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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会看到衣草的影子在水里飘，婆娑地在随风起舞，在清澈的水色之下。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我情愿这样看我自己，真的，情愿这样，我觉得我是注定应该这样看到自己的，在如此娟秀清婉的江南堤岸边，静静地看着我自己的影子，柔软而妩媚的影子，在漾着涟漪的水波中，在他的眼眸中
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条鱼。
我希望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株衣草。
别的衣草都很讨厌日出，它们说每一次日出过后薄薄生命便被会被抽去一层，直至有一天你会消失。但我却好喜欢日出，日出后，他便会轻轻摇摆着浮上水面，在我面前，轻轻地游动徘徊，直至日暮西坠，它潜回水底，我继续在黑暗中开始期待旭日。
我想，我爱他。
一株衣草，爱上了一条鱼。
在那片明亮的阳光中。
我是喜欢阳光的，温暖，华丽，给予衣草生长的力量，我知道，一定是它让我长出如此潇潇娉娉的柔茎，如此小巧玲珑的绿叶
可是我希望它可以长我让出像他那样的鳞片，我希望我可以从泥土中拔出脚来，我希望我可以游到他们身边
他一定知道的，只要每天看到他的眼神，我都明白。
从他第一次游到我的面前，到我死去的那一瞬，我都明白。
我看到他如此地靠近我，我可以感觉到那闪光的鳞片，是冰凉的。
阳光依旧灿烂。
可是我要死了。
你也知道，对不对？衣草的生命，如此短暂，但是我遇到了你。
呼吸，已经渐渐变得困难，我感到，如此寒冷，即使阳光仍温暖如昨可是我很愉快，因为他就在我身边，如此，如此贴近。
在我生命的最后，你能陪我，我真的很高兴。
我的身躯变得疲软，我想，我要和他说再见了。
他明白了吗？
他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我快要窒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咬住了我的茎蓝色的液汁疯狂地奔进他的身体，奔涌进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伤口上凌厉的痛楚带走了我的生命，伤中里流动的毒汁则带走了他的。
在我死的那一刻，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我终于和他走在一起，在一条滴着血的路上，路边破旧的石板上依稀可以看出两个字：黄泉。
我们就在这条路上走着，我希望那路永远都走不完。
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孟婆微笑着递过两个粗瓷碗，他犹豫地望了一眼，我手里的碗，则犹自碎了。
我还想再遇到你，我不想忘记你
浅绿色的裙裾，开始在我身后飘扬，我赤着的双足不分一切地朝着那个轮回盘狂奔着
孟婆冷笑一声，轻轻一扬手，一道火海横在面前。
我听到你的惊呼声：不要可是我停不下来，我知道我的身躯在被灼烧着，我知道我也许会化成谁也认不出的飞灰，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想忘掉你。
我终于奔到轮回前，不分一切地下坠可怕的火焰已经把我烧得面目全非，那么，来世你还认得出我吗？
我会等你，一直等，永远不会把你忘记。至少，我也想为你死一次。
你呢？
[春秋吴都虎丘]
我庆幸我们会在这里相逢，空气中弥漫着如同曾经一般的江南水气，湿润而缠绵。
你在很远的山下，站着，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斧镰。而我，只能坐在山石上看你，嗅着那熟悉的气息。
虽然我藏在那片茂密的林子里，虽然我的裙子是绿的，但是我一直觉得你是看得见我的。
我甚至看到，你像从前一般清澈的眼眸中，摇曳着无数淡绿色的影子，那是衣草的颜色。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一地碎金，我们仍然遥遥相望，一如以往。
我想，我们的目光之间，已在风中无形地勾勒出了曾经的风景。
我是虎丘山上馆娃宫的舞姬，你是虎丘山下千人石上修筑王墓的劳夫。
我无时不刻地等待着和你的相遇。
那是一种静谧的执着，静静地，随着时间沉淀。
直至有一天，吴王夫差潇洒一挥手，齿间轻轻吐出一个字：
杀。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溃。
血，充斥天际的鲜血，浸着你的味道的血，我闻得出来。雪白的千人石，顿时划满黯红的淋漓。
我没有流泪，只是倚在山上凝望那片包含着你的腥红，一言不发。
许久，我的手松开，于是，我轻轻地在空中飞翔，向着你的灵魂飞翔。
就像坠进轮回的一瞬间一样，沉沦而飘忽。
孟婆在路的尽头望着我，我低头看自己，仍是那株小小的衣草。
我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向燃着火焰的轮回，整个身体，都仿佛要被跳动的炽热给撕烈，但我不愿回头，我必须快点追上他。
我等着另一个轮回。
[宋汴京]
我没有刻意去做什么，只是在繁华的西市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我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抑或还要再站多久，我只是觉得，晒太阳很舒服。
毫无预兆地，他出现了，他站在街对角，凝视着我的脸。
一刹那，恍如隔梦。
尘土在忙碌的人群脚下翻滚，他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依然映着绿色的影子。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充满那份等待的空虚。
我止不住，对不起，我真的止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腮边掉下
你久久地凝望着我，带着浅浅的忧伤，可是，我们都没有移动脚步，它也许实在太沉了。
你突然微笑了，在千年不变的阳光下，爽朗地朝着我笑了一下，然后朝着街的另一边走远，走远，消逝在我的视线中。
我读懂了你的意思，我一直都靠着你的视线而捕捉与你的回忆。
你在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我没有勇气追上你，没有勇气追上你说什么，虽然我等这一刻已经千年万载。
至少，我等着下一个轮回。
孟婆在黄泉路上的另一端，沉静地注视着我。
我仍然向着那个方向踽踽而行，失魂落魄，突然，她那双干枯的手扼住我的咽喉，紧接着，又苦又酸的液体不顾一切地冲进我的身体，疯狂肆虐地掠夺我所有的回忆。
我苦苦地挣扎着，而这一切只是徒劳，你的样子，你的气息，你的眼眸，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心底，正撕裂出无数条伤痕，又在转瞬间被填补好。
在我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我看到他远远地跑过来。
我在心里静静地说：再见了
[民国茶峒]
茶峒也许是湘西最美的一个地方了，这是爷爷说的。
我当然很喜欢茶峒，只要能坐在渡船边上，遥望河岸边连绵的衣草，嗅着那种湿润而清香的空气，心情都会变得想飞。
我和爷爷，守着这条河，还有这条船。
爷爷说我们守着的不止是这些，我说是啊，我们还守着这潺潺的水波，起伏的衣草，清凉的微风。
爷爷说，傻孩子，你还守着他哩！
我哑然失笑。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他是个学生。
他是城里来的。
而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他怔住了。
我笑了，边笑边走进船舱。他的眼眸，仿佛一直在面前闪着。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清澈的眼神，映着岸边纤绵的衣草与深歆的流水。
后来爷爷和他都进来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于是我还是笑着说：别客气呀，留下吃晚饭吧！
他又怔住了。
爷爷拉着我走了出去，这小伙子不错吧？
我一下听出了爷爷的话外之音，羞涩地低下头去。
爷爷则仍继续问着，翠翠，倘你中意，明日媒婆就上门来提亲。
我一惊，爷爷
爷爷诡异地一笑，他很喜欢你呢！
我看到他走出船舱，在另一边望着我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伫立船头，在那里看着我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顺着他视线，我看到茂密的衣草边，聚游着无数可爱的鱼儿。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他，他唯一留下的是一个约誓，生命的约誓。
他说，翠翠，明天我要离开茶峒了，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打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当我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娶回家。
我突然没来由地感动，仿佛等待那个誓约已经几千几万年。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等他，只是在安静地等着，固守着一切有关他的回忆，不愿失去任何片刻与点滴。
我总觉得我一直在做这件事，遇上他时，或者遇上他以前，甚至，我出生以前。
我想我会等的吧，在长满衣草的河边迎着微风静静地等待着，任时光如流水般潺潺一去不复返，继续，等等等等
直到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