。事实上,现在时速七八十公里不算快,一脚刹车能停下吗?”

    “不能。”世国深有感受触,冰雪慢慢开始消融,还嗒嗒地往下边滴水。老叔给他上的安全课很重要,正是平时遇到而没有加以总结的现象。世国本是聪明人,老司机稍一点拨,顿时悟出不少道理。村里这几起交通事故现场,他都到现场看过,一幕幕在海里闪过,对照刚才的话,觉得老司机分析得全情合理,与迁祖坟无关。

    “世国,昨天下午的事故,你认为李小花有责任吗?”见侄子满腹狐疑,许万中又补充一句“咱这是私下闲谈,没外人,尽管直说。”

    世国脸上重又刮起台风,冰雪停止消融,开始了新一轮的冻结。世国用小眼睛打量着万中叔,像是隐于洞中的一只兔子,生怕遭到狼的袭击,不敢莽撞出窝觅食。

    “说,不要怕,没外人。”许万中像老师鼓励小学生积极发言一样,为侄子打气。

    没有了退路,世国才吞吞吐吐说:“小花,可能、有、责、任。”一句一顿,如铁锅里炒豆子,噼里啪啦,不连贯。

    “对呀,你注意没有?车辆同人的接触点在中心线上,行人该走人行道,走到机动车道上了,让车走哪?二十米宽的路,人行道也有两米,咋不靠边走?靠边走还会出事吗?你也是司机,应该有体会,现在的司机也不好当,人太多,太不自觉了。”

    世国点点头,深有体会“是这样,城市人还好一些,特别是农村人,车快撞着屁股了,还像没事人一样。”

    “你是司机,你认真学习过交通规则没有?真正理解没有?”

    世国低下头,摇摇,不好意思了。

    “当初,你和永占要是认真学习过,严格遵守了,就不会出事,那起事故是可以避免的,永占不会死,永发也不会残废。这些条例不是坐在屋里瞎编,是从实践中得来的,有科学道理,司机和行人都要学,有好处,像你这司机还没学,普通人更不用说。”

    听了万中叔的一番话,世国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了。不愧是老司机,句句在理,要是买车时他老人家指点一下,也就不会出事故,永占也就不会死了。

    永占死了两年多了,现在谈起来,世国还心有余悸。那是他亲身经历的一场交通事故

    永占曾在山西服当兵,当地煤矿多,百姓多以运煤为职业,有的一家就买十几辆大货车,相当富裕。永占退役回乡以后,正赶上拓修庄前公路,省道104线,他和世国合伙,买不起汽车,就买了辆四轮拖拉机,为工地拉土石方,生意相当不错,庄里小伙子们见挣钱,也想买四轮。不久,一件意外事故的发生,再也没人提买拖拉机的事了。

    许氏祖修正公原来的墓地占地三亩多,遍植松柏,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习惯上把这片地方叫做松树林。松树林西侧是村里通往104公路的另一出口,那时坟墓刚刚迁走,这一段公路才铺设成水泥路面。永占开车,世国和永发坐在后边拖车斗里,去上工地拉土。公路主干道比原来抬高了路基,从小道上去有一点儿坡度。永占也不看公路上有没有过往车辆,加大油门往上猛冲,速度过快,车头冲到了公路中间没有来及转到路边,正好一辆货车飞驰而过,挂着了四轮车头。大货车多大的力量,多大的惯性,多高的速度?如彪形大汉推一把蹒跚学步的幼童,不费劲。四轮车头连同拖斗被掀翻,在地上翻了个滚,扣到路边水沟里去了。永占当场被砸死,永发右腿粉碎性骨折,落下终身残废,世国还算幸运,右臂骨折,住了一个月医院。世国的爷爷许旺水——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倔老头,吓得躺到床上三天没下来。世国痊愈后,死活不让孙子再开车了,也再没人提买车的事了。这次事故拖拉机负有一定责任。车修好以后,卖不掉,乡下人嫉讳,没人敢买。面对落下的一屁股债,世国愁得吃不下睡不下,最后,横下一条心,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咬着牙也要开四轮还债,还自己的债,替永占的债。气得旺水老汉要跟他脱离关系,一气之下,搬到二孙子家住去了。永占家一下子从中等户跌到了贫穷户,儿子昌海八九岁了,至今还上不起学。

    沉默了一会儿,许万中说:“开车是件危险活,但只要技术过硬,谨慎驾驶,严格遵守规则,一般是不会出事故的。”说到这里,他看看世国,关切地问:“欠下的账还完了吧?”

    世国高兴地答道:“还完了,连永占的债俺也快替他还上了。”他终于交底了,原来伪装是“别有用心”的。他接着说:“再辛苦二年,帮帮永占家,不能让昌海当一辈子当瞪眼瞎呀?”

    “好,有志气。”许万中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貌不惊人的小伙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像是沙漠里嗅到了水的气息“现在收入还可以吧?”

    一提收入,世国马上又恢复到一脸冰冻相,手摆得犹如上足了发条玩具,来回晃个不停“不行,不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柴油涨,过路费涨,车辆多活少,运费要不上价,挣啥钱。”

    许万中笑笑说:“哈,好小子,你越学越猾头了,啊,还给我玩这一套,整天忙得不落屋,挣不挣钱我不知道?还想糊弄我?别忘了老子是干啥的,报报收入,就能核算出一天出多少利润。穿这身破衣服,给谁看?你小子有心计,鬼得很哩,呵呵”

    被击中了七寸的蛇再也反抗不起来了,世国不敢再辨,瞅着老司机,嘿嘿笑起来。

    “好了,不说了,以后再聊,慢点开,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一会儿拉货回家,俺也去永强家。”

    “走吧,注意安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