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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唐心虹在叶家拜访的时候,施展了什么样的法,居然劝得对江小慧抱有莫大仇恨的叶明,肯陪我们一同去看望住在上海市戒毒中心病房、仍昏迷不醒的江小慧。
我想唐心虹的做法是对的,一来,叶明正好是那里的主任医生,有了他的关照,江小慧在医院的日子会好受一些;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叶明的宽容,此时的江小慧在良心道德谴责下,很可能会彻底被击垮、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老实说,叶明去看望江小慧比我们两人的出现有更大意义。
此时的江小慧在半昏迷之中。
冷!她感到全身好像置身于一处冰窖之中,只好佝偻着身子尽力蜷缩着,“只要能再吸一口、再闻一下,那样就又可以正常呼吸了,这要命的痉挛就会停止的……”
毒瘾发作的她,此时脑海中除了黑暗、寒冷以外,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了……
恍惚中,她感觉到有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虚弱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戒毒中心病房。”
正站在床边关切地凝望着她的唐心虹告诉她:“你躺着别动,我去叫叶医生和琴清来。”
一等唐心虹走出去,病房里面的女病人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你醒了?”
“你也吸白粉?”
“一天吸多少?”
“你是怎么上的道的?”
“听说这里主任医生叶明的妻子王玫就是为了救你被汽车撞死的?”
“你真是作孽啊,那王老师年纪轻轻的,还怀着好几个月的身孕呢。”
江小慧睁着惶恐的眸子说不出话。
这时候,叶明,还有我和唐心虹三人走了进来。
江小慧从床上爬起来,像是寻求依靠似地,躲进唐心虹的怀里,惶恐不安地怯生生望着叶明:“对不起,叶主任……”
“别动,你正在吊点滴呢。”
叶明按住她的肩头,“你目前的戒断症状很明显,需要住院治疗。昨天你昏倒后,是琴先生相唐小姐两个人把你送过来的,直到后来你舅舅和表哥来这里办住院手续,我才知道你被送到了我工作的医院,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叶明突然沉默了下来,我很能明白他此时五味杂陈的复杂心境。
一时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我真的很抱歉。”
江小慧终于鼓起勇气,从唐心虹的手臂环抱,艰难地抬起头,瑟缩而畏怯地说:“是我害死了王玫大姐……”
我看得出来,尽管叶明心里有怨,但是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你现在不要想这些事情了,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彻底戒掉毒瘾,把身体养好。”
叶明的目光真诚而语气温和,看不出丝毫的怨恨和愤懑,让江小慧负罪的心情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你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琴先生和唐小姐也会尽可能地帮助你。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叶明有些艰难地说出“朋友”两个字。
江小慧的肩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叶明。
叶明转过头去,像是要回避什么,对我说:“我还要到其他病房去,你们两个陪着她再聊一会儿吧,不过,不要太久了。”
说完,和唐心虹打了一声招呼,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沉重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又忽然间发觉自己因慈爱医院的行为而对医务工作者的一些偏见开始改观了……
走出医院的大门,唐心虹一直默默不语。
我问她:“怎么了?”
唐心虹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其实,江小慧也挺可怜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
唐心虹叹了口气,向我讲述了从江小慧那里得到的她的身世。
说起江小慧吸毒,其实也很令人同情。她是一个遗腹子,母亲在她两岁那年撒手人世,于是被舅舅家收养。舅舅家本就不富裕,还有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儿要养,再有了她,日子就过得更加地艰难。
上海人又往往势力,不注重亲情。舅舅家中的亲人虽然还好,但也免不了经常为着些小事情,指桑骂槐、说三道四;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长期寄人篱下使她不得不处处谨慎小心,而她性格又比较敏感、内向,所以年纪轻轻的就整日精神抑郁、寡欢。
她读书十分用功,成绩总是在年级前几名,无奈家境贫寒,又过分自卑,为了早点儿赚钱养家,初中毕业就考取了护校。她一边读书,一边还要负担起繁重的家务。
这些心理压力和长期的睡眠不足,终于使她陷入崩溃,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毛病每每发作起来,就头痛欲裂地满床打滚。正在吸毒的大表哥自作主张,拿一种叫作二氢埃托啡的药物给她吃,这药还确实管用,吃了头就不疼了,但是,没想到吃了一个月以后,她上了瘾,再也离不开。可到外面一打听才知道,原本医院才八毛钱一片的药片,在黑市上居然卖到八十元甚至一百元。而大陆的卫生部早在一九九三年就禁止生产二氢埃托啡,因为它的成瘾率比海洛因还要高出百倍,大表哥后来搞不到这种药了,就又用海洛因来替代,从此她便染上了毒瘾。
护校毕业以后,江小慧被分配到一家医院做护士,为了弄到吸白粉的钱,她偷偷地将医院里的药拿出来给大表哥变卖换钱,被医院发觉后将她开除……
了解了她坎坷的身世,我一时之间心绪复杂,无言可说。
我和唐心虹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唐心虹忽然抬起头来,用美丽的大眼睛定定望着我说:“我决心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她,你说好吗?”
中午的时候,思滢和琴书突然打来电话,说中午的时候有事情不回来吃饭了,让我陪着唐心虹到外面的餐厅去。不过,对于上海这些时尚、高级的地方,我并不是很熟悉,所以还是由唐心虹做“识途老马”“如果你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这里,我一定以为是到了哪家博物馆仿造的欧洲宫殿。”
我惊讶地对唐心虹说。
唐心虹微微地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婉变、明媚。
我愣了片刻,琢磨一下笑容背后的东西,才别有意味地继续说道:“我即便猜一百次也猜不到这里是吃杭州菜的江南村。”
在这座餐厅里面,华美的大厅、穹顶以及墙上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线条华丽柔和的巨幅壁画,闪亮的吊灯和烛台,金色雕花的回廊,把吃杭州菜的地方装点成这样,除“极品”二字以外,我想不出更贴切的词了。
唐心虹善解人意地对我说道:“单是装璜极品是不够的,菜看上也要是极品才不辜负眼前的这番美景。除了杭州菜,这里也有粤菜、鱼翅、鲍鱼等一应俱全。
最稀奇的,据说在这里许多失传已久的杭州菜都已经被重新挖掘出来,更夸张的是还有那些只在古代菜中才有的菜,竟然也重现江湖。“我拿起菜单,翻了翻,然后笑着说:”
品尝不品尝那些久已失传的菜式倒是无所谓,不过,光是菜单上的这些就已经足够我回味的了。“吃完饭后,唐心虹又要了两杯咖啡,我和她闲坐着消磨时光。
我发现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和她很快地就有了默契。
我斜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怀着少有的心情,开始对她这个人发生了兴趣。
她从桌上摆放的一只银制古朴的烟盒里面抽出一支烟,我眼明手快地给她点上。她默默地连吸了几大口,就像渴极的人喝水一样。这之前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她还会抽烟,更没有想到她吸起烟来就像男人一样,甚至比一般男人还多几分刚猛,完全不是时尚女人的装模作样。而且,她吸烟的时候与不吸烟的时候完全是判若两人,让我暗自惊讶。
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抚摸她那一只没拿香烟的小手。她就在这香烟淡蓝的烟雾中和我温情相握。几分钟之后,她以一种平静的声调开始倾诉。就像那种真正经历过痛楚依然对生活怀着好感的人一样,她也对自己的生活津津乐道。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幕我仿佛依稀见过,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一样。
我也说不清楚是否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在瞬间产生了一种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就像轻微的醉酒一样,变得恍惚起来。
我和唐心虹相互用手指正对方的手心里面轻轻划着圆,机敏的磨擦加上灵巧地躲闪,那么温存和不厌其烦,又是那么俏皮和充满挑逗,就像情绪饱满淡远的背景音乐。她有若音乐辨悦耳动听的声音就像一股甜甜的清泉,在这安宁和无聊的午后,经过我昏昏欲睡的耳朵相依然灵敏的大脑与我融为一体……
我无奈地想起,智利有一首诗很有意思,它描写的诙谐语调很像我在唐心虹面前遇到的,难以言说的尴尬它在田野上自由漫步,它在清风中展动翅膀,它在丽日下纵情欢跳,它把松林点缀得辉煌。
你真不该将它遗弃,像扔掉一种坏的思想。
你必将遇到爱的甜浆!
它说钟的语言,它讲鸟的话腔,羞答答的恳求,海洋般的命令。
你真不该横眉冷对,做出畏难的模样。
你必将倾听爱的喧响!它绘尽主人的蓝图,回避不会使它退让;它绽裂鲜花的瓶子,它破开深深的冰床。
你真不该对它说,你拒绝留住春光。你必须款待爱的造访!
它在机智的反驳中握有敏锐的道理,它有学者的论据,但使用的是女人的柔腔,真该有人的理智,而不是玄妙的思想。
你必须坚信爱的力量!它给你缠上亚麻绷带,你须忍受创伤。
它献给你温馨的臂膀;你不知它遁向何方。
它走了。
你神魂颠倒地尾随,尽管你发现:你必须追随它,直列死亡……“虽然我对唐心虹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想法,但内心深处我一直以为,与她相识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缘分。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和思滢到那座浸润透了丁香花香的广阔庭院里面,偏巧搭救出了韩晶晶的话,我绝对不会认识她的,如果那样,或许几十年后,在天堂里(更有可能是在地狱)上帝他老人家会惋惜地告诉我:“你的生命原本会为某一刻而改变,可惜你错过了。”
后来我又知道,她是一个寂寞、幽怨的女人……
我喜欢那些曾经经历过不幸福的女人,她们把情感隐埋很深,因而懂得细细品味,她们的眼神里有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是忧郁,忧郁让她们聪颖,坚强,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说不明白有的女孩子可以为一本《西厢记》或者是《红楼梦》也甚至是一部《流星花园》之类的港台偶像电视剧一次次流泪,但我明白,只因我感动它们渲染的那种“良辰美景奈何天”、“月落玉长河”的无奈与凄迷,只因为我的生命中曾经有好几个女孩子让我为美的震撼力而刻骨铭心,只因我也曾在孤独求索中像女孩子一样一次次泪流不已。
她说她是一个情感元素很少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因为在我的面前她总是柔情似水、缠绵悱恻,令我感到温柔的窒息。她只是对自己驾驭情感的能力不够自信,她不愿去冒险,更不敢轻易去尝试。
她经常说起,人生的意义就是自身价值的实现,我一时间忽然陷入迷惘,因为我知道穆斯林的葬礼就是洗干净不着片缕的尸体,再用几尺白布工整地里起,自身的价值,应当毫无例外的如此而已。所以,“有道”和“无道”对于灰暗的人生又有何区别?
她说她喜欢交响乐与古典音乐,我说听古典音乐还有点感觉,交响乐太“寂寞”了,一种声响的寂寞。她可能会以为我缺少内涵或者太富于哲理,我不想辩解什么,或许以后她会渐渐明白。
说话间,我忽然问她,觉不觉得我的性格很柔顺,她说不是呀。其实那天我想告诉她很多很多: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是把我作女孩子养大的,我也因此柔顺,细腻,而又多愁善感。
我有自信,文学、音乐、绘画甚至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逃不脱我的眼睛,因为我对它们有种天生的敏锐、敏感,因为我坚信人类的心灵是相通的,艺术因此而相通相融。我不敢用心去聆听交响乐,只因为交响乐让我恐惧,于是我不得不换一种平和的方式。
我喜欢帕格尼尼,仅仅因为他能故意扯断一根小提琴弦,用其余的三根完美地演奏乐曲。我喜欢贝多芬,仅仅因为他的童年那样不幸,他的失聪让他最有资格为命运谱写不朽的乐章。我喜欢柴可夫斯基,仅仅因为他与梅克夫人有一段人世间最超脱最神奇的友谊,在幻想的虚空里飘摇的人,音乐中流露着一种淡淡的哀思,一种无以名状的忧郁的美。
我不喜欢海顿,仅仅因为他一生追求平静安逸的生活,甘心做三十年的宫廷音乐仆役。我不喜欢萧邦,仅仅因为他太爱国,他的音乐不够纯粹。我不喜欢孟德尔颂,仅仅因为他的一生一直太幸福,他的音乐太纯粹,他的“唯美”仅仅局限于仙女、精灵、大自然。
我想时刻清醒,交响乐却让我混沌,混沌得让我恐惧,有时候,很像“定能生慧”禅定打坐中的寂寞。
或许会有人说我在践踏音乐,不过随他便了,因为我就是这么固执,固执得不可救药。
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德布西了,他的作品中那梦幻般的蒙胧情愫,常常让我陶醉。我也混沌,但那像是在梦境中混沌,我很舒适地躺着,一点也不恐惧,我想,吸食海洛因的感觉应该和这差不多吧。
我承认,她是我结识的所有女孩子中最难捉摸的一个,因此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用男人的欲望去读懂她,这样赤裸裸的说法或许会让一般的女人不高兴,但我相信,这正是她从我身上最可求得。
忽然又想起了大学时代的一个女孩子,那一天已经很晚了,我还坐在回学校的公车上,凉凉的夜风吹来,我很悠闲地望着车窗外。后面一辆计程车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两束灯光直直地射来,我知道那是汽车的眼睛,在我关于那一天的记忆里,它有着鲜活的生命:到站了,车停了,站牌下站着一个女孩子,一身极白极白的长裙,裙角在风中轻轻扬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女孩子静静地站着,我静静地坐着。足足有一分钟,女孩子一直以一种忧郁的眼神对着我,目光却话聚焦在很远很空的地方。
我蓦然强烈地感觉到,她一定是我将来注定苦苦寻觅的生命的另一半,我不是一个够浪漫的人,我不会下车去问她的名字,我不喜欢刻意,我要为可遇不可求的一切永远珍藏一份遗憾的美。
扯得太远了,还是回来吧。
其实我很钦佩她的自强与执着,也很担心她的极度敏感与渴望。于是我开口说,我渴求一种绚丽、恣肆的生活,而你需要的是平淡和温馨,我们俩走的路不同。她点点头。
让她变得洒脱、清淡一点,把痴迷的目光从我身上栘开,我相信她以后的人生或许会更多彩一点。
我说,我最近在写一篇文章,你猜是关于什么,她想了想说,是关于你新结识的朋友,我说我发现你没有我想像中的单纯哎。她笑。她确实足很善解人意的。
她问过我什么是女孩子的矜持,我知道她是故意问的。于是,我说,改天天气好,“教”你游泳,她说她会游泳,但是愿意再和我学一遍,那样她可以经受得住生活的风浪考验。我说我很自信让你从会游泳变得再也不会游泳。她还是,一付楚楚动人、容色焕发的笑。
其实我对于她没有什么奢求,我相信这些对她来说只是轻易而举,我只希望她可以舍弃我、寻求另外一种的幸福,然后在幸福快乐多年后的某一天,某一刻,她会突然记起我,就像我会记起公车站牌下那个女孩子,那一抹忧郁的眼神。如果她的生命里,也能有这样的一分钟为我真真切切地感动,我很想对她说:“忽然不想让你知道,在我心中,你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