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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坤大概用这样的文字记录他的日常:雀奴越来越爱笑,她的衣裳又变小该换两套大一点的,她吃得有点多消化不好,拉的粑粑太臭……
自打女儿出生,忆君的地位降了一位,以前尚坤总念叨着阿圆如何,现在变成了他的小雀奴。那个男人把大半的精力都倾注在爱女身上,忆君放宽身心滋补休养,等坐完月子,人胖了一圈,尚坤还让她再多吃一些。
再吃,她快变成圆珠子,这种事忆君才不会去干,所以每天饭后她在屋里围着桌子走圈消食。
“哎呀,又尿了。”尚坤带着笑意说话。
忆君转过头,瞧见他锦袍上好大一块湿印,笑着摇头。
“第三回了”,她伸出三根手指打趣,是今天的第三次,从雀奴出生到现在累积起来恐怕有上百回了。试想一下英明神武的武英侯每天出门带着女儿的尿臊味,忆君忍不住又想笑。
雀奴才不管,躺在坑上吮着小指头咿呀、咿呀发声,小胖脚丫在空中乱蹬,等着阿爹给她换尿布。
尚坤给女儿换过干净的衣服,才解下自己的脏外袍,忆君从旁拿着洁净的里裤,幸灾乐祸,“你伺服雀奴,我来服侍你。”
他伸臂搂紧她的腰,压低声威胁:“少轻狂,等着我晚上再收拾你。”
忆君瞪圆眼睛表示她不怕,“求之不得。”
尚坤笑得不行,半天系不好衣带,系来系去竟成了死结,又解不开。他索性打横抱起忆君转圈,头埋在她的胳肢窝里吹气,两人都快要笑软。
等卢娘子进到节度使里求见时,听见正院里两人的打闹笑声,不由也会心一笑。
子君亦步亦趋跟在卢娘子身边,傻笑得找不到方向。
“走罢!”卢娘子拉住子君的手一路不停,几个侍婢见是他们早早向屋里的人通禀,尚坤整理好衣袍,才说完请字,卢娘子一脚已经踏进正屋。
屋里炕上睡着个奶娃娃,换下的衣裳顺意搭在月牙凳上,两人刚才经过打闹发鬓凌乱。
“大长公主猜得不假,说她的孙儿准是整日围着襁褓打转。”卢娘子戏谑道,乜斜眼欲语又止。
大长公主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尚坤猜也猜得出来,祖母虽然老了,脾气不改当年,碰见一个可她心意的人,那是率性而为口无遮拦。
他微笑颔首,伸手请卢娘子和子君坐下,小雀奴半天等不到阿爹抱她,吭吭吭努力找存在感。
忆君直叹气,“阿姐快瞧,这孩子被平安奴宠得太过,时时刻刻要人抱着她,凡是醒着不愿意一个人躺下。”
卢娘子眼睛围着雀奴打转,偏头又去瞥一眼子君。她才从京城回来没几天,晋阳大长公主喜欢她爽利的性子,赏了不少好东西不说,留她在身边说了许多贴心话。
“这人啦,不能一味挡住眼睛只看到眼前一块,该放手时要放手,该抓紧时可不能错过。”大长公主笑声爽朗,可卢娘子总觉得老人话中有几分伤感。
大长公主和老国公的往常不算是什么秘密,随意一打听都能知道个大概,卢娘子晓得大长公主因情所伤,也听出老人话里劝告的意思。
青春转瞬即逝,女人的好时光也就那么几年,她又没打算为卢家卖命一辈子,迟早是要改嫁,说要等着女儿长大,可苦了一直等着她的人。
当初说出那样的话,也有几分为试探子君,他是个诚心的人,说等着她一直痴情相守。
子君早凑过去稀罕外甥女去了,雀奴才不管是舅舅还是阿爹,只要有人抱着她,咧开嘴笑得开心。
“阿圆小时候几乎不笑,哭声还不如一只猫。”抱着外甥女,子君又想起妹妹的旧事,“她一直病着,好在很少发脾气,心里委屈了闷在被子里偷哭,也不怎么说话。”
尚坤凝神聆听,不时瞄向忆君,两人相视一笑。
“我和你阿兄准备来年成亲。”卢娘子放下一个重磅炸弹。
忆君惊愕,半天没回过神来。
“阿娘那边一定要她点过头才行。”忆君提醒道。
尚坤也听到了,目有深意瞄向舅兄,看得子君羞红了脸。
卢娘子笑了,“放心罢,我去求阿母,会让她真心接纳我为儿媳,不会让子君夹在中间难为。”
“阿娘也是要强,她苦了一辈子,唯一心愿就是看着我和阿兄活在人前头,挺直腰杆不受人欺凌。”生下孩子后,忆君更能明白当母亲的心思,体谅的不仅是罗大婶,还有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妈妈。
十月怀胎不容易,当年妈妈也是家境平常住房也紧张,才动脑筋想到她手里的房产,她其实可以换一种方式来拒绝。
算了,以前的事想了也没用,她无法再穿越回去弥补亲情,顾着眼前这位母亲才是重点。
卢娘子点头,她也是寡妇,知道这里头的艰难,正因为有相同的经历,必定会视罗大婶为亲娘。
先不说卢娘子和子君回去后如何说服罗大婶,且说大雪纷飞时,又是一年年末,积雪覆盖官道,鸟雀落在枯树上,等着天晴雪化后找食吃。
院里侍婢们扫干净一块地方,洒下粮食,用树枝顶着一个大簸箩,专等鸟儿落地琢食时,她们拉下系在树枝上绳子,簸箩扣住捕捉鸟儿。
尚坤也立在台阶上观看,抱着裹得严实的雀奴,只给她留了一双眼睛看外面的世界,耳边全是女儿咿哦、咿哦说话声。
他不怕冻着女儿,每天挑正午无风的时节,带她到屋外逛一圈。
“平安奴,外面太冷,还是把孩子抱进屋。”忆君在屋里喊道。
尚坤应一声嗯,对女儿解释道:“你阿娘又在啰嗦,咱们还是回屋去,免得过一会儿她发火。”
他刚进到屋里,雀奴哼哼唧唧不太高兴。
忆君接过孩子,气他太过骄纵,“你把她宠到天上去,将来出嫁了可怎么好,难道还要追到别人家去宠女儿?”
“咱们雀奴以后招个上门女婿。”尚坤大言不惭,他要是不讲理,比晋阳大长公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祖孙两个一样没道理可讲。
“真是拿你没法子。”忆君娇嗔他一下。
小雀奴撇着脸不开心,尚坤弓下腰正打算哄笑女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外直到府门口,来人高呼着请郎君节哀。
他缓缓站直身,远眺东方天际,云层低沉,明光半掩,尚召阳死了!
忆君说着话,身边的人没了动静,她诧异转过头去,见尚坤定定站在当地,面上神情晦暗难辨。
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她伸手勾住他的大掌,轻声问:“怎么了?”
“他死了”,尚坤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知道尚坤嘴里的他是谁,忆君首先想到这样冷的天可怎么出门赶路,雀奴又小,一路风雪难行,令人光想一下都在发愁。
尚坤则有更紧要的事,他刚稳定下凉州的局势,尚召阳一死,回京奔丧守制最少要一年,留谁守在河西,又打算带谁走,都要规划妥当。
太子允诺以后河西府就是他的地盘,即使他不在的这一年,也不会再派节度使过来,留着副使等原班人马也能顶住事。
子君肯定也是要留下,替他继续守着凉州,雁塞那拔兵马暂时不敢动,明威将军也是忠心可靠,可以托付重任,尚氏族人则要全部回京。
密密筹划过后,一行人冒着风雨回上京城,路上的辛苦自然免不了,忆君体弱没过两天就病了,所幸雀奴比她要健壮,由两个奶娘和阿宣带着在另外一辆车里,一天有多半时间在睡觉,每天还是见长。
尚坤穿梭在她们之间,陪着雀奴惦记着阿圆,和阿圆呆在一处又念着女儿,不能两全,他不免对着忆君叹道:“你这身子呀!”
不是埋怨,更多是怜惜。
忆君把头埋在他怀中,拿帕子捂着嘴,生怕马车一颠簸刚吃下的药又吐出来,她也就这样了,再好也好不到那里去。怨天尤人也没用,总要庆幸自己不再终年卧床不起。
“我本来就是一个病美人,当初你不是不知道,这回嫌我拖累你,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忆君半撒着娇,靠着的胸膛抖动不停。
尚坤正在笑,笑阿圆自封为病美人。
“我就瞧上你这病怏怏的样子,换个别人活蹦乱跳,不对我的脾胃。”
说着话,他伸手探向她的衣领底下,药性发出来汗津津的,天冷又要急着赶回去,真是让她又吃苦头。
一辈子浑混不清,死也死不在时候。
尚坤腹诽,在世人眼里他这种想法极为大逆不道,不过已经是他对尚召阳最心平气和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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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北定国公府一片缟素,正厅灵堂内定国公带着长子一家日夜守在灵前,白烛滴泪,从天黑复到天明,他犹能清晰记得父亲从凉州回来直至去世的那段时日。
坤儿在来信上说,父亲怕是悔了,悔不该对着阿娘一生薄情。
定国公几次试探,阿爹坚决摇头,不肯见阿娘。阿娘也是倔脾气,说她没功夫屈尊来国公府。
老人一直病着,把他临出京城前交待的遗言再交待几次,唯一不再提要找回先祖的遗骨。
阿爹临终前,定国公陪在身边,他见老人手在床边摸索似是找寻着什么,他信口问一句,老人又把手收回被中,含糊不清说着紫貂。
定国公猜测阿爹身上畏寒,想要用貂毛被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一句吩咐,半烛香功夫不到下人们为老国公换上全副紫貂床褥被子。
静安长公主心思细腻,据她观察,公公用上紫貂皮后,神情更加失落,眉宇间掩着一缕感伤。
“我去请阿娘”,她无声对着丈夫做出口型,反正定国公也能看懂。
静安长公主前脚出门,定国公伏在父亲耳边问道:“阿爹,你是不是想见阿娘一面?”
老国公这回没摇头,沉默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静安去请阿娘过来”,定国公顿了一下,他也不大确定阿娘是否会来。
老国公睁着眼睛望着门口方向,从早望到天黑,中途世子又去了一回,跪求祖母来国公府一趟,晋阳大长公主依是不为所动。
宵禁的敲梆声响声,老国公闭目长叹,觉得不见晋阳也是好的,免得他没脸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