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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太上皇在位时司礼监的大权独揽,皇帝御极之后发现这群宦官除了追在乔安国身后溜须拍马之外,于正事上没有半点助益,便早在逼迫乔安国卸任司礼监掌印之前,就将司礼监的参政大权消去了大半。
如今的司礼监几乎已经退化为了一个只管誊写圣旨和往来内阁与隆熙阁之间传话的清闲衙门。如此一来,皇帝个人的担子就重了许多。
后来的掌印太监王智虽是可信之人,无奈从无摄政经验,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徒弟钱元禾还远不如他,方奎又被调去了东厂,皇帝急需添个自己人来担起秘书职责,就指派了绮雯去给王智打下手。
一个宫女当然不能跑去司礼监上班。好在半年前皇帝便将司礼监办公衙门从宫城外搬到了隆熙阁南边不远处的一处小院落,方便王智与他互通消息并兼管隆熙阁总管的职务。
名义上是掌管批红,实际绮雯与王智他们的指责主要是替皇帝甄选鉴别内阁票拟。
如今可用的人手仍然过少,内阁首辅都仍由潭党骨干杜荣担任,内阁呈上来的票拟难免掺杂着些他们以权谋私动过手脚的。在呈递皇帝批阅之前,绮雯就帮着王智将这些票拟阅看一遍,挑出其中的存疑之处。
从前王智帮皇帝筛选鉴别票拟时都在隆熙阁内进行,这一个月来便总会趁着皇帝不在的当口,与绮雯一同坐在御书房对面的东次间里,一边办公,一边像带徒弟一样对绮雯进行国事集训。
当然,此事对外人是绝对保密的。
王智觉得,这个徒弟的资质简直把钱元禾比到地底下去了。
绮雯唯一欠缺的,就是对国朝实事的具体了解,王智只需稍加点拨,她便能举一反三,比如说,一份由内阁贴了票拟的奏章拿给她看,自己只需为她解释清其中涉事官员的关系和前因后果,她便能很快指出票拟上所写建议的好处与疏漏,并能紧接着分析出写票拟的阁臣是有意为之还是疏忽大意。
而这些绮雯的批复意见上呈给皇帝,也总能得到今上的嘉许肯定。越来越多不是太过事关重大的庶务,就这样依照绮雯的建议定了下来,省去了皇帝不少精力。这也算是开启了宫女摄政的先河。
王智暗中感慨,这姑娘与我们爷情投意合不说,还能做个爷的贤内助,当真是老天开眼啊!
其实绮雯对付这些复杂国事,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她又不是政治天才,哪能在这短短时日之内就全盘掌握国家大事呢?没办法,为了帮男票的忙,她只能忍痛拿出攒了许久的技能点来加强智力,10点不够再加10点,一直加到了30点,才觉得精力与脑筋反应速度勉强够用了。
30点啊,绮雯暗中肉痛了好一阵,呜呜,人家本来更想加魅力的。人家原来只想做做间谍,一点都没想摄政啊。
其实对皇帝的审慎,她不是完全理解。
“师父您说,真有必要如此小心么?”绮雯收敛起刚审阅完的几分奏章,摞成一叠,“今上都御极一年多了,司礼监其余的公公们就再挑不出几个可用之人?”
宦官不比朝臣,只是天子家奴而已。大臣们敢对皇帝阳奉阴违,宦官们也有这个胆量?司礼监那些宦官毕竟长期接触国事,像他们现在所做的筛选票拟这差事交给那些宦官来做,他们还敢动手脚不成?绮雯不太能想象。
“你是不知道。”王智叹了口气,从枣木圈椅上立起身舒了舒筋骨,“别说阅看票拟了,就连誊写圣旨这点活儿,都没法放心交给他们。就在上个月,还有个司礼监少监竟然收了外臣的银子,在誊写圣旨时私自做了篡改,将抄家改成了罚银,充军改成了罢官。”
绮雯大为惊愕:“那样……也不怕被发现?”这不成鼹鼠了么?以为往头上顶一捧土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王智苦笑:“宣旨的和听旨的,外加执行的,都已收了同一人的钱,串通一气。其余的司礼监同僚平时谁都不干净,也就不会来检举揭发。那么多人想合伙瞒着皇上一个,还不容易吗?这帮龟孙子,是早在听命于乔安国那会儿就把胆儿练肥了,还成天做着大把捞钱的美梦。若非咱们爷处处精明,不定被他们糊弄成什么样呢。所以说,还是咱们辛苦着点,替爷分担些吧。”
绮雯摇头感叹,真是礼崩乐坏世风不古啊。这王朝也算是烂到根里了,想要力挽狂澜,实在不是易事。想想就觉得前景殊不乐观,总不能把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全都赶尽杀绝吧?
两人名为师徒,实则王智知道她将来的身份,自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摆师父的谱儿,两人一齐动手将看完的奏章收了,又摆上一摞新的来准备阅看。却在这时,钱元禾走了进来,神色还透着几分慌张。
“师父,姐姐,慈清宫来了位姑姑,说太上皇后要见姐姐,请姐姐即刻过去。”
自从确认了皇帝对绮雯的态度,钱元禾就一直对绮雯称呼为姐姐,算是介于姑娘和娘娘之间的一个过渡。
王智和绮雯都吃了一惊,绮雯当即就问:“三王爷正在慈清宫里吧?”
钱元禾点头道:“正是,不过这回来的周姑姑是太上皇后跟前得脸的大宫女之一。想来应当不会是受命于三王爷来的。”
绮雯稍稍放了点心,王智欠着身子提醒:“即便只是太上皇后的意思,也不可掉以轻心。毕竟咱们爷是至孝之人,亲娘若有什么意思,爷不好违拗。去了要处处谨慎才是。”
绮雯点了头,对仪容稍作整理,特意摘了头上最显眼的钗环收了起来,才步出次间,寻了那位周姑姑,随同前去慈清宫了。
此时是下午薄暮时分,皇帝仍在文华殿与阁臣议事尚未回转,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应对。
朝西走在夹道里,西北风呼呼吹着,西斜的日头暖暖照着,有点冰火两重天之感。
绮雯紧了紧棉袄的领口,她想象不出,皇帝他妈这么久都没有对自己产生过兴趣,怎会单挑了今天想见她了呢?难道今天,出了什么特别的事?
对于这位疼养子赛过亲儿子的奇葩老妈,她也一直有着好奇。有关太上皇后的往事,李嬷嬷没对她说起过多点,皇帝不情愿说,王智他们也不好嚼舌头,绮雯就没获得多点直接信息,所了解到的多是自己从一些蛛丝马迹分析来的结论。
太上皇后会偏疼潭王,绮雯认为主要原因倒不在于她,而在于潭王。想必还是由于潭王手腕太过高明,忽悠老妈得利,才导致这样的结果。潭王生母一样是出身不高,貌似直系亲属都没剩几个了,笼络好这位继后养母对他有多重要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反正皇帝的性子绮雯是看得很明白,这样的儿子确确实实不容易让父母喜欢得起来。而且他绝对是越看着母亲偏疼弟弟就越不爱搭理母亲的那种人,从这方面来说,他不受宠也有点“活该”的意味。做人何必那么凌厉呢?适当讨好着点自己亲妈又不丢人。
从现今的结果,绮雯就可以做出两个判断,一、潭王确实有两把刷子;二、太上皇后段数不高,说不定就是个糊涂老太太。
慈清宫因份例比别处都高,又要照顾太上皇这位特别的病人,室内就烧得比别处都要暖和些。绮雯身上穿着绛紫色遍地缠枝莲纹的蜀锦棉袄,走在外面阴凉处还稍有些冷,一迈进慈清宫正殿门槛,就立刻觉得有点热了。
好在太上皇后是坐在紧挨明堂的东梢间里见她,总比次间的暖阁还凉快一点。
绮雯由周姑姑引着进门,低眉顺眼地下跪叩首:“奴婢绮雯,见过太上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太上皇后穿着一身铁锈红的织锦缎褙子,下配藏青色罗裙,头上几乎没什么钗环,只勒了条银灰色锦缎绣云纹镶南珠抹额,看上去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眉眼间与皇帝很有几分相似,周身上下罩着一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微侧着身子坐在炕边,目光淡淡地朝绮雯望了望,说道:“起来吧。”
待得绮雯谢恩站起,太上皇后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难怪两个儿子都动了心呢,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身段,这眉眼,细细看来竟挑不出半点瑕疵,纵是这般素淡的穿戴,没配几样首饰,也是丝毫不输给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任何一个美貌宫娥了。
不过,单是美貌,就能令源琛源瑢两人都去魂牵梦绕么?自己这两个儿子都堪称人中龙凤,若非她耍了什么狐媚手段,怎可能一并看上了她……
“听说近日今上都着你一人近身侍奉,”太上皇后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本宫便想寻你来问问今上的近况。你如实回禀就是。”
绮雯应个是:“娘娘请问,奴婢必定如实回答。”
“今上这些天的晚膳可都按时进了?”
“回娘娘话,今上近一个多月以来几乎日日都于戌初进了晚膳,只这月初六与初八那两日因回宫稍晚,才进的晚了些。”
竟是如此细致的回答,太上皇后微感意外:“那今上就寝如何?”
“回娘娘,今上晚间仍然忙于国事,最早时也要临近子时才会就寝,只是奴婢每晚亥时便下值了,是以对此事了解不详,娘娘若想知道,请容奴婢问过钱公公他们,再来禀告娘娘。”
“如此说来,今上睡得如何,你是更不知晓了?”
她这到底是想问什么啊?绮雯心里嘀咕着,面上仍恭谨平淡地回答:“娘娘恕罪,奴婢确实不知。”
“难为你了。”太上皇后搁下手中茶杯,略转了下身子正对绮雯,“今上日夜操劳,身边正需有个知冷热的人照看,本宫见你像个妥帖的,今日便做个主,封你个淑人。暂且也不必另住别处,就留在隆熙阁里,贴身照料今上吧。”
绮雯心下大惊,忙跪下道:“谢娘娘垂怜,只是奴婢出身卑贱,不敢作非分之想。况今上也尚无这层意思,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太上皇后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静静瞪视她片刻,轻哂一声:“真不愧是今上心尖上的人啊,竟连本宫的面子也说驳就驳了。周蕊,教教她规矩!”
周姑姑应了声是,转瞬便叫内侍请来了家法戒尺,倒像是早已备好了的。
绮雯心里七上八下,若是真有心替皇帝做主册封她,她依着规矩也是该推辞几句的,太上皇后只需坚持下去也就是了,看这个转折,这位老娘娘明摆着就是借题发挥,存心找她的茬啊!
她迅速思索了一个来回,也没想通自己哪里会惹了对方不痛快,分辩也无从辩起,眼看着家法传了来,她也无话可说,入宫以来虽说处处受着规矩限制,还一次都没受过皮肉之苦呢,连在尚仪局受训都没挨过戒尺,难道今天倒要在这里开荤了?
那戒尺长约二尺,以老竹制成,柔韧劲道,泛着淡红的光泽,看着就让人胆颤。
眼看周姑姑就要动手,旁边的黄花梨槅扇里忽然传来一点响动,像是有人将茶碗碰翻在了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太上皇后微微一怔,周姑姑的动作也就此凝定,似是意识到主人的命令会因这声轻响而改变。太上皇后面色沉冷,朝一旁侍立的苏姑姑递了个眼神。
苏姑姑当即会意,上前一步微笑劝道:“娘娘息怒,想来也是因着今上没露过册封绮雯姑娘的意思,姑娘才不敢应的,绝非有意削您的面子。看在姑娘一直任劳任怨侍奉今上的份上,开恩免了吧。”
太上皇后不咸不淡地轻哼了一声,“这话也是有理,那就免了。”
绮雯忙叩首就坡下驴:“多谢娘娘开恩。”
“你守本分是好的,以后多尽心服侍今上吧。”太上皇后又不咸不淡地交待了几句,便叫周姑姑带绮雯出去了。
绮雯前脚出了明堂正门,潭王后脚便挑帘从槅扇里的次间出来,还略探头往外望了一眼,依依不舍似的。
“你倒真疼她。”太上皇后悠悠喝着新添的热茶,唇边一抹哂笑,“宫女子哪个没挨过家法的?连这你都看不过。她当着你的面选的源琛,你一点怨气都没?”
潭王踱着步苦笑道:“您这是何苦来的呢?倒好像我对您说起这些过往,是向您告状,要您替我出气似的。她选了二哥,又不能说就是什么罪过。”
太上皇后瞄着他的神情,轻叹道:“罢了,你总也不能跑去隆熙阁找她,这会儿借我的地方,便去寻她说说话吧。”
潭王对慈清宫的结构十分熟悉,想绕到前面截住绮雯很容易。
绮雯独自步出慈清宫院门后转过一个弯,在清净无人的夹道拐角处见到潭王出现在眼前,立时就明白了,原来隔壁那声轻响,是这丫发出来的。
脑中数个念头如同火星几闪,思路霎时都理了个清楚明了。当真出乎意料,之前虽知道他也在慈清宫,还真没想到他会为了折腾她而摆唆太上皇后。
潭王身披一件通体雪白的狐裘斗篷,头戴镶了白狐毛做冠缨的玉冠,整个人如雪凝冰砌的一般,仿若捏个决就能升仙了。他浅笑吟吟地打量着绮雯,慢步上前:“看来你这宫女还当得蛮好,气色竟比从前更是红润可人了。”
绮雯并没朝他施礼,只因看他这架势,自己一个礼施下去很可能招来他伸手相扶,与其到时再躲避,还不如直接省略这步骤,料着他也不会计较。她只是微挑了一下嘴角:“王爷莫非是看不得奴婢过得顺遂,才特意赏了奴婢这顿板子?”
她不谢他出声说情,却说谢他赏板子,潭王目光一亮:“你这就想明白了?”
绮雯轻哂道:“那是自然了,奴婢从不敢在王爷面前装傻守拙。”
早在未成年时,看到某些言情剧里的女主周旋于同一豪门的几个贵公子兄弟之间,还能同时得到公公婆婆的爱戴,绮雯就嗤之以鼻。
婆婆与儿媳妇是两个相冲的物种,原本婆婆就是很难看好儿媳妇的,要是再听说自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儿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就只会将那女人看做一个妖精,哪还有爱戴的可能?
潭王就是简单利用了母亲这个心理,既达到了见绮雯一面的目的,同时还向她露了一手——看到了吧,即便你做了皇帝二哥心尖上的人,我只要有心动你,一样可以轻易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