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八

陈传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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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前,许万中的父亲在马车店当伙计,赶车送货。一次去邻县送一车羊皮,交货期限紧,要是耽误了,不但这一趟白忙活,领不到工钱,还要赔偿损失,被东家解雇,所以,一路上风雨兼程,马不停蹄。快到交货地时,病倒了,高烧不止,浑身无力,无奈之下,使出全身力气,把马拴到一棵树上,昏倒不省人事。正巧一中年男子带女儿逃饭,路过这里,见他胡话不止,十分同情,急忙讨来水喂他,又用破布浸水搭在额头上降温。病人稍稍清醒后,问明情况,代为赶车,快马加鞭,到地方正好赶上交货期限。交过货领了钱,抓几剂草药吃了,才渐渐好起来。万中父亲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不仅救了他,也救了他一家。中年男子是安徽人,妻子因病去世,埋葬妻子借了债还不上,在家乡生活不下去,领着女儿逃了出来。同是患难人,苦命相连,二人脾性投机,结拜为异姓兄弟,万中父亲长三岁为兄,当场许下诺言,兄弟,俺的命是你给的,这一辈子有俺吃的,就有你吃的,把你当亲兄弟待。带着结拜兄弟回到家,在自己房子边搭一间草棚,让那父女俩住,好歹总算有了个窝。从此,漂泊不定的父女在许庄落了户。

    那小姑娘就是现在的刘梅。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许万中把刘梅当作亲妹子看待。曾有本村人欺侮他们是外乡人,想撵走,万中父亲生性鲠直,为人仗义,把本村人狠狠揍一顿。打那以后,再没人敢小觑这一家外乡人了。老一辈人去世以后,许万中谨守父亲的承诺,对刘梅家一直悉心照顾,关怀爱护。当兵走时候,刘梅送许万中一双亲手做的千层底黑布鞋,至今仍在箱子里珍藏着。

    此时此刻,许万中坐到了昏昏沉沉的刘梅床前,相对无语,不觉老泪滚落下来

    刘梅老太太一睁眼,鲜红与翠绿映进了眼睑,那是许万中手中桃子绽放的生机,老太太目光微微一亮,嘴唇蠕动一下,千言万语,俱说不出。

    许万中抹一把泪水,强打精神“小梅,这是咱小时候种下的桃树,你看,果子多鲜,尝尝吧。”

    见到亲人,妹妹欲加悲痛,泣不成声。童年的遭遇,流浪的艰辛,与许姓人的恩怨以及女儿小花的不幸,如奔腾的河水,一齐涌上来。

    “尝尝吧,啊,你看多鲜。再难过,小,小——小花也回不来了,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身,体,要,紧呀”

    忍不住,刘梅老太太终于放声大哭,一肚子苦水只化成了一句:“俺俺心里堵呀”

    “我没照顾好你”此情此景,哥哥不知说啥合适,放下桃子,双手捧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泪水顺指缝滑落下来。

    妹妹闭上眼,垂下双手,桃子滚落于地。

    满屋子人一言不发,只有两个苍老的令人断肠的哭泣声。

    世界凝固了,凝固于悲痛之中。

    时间慢慢流逝着

    许久,众人慢慢回味过来,把许万中劝出来。

    在众人百般劝说下,刘梅勉强咬一口桃,太硬,没咽下去,吐了。

    许万中一见,更悲恸了,还要上前劝说,被人拉扯出来,出了刘梅的屋子。

    永顺一大早就来了,庄上人的事,哪一件也离不开他。当今,村里人情淡薄了,不知道家族的来源变迁历史,也弄不懂辈份之间的亲疏远近,永顺大概是年轻人一辈人中,对家族了解最多的人,下一辈人中,恐怕不再有人对家族历史感兴趣了。他感到许氏人彼此间有一种亲近感,每人血液里流淌着共同的东西,是物质的,也是感情的,无法抹去。为许姓人做事,是一种责任,是一世祖修正公赋予他这个长门长孙的职责,必须做好。永顺为村里人帮忙做事,付出了辛苦,也从其中得到乐趣,博得个好人缘,倍受赞许。去年女儿考上师范学院,让一次性交清三年学费,家里没钱,夫妻俩愁得咳声叹气,懂事的女儿主动提出辍学,回乡务农。乡邻们得知以后,纷纷捐款,这个10元,那个20元,他又借了一些,终于解决了问题。对于乡亲们的深情厚意,永顺永远忘不了,也是他热心助人的回报。从那以后,帮助别人更是不遗余力,不论是不是许姓人,只要有事找他,他都乐意帮忙。永顺坚信好心终有好报。

    永强没有经过事,家里人少,近门人也不多,没有能扛事的,永顺认为更有义务拉一把这个老实兄弟,度过难关。

    来的人越来越多,院里院外挤满人,永顺提醒大家,别忘了明天祭祀修正公,许姓子孙务必参加。话一出口,立刻得到年长者的赞同,纷纷表示一定参加,好多年没有举行过这类祭祀活动了,希冀通过祭祀,祈求祖先保佑,避免子孙再遭不测。年轻人则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这倒是难得的热闹机会。还有人暗暗嘲笑永顺装神弄鬼,啥时代了,还信这一套。

    永顺带几个人陪永强去交警队,许万中也要去,众人没让他去,怕年纪大了,这么热的天,跑来跑去,万一累坏了身子,可担待不起。临行,许万中向他们交代了应该注意的事项,别让对方哄骗了,不能草率签字,拿不准事项先别答应,回来和他商量,反正一次两次也解决不完。

    几个人带着许万中的嘱托走了。

    仍然不断有人来看望刘梅老太太,本村的还有外村的,屋里屋外挤满了人。许万中又一次感受到了故乡人的质朴热诚,每一声劝慰同情的话,都令许万中想起更多往事,心口像塞了一块鹅卵石,压得难受,出不来气,不如去外边透透风。

    回身来到刚刚离开的杨树林,树林里静静的,鸟儿出外觅食了,只有树叶随风摆动,哗哗,哗哗地响。

    许万中缓缓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梳理杂乱思绪。李小花虽说不是亲生女儿,却同亲生一样牵肠挂肚,两家几十年的交情几十年的风雨,也把许万中融入到了那一个家庭里,为那个家庭幸福而高兴,痛苦而悲伤,让人放心不下,是超过血缘关系亲情关系更崇高的东西,是人的善良本性。

    许庄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父母生活,长眠的地方,有他童年留下的足迹,有善良本份、生生不息、重压不弯腰的父老乡亲。在外奔波多年,娶了妻生了子,如今儿孙满堂,合家幸福,但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时时刻刻牵挂着他,从遥远西北一直延伸到中原腹地,日思夜想,难以割舍,这是树的根,水的源,山的脉,人的情。回乡后的一段日子,心情舒畅,身子轻松,一个个毛孔张开了,焕发出活力,仿佛长途跋涉的飞鸟归到树林。不久,许万中就从中发现了问题,贫穷是痼疾,车祸是阴影,压得乡亲们喘不过气。原本打算回乡看看,了结多年夙愿,就回家操持女儿的婚事,没想到,这一回来,再也脱不开身。乡亲们正遭受着痛苦折磨,应该为父老乡亲做点事,出点力,帮助他们走出困境,不枉这一片生他养他的热土。

    现在,广大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乡亲们仍然按照祖辈的生活方式挣扎在贫困线上,车祸被认为是迁祖坟坏了风水,束缚着手脚,忍受着生活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要想解放思想,大刀阔斧干一番,当务之急是破除迷信,认识到问题的根源,正确面对现实。

    对几起车祸逐一分析研究发现,每起事故受害者都有责任,没有严格遵守交通规则,甚至可以说,是他们不懂得保护自己,才酿成不可挽回的惨剧,仅仅通过祭奠祖先,求得先人庇护,只能是暂时慰藉生者,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必须让他们彻底弄明白车祸的真正原因。

    明天祭祀修正公,许庄绝大部人都到场,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又一阵风吹来,树叶唰啦啦响。

    “啾——啾——”几只鸟觅食回来,在上空盘旋几匝,站到了梢头上。

    树林尽头小路上,许永放走过来,低着头,盯着脚尖,急匆匆往前赶。

    “永放,永放!”许万中高声叫道。

    永放默默循声踱过来。

    “你去哪里?”

    “永强家。”永放猛然抬起头,痴呆呆的样子,目光浸满忧郁。瘦削的脸庞白中泛黄,白得苍白,黄得蜡黄,像是背阴处不见阳光的一棵脆弱小草,有形无神,形销骨立,大热天还穿着长裤长褂,衣服皱巴巴脏兮兮,胖大不贴身,空荡荡,犹如裹着几根粗细不均的木桩,缺乏朝气。

    “坐。”

    永放坐下。

    “抽支烟。”

    永放接过烟。许永放本是一位有知识有理想有热情有朝气的青年,为村人所称道,可眼下,被车祸迫得没有生气没有热情,成了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之人。儿子凄惨地走了,当爹的心跟着死掉了。

    许万中深为他惋惜,曾和他长谈过两次,想把他从绝望中挽救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却丝毫无效,以至于对他这种不死不活不软不硬的态度暗含愠怒,恨铁不成钢。

    一股烟酒混合味扩散过来,恶臭难闻,许万中强忍怒气问:“大清早就喝酒。”

    “”

    “能不能不喝?”

    “”

    永放一直没有抬头,顺手拽起脚边一片草叶,缠绕于指头上,抻直,再缠上,再抻直。

    “爹娘亲戚朋友劝你多次,你就是不醒,要昏到啥时候?嗯,永放,你考虑过没有,一辈子就这么混下去了?”

    “”

    “你瞅瞅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个人吗?”

    “”

    一股强风旋过来,树叶响起更大声音,鸟儿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不叫了。

    不远处,永放刚才走过来的小路上,何艳从那边悠悠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明明——回来,明明——回来。”腔调凄惨,闻者断肠。

    许万中不忍再看下去,收回目光,责备说:“永放,你抬起头看看,那是你媳妇。多好的姑娘,当初那么多好人家不嫁,执意嫁给你,你就这样对人家?你把她糟蹋成啥样子了,还不罢休!”许万中越说越激动,近至于怒吼了,遇到这样不争气的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女人心眼窄,想不开,你也想不开?这,这孩子算毁在你手里了,你对得起谁?最对不起的是你妻子,何艳!”

    “俺,俺。”

    耿直爽快的老司机,被自己的情绪所感染,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对方仍疲疲软软,没有明确态度。

    许万中更加气愤,吼道:“你,你,你是个——孬种!”

    永放身子微微一颤,偷偷抬起头,怔怔地偷看一眼这位远房爷爷,正与他严厉目光相对,又慌忙躲闪,垂下头。

    “你是不是男子汉,啊?上那么多年学喝那么多墨水,白费了,没一点用,还不如人家没文化人,受到挫折就挺不起腰杆,站不起来,下半辈子就这么趴着当狗熊?啥东西,我看错人了!”

    “俺,俺也想可心里老想”永放扔掉烟头,声音渐渐弱下去。两年多来,许多好心人一次又一次劝说,他就是听不进去,时间久了,不再有人白费口舌,也不再有人相信他能重新站起来,却从来没有人当面这样凶狠地斥责过他。这几声咆哮,犹如头上一声炸雷,醍醐灌顶,猛然回望,已立在悬崖边缘,再不回头,后果可想而知。永放仰起头,盯着被风吹得左右晃动的树叶,不知所措。

    “你仔细看看,她成啥样子了,需要关心需要温暖,需要你带她走出噩梦,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你给她啥了?尽到了当丈夫的责任了吗?人家爹娘把闺女养活这么大交给你,你就这样待人家,不光我看错你了,大家都看错你了,你本来就不是个男子汉。”

    永放把目光从树梢上挪下来,透过树林送过去,仔细打量着妻子。妻子何艳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在小路上来回奔波,逢人就拦,拦着就要明明,完全是无人照料到处流浪的疯子,与婚前温柔大方、姿态优美的何艳,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这就是跟着大名鼎鼎的许永放的结局吗?真是愧对她呀。泪珠不觉悄悄滑落下来,湿润了眼睛,模糊了视线。很长时间没有正眼看过妻子了,不曾想到,妻子竟落到了如此的惨境。

    许万中并不知道他内心波涛汹涌,感慨万千,仍然发泄着积聚已久的不满。

    “别,别说了,万中爷”永放甩掉指头上的草梗,捂着脸呜呜地哀求。

    老人吃惊地打量着年轻人,琢磨着刚才的话是不是太严重了,受不了?的确,作为一位长辈,一位远房爷,有些话不应该说得太重太直太狠太严太不讲情面了,恐怕他父母和最亲近朋友也没把他训斥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所谓爱有多深恨有多深,正是寄寓了太多厚望,才发泄得动容动情,淋漓尽致。沉默片刻,稳定稳定情绪,老人换种口气说:“孩子,别生气,我说得太重了,也是恨你不长进,没有恶意,男子汉就要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泰山压顶不弯腰。”

    沉寂持续了一会儿,永放拭拭泪水,端直身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包不带过滤嘴的劣质烟,抽出一支,敬给万中爷一支。

    许万中抽着烟,不紧不慢地说“永放,这一次是最后一次给你唠叨,以后是好是歹,我也不管了,我这个远房的爷也管不了那么多,能不能挺直腰杆子,别人说再多也没用,关键还在你自己,自己的路还要靠自己走,你好自为知吧,嗐——”

    永放垂下红红的眼睛,不敢正视这位严厉长辈,带着哭腔小声说:“俺知道你是为俺好,为了俺,父老乡亲不少操心,万中爷,你放心,这一次俺一定改,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就对不起您一片苦心。”潜伏在心灵深处的激情一旦被挖掘出来,就是优质煤炭,一点即着“按说,这事您完全可以不管,可您还是管了,还不是为了俺?以后俺再这么糊糊涂涂过,誓不为人!”永放突然提高声调,仰起头,深情地瞅一眼老人。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鸟儿叫了,林子里重新焕发了生机。

    “孩子,振作起来吧,明明走了,事已到这地步,再伤心也没有用,等何艳好了,还可以再要个孩子。你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人一辈子顺顺当当的没有,总要遇到七灾八难,磕磕绊绊,只要有信心,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淌不过去的河。好了,大道理我也不说了,你读的书多,道理比我懂得多。”

    刚说完,许万中剧烈咳嗽几声,憋得脸面通红,缓缓气“唉,这烟不能抽了,可就是戒不了。”

    “是不好戒,俺也试过几次,没能奏效。”

    老人仔细打量着刚刚有所悔悟的年轻人,心中油然生出阵阵暧意,能够迷途知返,是他的幸运,也是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尽到了一位长辈一位普通老党员的责任。为了坚定信心,应该再给他打打气,帮助他彻底走出阴影“咱爷孙俩一起戒烟戒酒,咋样?你监督我,我监督你,看谁能通成功。”

    远处,何艳又拦着一位过路村民,索要明明了。永放慌忙拽回目光,不忍再瞧,站起来,扔掉吸了一半的烟屁股,扯出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烟,狠狠摔下去,跺上一脚,发誓:“这次俺要是戒不了,才真是孬种!”

    许万中甩飞手中烟头,望着永放“好!我也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