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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近两个月,宫里四处悬挂的白灯白幔都已撤去,丧仪的气氛已然淡化,皇帝再次踏入坤裕宫的院落时,先是听见了正殿里传出的笑声。总算这一回笑的不再是宁妃了。
那笑声听来欢快又真挚,令人颇受感染。皇帝觉得有些好笑:这就算是传说中的“妻妾和睦”?这四个字安在自己头上,简直要多荒诞有多荒诞!
他摆摆手没让宦官通报,自行步入正门。
梢间里说笑着的人们被明堂里下人们的见礼声打扰,忙都各自起身,施礼相迎。
“罢了,都坐吧。”皇帝很随意地在炕桌上首落座。
宋嬷嬷、芹儿等婢女都退了出去,皇后坐到下首,绮雯没有出去,也没有落座,只如宫女一般侍立在侧。皇后显然有些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皇帝与绮雯却都很默契地一派坦然。
“方才说什么呢,那么高兴?”皇帝饮着茶,平和随意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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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头层院子,来到了那座宽敞的二道大院。这里因为有着青砖铺地,并未长起多少杂草,被皑皑白雪覆盖,好似铺了一层整齐厚实的绒毛地毯。紫曈望着这完美无缺的一大片雪地,有些不忍踏足其上。
眼前清净的银白场景很快被替换为了回忆中的模样:二百余名江湖豪杰齐聚在此,围拢着秦皓白,对他既恨又怕。
紫曈还是踏上了那片雪地,一步步走去院里,目光落在悬在空中的细绳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几根细绳接了白雪,被加粗了一道。
当日的万夫人提了她跃到细绳上,秦皓白纵身扑上,一剑刺死万夫人救下了她,闯过了□□圆井,之后,他就抛出了那句声震山谷的告白:“我秦皓白,就是爱上了她郁紫曈,为了她性命都可以不要了!你们不正是想要听我说出这句话么?这下我明明白白地说了,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心头猛地一震,仿佛真的听见他的声音回响在耳边,紫曈茫然地朝周围看了看,却仍只见到了白皑皑的院子与漫天飘散的雪花。心间好似裂开了一道缝,隐痛正自外泄,紫曈一阵恐慌,知道这隐痛一旦决堤便将无可收拾,自己能否承担的住还殊难预料,忙抚住胸口安慰自己:我曾有过那么快乐的一刻,还有何不知足的?
匆匆离了这道院子,朝山庄里面而去,一直将山庄各处都浏览了一遍。只可惜携星小筑外的吊桥开关生了锈难以转动,只得放弃。紫曈又回到那座二道大院,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她随着陆颖慧从携星小筑一路走出,来到这里的情景。
当时秦皓白杀光了合庄人众,孤零零地站立于院子正中,两边守着的是万山岳与姜梓的尸体。郁兴来没有冤枉他,他确实有着冷酷嗜杀的根性,若非如此,就不会铸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紫曈也曾觉得自己该去怨怪他,甚至憎恨他,那样于她而言或许也算得上一种解脱,恨了他,也就会将这别离视作理所当然,再不会为之遗憾,为之心痛。只可惜,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绪,恨不起来的,永远还是恨不起来。
回忆中的那个场面本是血腥可怖的,而今重现于眼前,她却觉得那么亲切可人。
紫曈满心向往,似是真的看见他站在院子当中,自己只要走过去,便可以摸到他的黑衣,拉到他的手。
她痴痴地朝院中走去,几乎是精确地寻着当日双脚踩过的地方,一步步走近那个他,真的朝他伸出手去。结果自然又是幻象消失,仅余下空荡荡的院子。
紫曈呆立良久,头上肩上都存了一层雪,忽地自嘲一笑,出了声地自语道:“我早知物是人非,还何必要坚持回来这里找不自在?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会儿才发觉,来这里故地重游是个糟糕至极的主意,简直是自寻死路。
身周似有骇人的寒意包裹上来,想要迈步离开,双足却因久站与寒冷而僵硬麻木,刚走一步便跌坐在地,腰间悬挂的青元剑受到这震荡,从剑鞘中溜了出来,“哐当”一声落到地上。这短剑剑鞘中本安有绷簧,若非特意拔出,绝不会出鞘,方才这一刻便似鬼使神差,竟然自己溜了出来。
紫曈跪坐于地,呆望着雪地里的短剑不言不动。这样的时候连青元剑都跳出来凑趣,又是在给她什么预示?
当日在善清宫替她收拾物品之时,陆颖慧曾有意将这柄杀了郁兴来的凶器毁去,紫曈却未同意。她觉得事情已经沦落至此,她连亲自动了手的秦皓白都不去怨恨,怎会迁怒于一件无辜兵刃?况且这柄青元剑寄托了她与秦皓白共处的太多回忆,算得上她的无价之宝。
此时望着这柄剑,秦皓白手握着它的情景又不请自来地冲入脑中,那是在吉祥镇弥勒庙,是在邵松山登临阁,是在岚衾山山间木屋,是在善清宫练武场,自然更是在眼前这座绿芜山庄。
巨大的心痛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压垮了那层护心外壳,痛得她眼前一黑,险些晕去。
紫曈捂住胸口,深深地喘上一口气,终于淌出泪来,继而嚎啕大哭,对着天空嘶吼道:“我哪里快乐,哪里幸运了?自从发觉自己爱上你那一刻起,我便已明白,我的一切快乐都是以你为前提,一切幸运都是因你而存在。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寒风卷着雪片,携着少女的哭声,在这荒芜的山庄里回旋不去。
耳边似又传来他的声音:“你想要我好好活着,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
紫曈泪眼朦胧地望向周围,痴痴说着:“你早就在这里让我许诺再不自尽,又一再强调让我好好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活着忍受这些痛苦?你这真是为我好,还是存心折磨我?”
忽又回想起秦皓白走的那一刻,听了她说出“保重”却再也没有回头、直接大步出门的那一刻,更觉心痛欲裂,紫曈冷笑了一声:“你走的那么决绝,明知我从不恨你,明知我希望你留下陪我,却还是那样走了。你都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再不见我,我又何必还要听你的话?为一个永不见我的人好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理智已被悲伤冲刷的一干二净,紫曈终于又捡起了她曾数度想要采用的解脱之法,将手伸向了青元剑。果然如陆颖慧等人所料,这巨大的心伤从来不曾痊愈,心中那份畸形的支撑一旦垮塌,她根本就不会再有活下去的力气。
而在握住剑柄的一刻她却顿住了动作——青元剑旁的雪地上,赫然印着一个脚印,一个比她的脚印大了一圈、明显属于男子的脚印!
紫曈一时以为自己是眼花了,闭了闭眼睛再看,那脚印仍然清晰地落在眼前。脚印朝向院里,表面被白雪覆上了薄薄一层,可见踩下它的人刚离去了一时半刻。心神随之剧烈震荡,紫曈赶忙弃下青元剑,爬起身去仔细查看周围。
这一串男子足印从这二道院的入口延伸到院中,后来似是足印主人觉察自己留下了这踪迹有着不妥,就施展开了轻功,在后半个院子里只留下了几个脚尖点下、相隔甚远的浅窝。这些痕迹显然表明,这里来了一个轻功极高,又不愿在她跟前露面的男子。
紫曈已经冷透的躯体霎时间被沸腾的血液暖了过来,欣然而笑——是他,他居然跟踪而来,又像在邵松山时那样,既不敢露面,又放心不下。
在这最寒冷彻骨、最绝望崩溃的时刻,得知心爱之人仍在身边关怀,自然就是最大的温暖。有了这温暖的烘烤,方才那冷如坚冰的死念也终于被化了冻。紫曈慌忙看看周围,大声叫道:“小白!快出来见我!快出来见我!”
山间传回杂乱的回声,直至一切归于宁静,也未见有人现身。
灰心失望只是转瞬即逝,紫曈呆望着地上的足印,心间又溢满快乐,一笑说道:“我又来犯傻了,你既然是故技重施,又像那时一样使出这种既矛盾且幼稚的招数,怎可能情愿出来见我?不过没事,知道你还在望着我,已经令我满足。”
一阵风吹来,脸上未干的泪水变得冰凉,紫曈重新望向地上的青元剑,说道:“我当真是个傻人,好好地答应了你要活着,居然又想来寻死。我对颖慧哥哥说的豪言壮语怎都不算数了呢?小白你放心,我这会儿是真的想通了。你看我哭也哭过了,最大的痛苦已经挺过去了,你该为我放心了吧?”
抬眼环视着眼前这一片轻烟漫白,想到他正隐身于什么地方,注目于自己身上,紫曈打定一个主意,幽幽说道:“我该做点事来向你证明,我已经没事,值得你为我放心。我要还你自由,要让你从此真正解脱,再不要为我担心受累才好。”
当即将青元剑拾在手里,轻移莲步,慢舒云手,舞开了“灯火阑珊剑”。
遍地白雪正如一只银白托盘,漫天雪花恰似轻纱薄幕,紫衫盈动的少女宛若开在这绒白天地间的一朵睡莲,将一招招轻灵剑势舞将开来。
墨染青丝挥洒出她的娇柔婉约,生风玉袖缭绕进她的清华绮丽;烁然剑光辉映她的英姿隐隐,晶莹雪片更衬托她的玉洁冰清。
空中飘雪被她的剑招搅动,随着她的姿态轻飘曼舞,便如一群翻飞的粉蝶受了她的感染,情愿追随于她,萦绕于她的袖旁裙边,为这剑舞更添了几分飘渺仙风。
她将全部心神倾注于剑势之间,浑忘了凡世一切,恍惚间似见到一身墨色的他就在自己身边,手上同样牵着一缕剑光,与她和谐共舞,刚劲飒然好似风中之竹。她也似见到了他眸中映出的自己,在那倒影中,她也见到了自己这一刻的奇美绝伦。
当日正是在这同一座院子,他让她第一次见到了灯火阑珊剑。而直到这一刻,直到自己也舞起这套剑法给他看,紫曈才真切明白,那时的他为什么可以将剑舞得那样曼妙生姿。只因他知道,这剑是舞给她看,是舞给天下无双的心头挚爱!
这既然是献给心上人看的剑舞,那自然是美不胜收,无与伦比,堪比天宫仙子醉舞瑶池。而纵是那月中嫦娥为遣寂寞尽舒广袖,哪里会有她这般寄情于剑更加触人心弦?
这剑舞自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碧落黄泉,无人可敌。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紫曈也在这一刻恍然顿悟:若没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人,一切繁华都将黯然无色;正如世间若没有你,那么何来我这似海深情,又何来我这绝世清姿!
待得收招凝神,敛容悄立,紫曈于心中默念:“既如此,心知世间有你与我相知相爱一深若斯,我还有何求?而我已将自己至美一面献于你看,心中复有何憾?”
她目光如水,环视四周,似又见到那个手持短剑满面冷峻的他朝自己回过头来,见到提着银钩、脸上挂着一抹血迹的他朝自己回过头来,亦或是此时此刻正避在附近的那个他朝自己注目过来。
今日的绿芜山庄没有白来,在这里,他给了她最后的关怀,她回敬了他最后的剑舞,他们已经两不相欠。
紫曈面现微笑,对着避在附近的那个他,也对着记忆中的那个他,轻启朱唇说了声:“再会了,小白。”
随后“仓啷”一声还剑入鞘,迟疑片刻之后,索性将青元剑放到雪地之中,留给了他,转身朝山庄大门走去。
凉风卷着雪片在空中翻飞,一个微小的动作引得不远处屋脊上的一片积雪顺着青瓦房坡滑落了下来,在屋檐下散成一片白雾。
雨纷扬手扶瓦片蹲坐于屋脊之后,身上仍在微微战栗。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思绪拉回到眼前,这一回过神,宛若从仙境坠落回了人间,全身僵硬又无力,就像酩酊大醉。
心头满满都是恐慌,这样的彷徨无措前所未有。刚刚目睹的那场剑舞美得惊心动魄,可他明知道那不是舞给他看的,他不该对此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只是因为早上得到了她的消息,前来跟踪的,见到她的剑舞只是个巧合,他应该将其视作一个简单的插曲,挥之脑后才对。
可是心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那雪地里舞剑的紫衣精灵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竟摄走了他的魂魄,余下的他已经是个三魂七魄不够齐全的躯壳。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令雨纷扬更清醒了些,眼见面前已经没了她的身影,他急切地跃下房檐,朝她的去向急急追去,倒像是生怕被她摄走的魂魄再追不回来一样。
看到秦皓白自绝将死,朱芮晨疾步冲去紫曈房间,想要叫她去阻止,却见到的是,她已然没了气息,这天下唯一一个有望阻止秦皓白死去的人,已经没了气息。这两个被他视作最重要的人竟要同时辞世而去。朱芮晨一时只觉得,是天整个塌了下来。
而夷吾公子毕竟还有着比常人更强的理智。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为紫曈输入真气,推动她血脉重新运行,并在她耳边急切呼唤,终于用她最最担心害怕的事来叫醒了她,实现了一个起死回生的奇迹。
看到紫曈这个刚刚复活的人,竟无需他搀扶便自行下床走出,去到院中唤醒了秦皓白,阻止了他的自绝,又冷静地指挥周围众人对其施救,还说出一番道理,给了他一个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使命。
朱芮晨担忧着她这一说完,就会倒下,真正变为一具尸体。那样的话,这两个人便只可保住一个,可以保得住多久,也甚是难说。
可他这样忧虑万分地望了紫曈一阵,却见到她平稳地站起身来,回过头,语气冷静、吐字清晰地对他说:“大哥,劳你将我的药囊取来,我要为小白施针用药。”
朱芮晨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面现欣慰笑容,暗想:我怎地忘了,我这妹子本就不是常人,我又何必拿常人之理去推断她?
庚辰年腊月初八,善清宫主部人众这一日都经历了一次心情的大起大落。那个他们看得远远重过自己性命的故主后人险些自绝而死,守护故主血脉的誓愿险些落空。总算天下第一神医及时起死回生,以精神与医术双管齐下,保住了他的性命,让这些人勉强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紫曈为秦皓白悉心诊治,指导朱芮晨、胡昌兴、计翰一、邹凯、朱夫人等几个善清宫内力最强之人轮流为他过血疗伤,终于让他的伤情稳定了下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天,秦皓白自从腊八当日最后一次向紫曈点了点头之后,就陷入昏迷,一直没有醒转。不过此时任谁都看得出,他已然恢复了许多,再没了性命之忧。
这日下午,朱芮晨于床上坐在秦皓白身后,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推在他背后灵台穴上,将真气缓缓送入。察觉到他的平稳心跳,朱芮晨的心也随之变得平和安适。他自从那一日出了事之后,六天来都未曾合眼睡过。这时精神一得松弛,便觉得视野一阵模糊,竟有些昏然欲睡。
这一走神,内力便也乱了起来,秦皓白的心跳随之变乱。一觉察到这事,朱芮晨立时清醒过来,连忙强打起精神。
紫曈坐在床边凳上,手搭着秦皓白的腕脉说道:“可以了,接下来的两个时辰让他自己静养就好。”
朱芮晨将秦皓白在床上放好,正要下床站起,忽感手腕一凉,原来是紫曈将冰凉的手指按在了他的腕脉上。他抬头看她一眼,扯了扯嘴角:“神医,你按错手了。”
他这人正是如此诙谐个性,只要稍稍离了肃然之境,便可说得出笑话。
紫曈神情木然,平淡道:“你太久不眠不休,还要每日为他输四个时辰的真气,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倒地不起,最多也撑不过明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