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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清辉,厅内点着数十枝如小儿臂粗的红烛,也是亮如白昼,酒至半酣,人多已半醉,平时不曾吐露的话和形态一一显现,丑态毕出,这般场面柳嫣然见怪不怪。
她也吃了几杯酒,头晕眼花,恍恍惚惚听见有个男人提议想看柳姬舞一曲,柳嫣然的酒醒了一大半,半掩面庞轻声娇笑:“妾已醉了,王爷千万别让妾在人前出丑。”
美人如花,何况柳嫣然这样倾国倾国色,一笑一颦风态非常人可比,在场的男子十个里有八个早已看得呆了。
裕王放肆大笑,放浪形骸,半搂着柳嫣然的肩头,佳人在怀,手中不离杯盏,与在座的宾客嬉笑怒骂,眼睛却始终保持清明。
柳嫣然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小女孩,清楚自己在这花厅里的身份和作用,她带笑推开裕王,借更衣的名义出来透口气,披上雪白的狐裘,柳嫣然心中自嘲她就是京中盛传的狐狸精。
院里正落着雪,隔着朦胧的灯火,飘飘洒洒好不惬意,避开酒气奢靡的正厅,她穿梭在游廊里,漫无目地,不知该往何处去。
“王妃在前面,看样子等着夫人过去。”身边的侍婢小声提点,柳嫣然轻点一下头,见没地方可避开,缓缓走到裕王妃面前行礼。
蹲了好半天,听不到发话叫起,倒也是常有的事,她自已站起来,立在一旁不说话,低眉顺眼,让人挑不出错处。
进府有小半年,每每与柳姬正面对上,吃亏的那个人总是裕王妃。
裕王日夜纵情声色,初冬才下第一场雪,迫不及待宣来一众狐朋狗友,从午后玩乐到子夜时分,还不见有散的迹像。
丝竹声弥散到府中各个院落,厅中的人贪图享乐彻夜不眠,深闺的人却因孤寂无法入眠。
裕王妃不想闯进去自讨没趣,她也是睡不着,带着几个心腹出来赏雪,不巧碰见柳姬。
袁家陪嫁的婢女们悄悄提醒裕王妃,怕她冲动赏罚柳姬,回头吃亏是自个。
不用别人说,新嫁的裕王妃——袁家六娘子也瞧出她的夫君是个怎么样的人,说是宠爱妾如命,裕王府一应好东西全堆在柳姬院里,让爱姬穿金戴银,享受无边的荣华。
全是假的!裕王妃轻嗤一声,她见过武英侯和罗姬在一起的情景,情意绵绵,两人的视线里插不进旁的人。可裕王,他的眼睛里没有她袁六娘,更没有柳姬。
等了好半天,面前的王妃挺着高傲的头逶迤而去,柳嫣然大松一口气,极想回房歇一会儿,又怕睡下了裕王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三番五次派人来请又是推辞不得。
别人掌中的玩物,又狠不下心去死,勉强活着,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柳嫣然裹紧狐裘,身上的寒意并没有减少几分,转过廊角,院里青石凳上斜躺着一个人,老远就能闻见酒气熏天,青丝凌乱,手指着天不胡言乱语。
柳嫣然识得那人,裕王的两个嫡亲姐姐都喜养着面首,大公主偏爱英武健壮的武夫,三公主则偏爱文雅清秀的书生,院里那个人发冠歪斜着,身形单薄,定是三公主近来最宠爱的那位冯小郎。
她走出十几步,偶尔回望,冯小郎犹躺在冰冷剌骨的石条凳上,看样子醉得无法走回房,柳嫣然有心不去管别人闲事,终是不忍心看着人受罪,想了想,吩咐婢女带着人送冯小郎回房。
她说话还是管些用,也只仅仅是一些没用的闲事,婢女们应下喊过两个侍卫架起酒醉的人回房。
柳嫣然犹要应对酒醉的裕王,漫漫长夜,何时才能天亮。
“说罢,你想要什么?”酒醒后裕王柔声细语,对着她加倍体贴温柔。
柳嫣然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挡住眸子,“妾吃穿皆不缺,有好东西王爷还是留给王妃罢。”
裕王没有应她的话,侧躺着想事,柳嫣然识趣穿好衣裳下地,带着人去院中散心。
冬日花园也没甚看头,只不过图个清静,绕过枯败的花丛,迎头碰上神釆飞扬的三公主,她身边一位俊秀的青年对着柳嫣然颔首示意,眼底的一圈青紫表明他不曾睡好觉。
裕王府夜夜笙歌,见到冯小郎是常有的事,时间长了,柳嫣然知道冯小郎本名青衣。
“青衣?!”柳嫣然掩口笑道,“真好似一位女子的名字,也难怪冯家郎君生得俊俏。”
青衣负手立在檐下,遥望圆月,面色隐在夜色,辨不出他的喜怒,却是背影寥落孤索。
柳嫣然不是刻薄的人,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说出不该说话,正戳中冯小郎的痛处。她一个女子之身,自小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才做了无名的侍妾,裕王赐她荣华锦绣,贪享欢爱华梦,却是朝不保夕。
正值她韶华正好,哪个男人不爱颜色,受宠也不惊奇。
也有人偏偏不喜欢她这副模样……
柳嫣然拿帕子拭眼角的泪珠,抬眸间正对上青衣转过来的面庞,他眼中写满不甘心,七尺男儿忍下屈辱又是为何?
“西边快要开战,武英侯已经去了河西府,听说突厥人也在集结兵力。”青衣说话的时候仔细观察柳姬的表情,果不其然,她听到武英侯三个字面色微动,别过头盯着落雪出神。
“我表妹正是武英侯身边的罗姬,她小字阿圆,京里人称阿圆夫人。”
青衣后面的话更让柳嫣然吃惊,她知道这位冯小郎得罪了尚家二表兄,走投无路之下才投奔三公主,万万没想到会是罗姬的表亲。
至于原因,她不想去问,全是和她毫不相干的事,问了也没有多大用处。
后来青衣婉转说起裕王可能与突厥有勾结,打算先灭凉州的武英侯,再杀尽京中的尚氏。
柳嫣然不敢置信,她自小长在定国公府,听到的是尚家上下对突厥恨得咬牙切齿,都说胡人凶残,入得大周境内烧杀抢掠无所不能,与大周子民势不两立,为什么裕王还要和他们勾结在一起?
青衣慢慢凑近柳姬,伏耳低语:“因为裕王想取代太子,他想做天子,尚家和武英侯挡了他的道。不过,倘若裕王真的登上大位,凭他对柳姬的爱重,你可坐稳贵妃之位。”
柳嫣然下意识摇摇头,张惶失措,仿佛贵妃两字对她来说是烫手山芋。
青衣顿住话头,静观柳姬的变化,等着她开口求他,求他想法子救武英侯,救尚府。
人声喧哗,厅里的人也该散了,柳嫣然回房后坐卧不安,恰巧裕王今晚不在她院里,她自己定不下主意,跑到柳嬷嬷房里。
这个老妪失掉一只耳朵,人也吓得说不出话,性格怪戾,身边服侍的人赶走了一波又一波,别人也受不了她的怪脾气,惟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憨实,一直陪在身边。
时间长了,那小丫头也本分,大家忘记她本是从尚府跟来的人。
支走屋里的杂人,柳嫣然说出裕王的盘算,又说她不想做贵妃,有机会想给尚家的人通风报信。
柳嬷嬷脸上青筋暴起,枯爪握住柳嫣然的手,阻止她告诉尚家人。
柳嫣然苦笑一下,想了也是白想,她根本没机会出门,更没法子见到尚家的人,更别提她们听了会不会相信她。到柳嬷嬷这里来,纯粹是为了说出心里的话,反正老妪不识字也不能言语,秘密不会泄露。
心中怀着心事,她再见到青衣欲言又止,有点琢磨不透他最终的打算。
夜里筵席不歇,柳嫣然厌烦极了这种场合,可她不得不来,陪在裕王身边,做样子给宫里的皇上和太子瞧。
几巡酒过后,她找托辞出来,屋外一股寒气夹杂着雪花直灌入脖领,浑沌的大脑顿时清醒不少,长廊尽头一位青年半醉半醒也在等着她。
他说想请她帮忙,救国于危难之中,阻止裕王,不仅是救下尚府上下,更是挽救甘凉两州的平民百姓,不让他们沦为突厥人的刀下鬼。
柳嫣然手里绞里帕子,不知该不该信眼前的冯小郎,她现在是裕王的侍妾,同裕王府生死与共,倘若帮了外人,将来又该如何?
青衣做了万全的准备,熟知裕王身边每一个侍妾的脾气,打探得柳姬心底善良,人也单纯,一早打算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有尚氏在,裕王只有五分成功的可能。他若胜了,荣登大宝,柳姬未必逃得过夏皇后的手掌,她对你恨之入骨,碍着当下的局面才忍着没下手。”
青衣缓缓走近柳嫣然身边,盯着她那双勾人心魄的美眸,轻叹一声:“他若败了,裕王府还会有活口留下?”
柳嫣然泪流满面,她是这样的无助,是生是死都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寻着机会,我要出京去凉州,去求武英侯再把你接回尚府。”在离柳嫣然一步之遥的地方,青衣款款落座,伸手想拭去柳姬脸上的泪痕,又觉得不妥。
“可没有十足的准消息,武英侯也不会信我。”青衣想他已经说得够明白,就看能不能打动柳姬。
柳嫣然默然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履回房,对着柳嬷嬷她也不曾吐露,在想裕王的作为,想她如何避开夏皇后的毒手。
全都没用,她暗自摇一下头,裕王对她情意如何她心知肚明,远远不到肯为她和夏皇后对着干的地步。
鬼使神差,她竟信了青衣的话,开始谋算起枕边人,从她进裕王府都是乖巧懂事,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裕王也对身边这个爱姬放松警惕性,有不大要紧的事并不避开柳嫣然。
裕王贪酒好色全是做给别人在看,他一直图谋着大事:见外臣、武将、甚至真有异族使者……
柳嫣然撒娇卖憨就为在裕王身边多呆一会儿,她那样的情态只会让别人觉得是在争宠,裕王府的鲜花多得数不清,她是最美的一朵,可总有调零的一天。
犹记得第一次把誊了裕王密事的纸张交到青衣手中,他眼中的疼惜。
“柳姬大恩,小的无以回报。”青衣字句全是真。
柳嫣然淡然微笑,头回觉得自个还是有点用处,白玉无瑕的面庞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不用谢,我只求余生有个清静的去处,哪怕是落发为尼也要安然度过。”
她真的所求不多,曾经想求一份姻缘,才知自己是多么的蠢,尚家的嫡子岂是她可觊觎的;后来进了裕王府,有那么一点痴心妄想裕王的真心,事实证明她还是蠢不可及。
青衣脉脉注视着柳姬,手中的纸沉甸甸。
再后来,青衣奉命去了凉州,留下柳嫣然心神不宁守在上京城里。
天子病重,裕王府停了筵席,那个男人每每从宫中回来,眼睛闪着明亮的兴彩,有一天夜里竟问起柳嫣然,她以后想住在何处,太液湖边还是别的地方?
柳嫣然努力思索,这世间能让她安宁的地方惟有尚府的院落,花香四溢,四季如春,年少无忧,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王爷去哪里,妾亦跟随。”
柳嫣然的回答取悦了裕王,他轻佻地笑了,在她耳边低语,“我已经在宫里为你看中一处地方,离正殿极近,我困了乏了抬腿可到。”
“王爷当我是什么,妾进府也快有两年,总想着问一句。”都这个地步了,柳嫣然不知她在期待着什么。
“你这么美,轻而易举入了我的心,见过你之后,天下女子皆为粪土。”裕王说着话,已经做起不辜负良辰的事,柳嫣然半推半就意兴阑珊。
待到上京城破之日,厮杀声响彻天际,半边夜空燃着红光,裕王府也乱做一团,都纷纷传言是裕王杀了太子,正杀上禁宫。
青衣里应外合帮尚坤打开城门,乱军之中他急赶回裕王府,纷乱的人群中见不到柳姬婀娜柔弱的身姿,他一路跑向她的院子,推开房门,佳人静坐在铜镜前安然不动。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青衣气急败坏,拉起柳嫣然往外跑。
柳嫣然声音怯怯的,“表兄答应过会护我周全。”
青衣怒了,“那要看什么时候,武英侯现在直奔禁宫,杀夏皇后、杀裕王、清理叛军,等他回过神想起有你这号人还不得三五天以后,城里兵荒马乱,万一真有人生起歹心,你又该如何?”
柳嫣然咬唇,临走时不忘带上柳嬷嬷。老妪似已知道柳嫣然的作为,愤然不与她同列,狠毒的眼神扫过她和青衣,嘴里发出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柳嫣然明白这个老奴愈来愈让人生厌,可离开柳嬷嬷她更是一无所有,没有家人,没有忠心的奴仆,更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光有一副倾国倾城色有何用?
柳嬷嬷气柳嫣然出卖裕王,三番几次想挣脱她,甚至用长指甲掐柳嫣然如水的肌肤。
“嬷嬷,够了!”柳嫣然推开老仆,眼中盈着泪,既然她的委屈和苦楚无人能懂,那一个人也能走下去。
青衣才顾不上那个面目可憎的老妪,他急匆匆拉着柳嫣然走向早已瞅准的避身之处。
人影纷杂,眼看着离柳嬷嬷愈来愈远,柳嫣然的眼泪终将落下,泣不成声。
裕王府一座空置的库房里,青衣递过干净的帕子给柳姬,解释道:“先在这里躲上一天半日,等外面大局定下,尚府定会派人接你过去。”
柳嫣然接过帕子,轻点一下头,她不曾看见青衣的手徘徊在她的肩头。
“我要替母亲守孝,孝期满后参加科举,还要替阿萝相个稳当的好人家,阿爹也老了,以后也不必出去做事,留在家中养老。”青衣斜倚在窗前轻声说话,时刻留意外面的动静。
柳嫣然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起这些,全是冯家的家事,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嫣然”,青衣当一回称呼柳嫣然以闺名,话说得生涩,“你今后有何打算?”
柳嫣然不是没想过,只不过她已经有过一个夫君,以后回到尚家不敢奢望太多,只求安宁。
“因为夏皇后的缘故,你没上宫中的玉牒。”青衣说话没头没脑。
柳嫣然诧异抬起头,天边泛白,缕缕光线透过窗格投进屋内,窗边的青年目光灼灼直视着她,所有的心意一揽无余。
她口干舌燥,脸上像火烧了一般,相思这份情意的真假,思来想去,她怕是心中也早有青衣的影子,若不然怎么会舍下裕王,更忘了年少时痴恋过的二表兄。
彻夜相守,他一直严守礼仪,始终离她有三步远,直到把她送到尚府的车驾旁,当着众人的面,青衣郑重其事叮咛道:“回去后保重身子,凡事要想开,等着我……等着我上门求娶。”
柳嫣然足足等待了有三年,素衣素食为老国公守完孝,带着尚府为她置办的嫁妆嫁给新考中的进士冯青衣。
新婚之夜,他挑落红盖头,满堂尽是惊叹之声,新娘子美得赛天仙,红妆玉颜,眉目波光流转掠过之处极为动人。
饮下合卺酒,屋里只剩他两人,再看青衣如昔的眼神,柳嫣然觉得不枉她三年的等待,一直不曾相见,她也不曾忘了他。
青衣轻搂着柳嫣然的肩头,满心的疼惜终在这一日可以使得,红烛摇摇曳,两人静静依偎,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柳嫣然暗念白头相守大概就是这样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