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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君睁开眼时,清晨第一道晨曦照进屋内,透过层层薄纱带来朝阳的问候,微弱的光线一点点变亮,逐渐为她打开视野。她先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试着动一下身上还是没力气,翻个身迎上对面一双黑眸,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天傍晚在莲池旁,当时火上来不管不顾冲着尚坤乱讲,事后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具体说的话,大概很离谱。
尚坤的神色不喜不怒,平静悠然,只穿着淡青色里衣躺在床外侧,身上半搭一条锦被。
忆君房里的床只是普通的绣床,不比尚坤正屋里那张超规制的梨花大床可以同时躺下四五个人,两人并躺在一起,中间几乎没有间隙。她的手臂横在他的肩头,一只脚抵在他的小腿处,小心收回睡着时不听话的手脚,摸一下额头热退了。
尚坤伸手搭在忆君的耳边,静静地看,好似过去的两夜一天内他都不在她的身边,其实他一直守在东厢,中途只到祖母房里小坐片刻。给她灌过几次药,盯着府医放血诊治,听着她不再喊回家安然睡去,忙忙碌碌一眨眼过去又好似很漫长。
忆君心怀忐忑,目光瞥向他的胸口,她记得用拳头打他的伤口处,又用牙咬。说一千道一万,她不该打人打到痛处,如今叫她怎么开腔,还不知道那人怎么对待她。
“郎君”,甫一开口,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一大跳,沙哑得像破锣。
尚坤摆手阻止她说话,转头向帘幔外发话:“阿苒,进来服侍你们夫人。”
夫人?忆君纳闷,她什么时候得了个这样的名头。
见她瞪大眼睛困惑不解,尚坤又生了捉弄的心意,趁着侍女们还没走到床边,俯身在阿圆耳边低语:“你拦着不让我娶妻,我总得要有个夫人在身边。”
他眼底满溢着笑意,下地回正屋洗漱,在院里唤几名亲卫早饭后到练武厅较量两局。院里的侍女和亲卫们都听出郎君心情不错,他们这才缓口气。
忆君坐在床里愕然,仔细回想,天知道那天晚上她都说了什么话,指着尚坤让他去死还有......真说过一句不让他娶妻。她捂住胸口掩饰心跳,是谁借给她这个怂人一颗吞天的胆。平时她真有点怕那个人,早都知道他杀人如草芥,可他容下了她的出格举动。
由着侍女们替她穿衣衫,服侍洗潄,忆君心里一直琢磨尚坤的心思。她也不记得他当天说了些的话,不过,后面他真是让着她、哄着她。
忆君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她这张脸虽说美,可没到倾城倾国的地步。尚坤到底觉得她哪点好,连她自己也要怀疑是否真有那么大魅力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阿苒轻轻为忆君通头,知道她大病过后身体虚弱,手下很轻柔挽好发髻,耳边两缕碎边编成小辫用绿松石珠花绑好,又挑了一件淡玉色敞袖夏装,衣领裙角错落有致绣着莲花,清新淡雅。
“玉色平常人降不住,穿上不是显得黑就是面黄无光。所幸夫人肤色白,上身后衬得容光焕发。”边整理裙角,阿苒夸奖道。
忆君听得别扭,尚坤发话,她也阻止不了,由着他们。
尚坤进屋瞧见阿圆今天的打扮,黑眸微亮。别说,这只病猫穿什么都好看,翠衫水秀,纤然出尘,美中不足她顶着一张白得过份的脸,将来别叫人笑话是他没养好。
“呈上来”,尚坤冲着门外吩咐,云香亲自捧着云牙紫纹盘,款款走到桌前。尚坤从盘中扲出一只玉盏,放到忆君面前,“从今日起,每天一碗生鹿血。”
白玉浅盏中半碗腥红色浓稠液体,光看就让人觉得难以下咽。忆君磨磨蹭蹭不想喝,看向尚坤,他稳坐在桌边,神情不容拒绝。
没法子,她端起碗闭气一口气喝下一小半,刚咽到肚里又想吐,忙拿帕子捂嘴。打了两个嗝缓过劲后,又喝下剩下的一小半,那股子腥味直往上犯,忍不住干呕,忆君双手捂紧嘴,眼中憋出泪花。
“生鹿血大补,府医先让你喝一个月,等到了冬天再服一两个月。”尚坤言简意骇,良药苦口的道理不用他多讲,阿圆能明白。喝完鹿血,会有更难吃的药让她服。
赶紧养好身子,屋里养只病猫,他多没面子。尚坤大口用早饭,一边瞄向仍在和胃里鹿血做抗争的阿圆,强忍住没拿美味的烧鹅去逗她。肉太香,万一勾出她的馋虫吐干净刚服过的鹿血,可就得不偿失。
早上刚觉得他有那么一丝好,忆君恨恨收回自己的想法。恶人,故意在她面前大块朵颐,又是吃鹅肉,又是喝乳酪,香味冲进鼻中,她嘴馋也只有干瞪眼看着。
快用完早饭,尚坤伸出油手抓一把阿圆的脸蛋,嘻笑道:“先替你解个馋,闻着香味忍到用早饭。”
“你”,刚吐出一个字,难抑的呕吐感觉又涌上来,忆君光顾捂着嘴,哪里还能顾得上和尚坤斗嘴。
要过香芸澡豆净手水,尚坤轻拍她的后背,像是埋怨:“你阿娘怎么生的你?”
说是没见过,可尚坤的亲兄长——定国公世子就先天体弱,从小不离药罐。换在平常人家早养不活,全凭尚氏和皇室倾尽全力用珍贵药材保下命,比金子贵重的人参鹿茸用了不计其数。精心养护到二十来岁,勉强可称得上一个正常人的体魄。
尚家的府医都用心侍奉过世子爷,对付先天不足的人有一套独到心得,上回大长公主发过令务必治好罗家女郎,苦于没有当面望闻问切的机会。
逢着尚坤受伤,忆君近身伺候,府医们为郎君闻伤的同时。也细细问了罗家女郎的起居细节,又有专门去罗家坐班的府医在旁补充。几天下来,他们也总结出一套疗治方子,从食补再到药疗面面俱到。
尚坤恨不得一天之内治好阿圆,府医们一经禀报,他不假思索命依方子行事。大长公主府每年领着不少的皇家奉养,他自己的侯爵也有不菲的一笔银两粟米供给,两边加起来养十个忆君这样的病号不在话下。
若不是太难受,忆君真想顶一句,她也不愿意穿成一个病胎,三年时间吃过的药、受过的罪是以前二十多年加起来的数倍。
胃里恶心的感觉退却,她面上的潮红也消退,尚坤瞧得真切,起身往外走到一半,回头冷不丁冒一句:“闷了有些日子,该是下场和人较量两局。”
他的话里意有所指罢?人站在门口迎着朝阳,英气勃发,殷殷神色在等她回答。忆君颦眉该不该迎合他,就当是答谢人家大度。
好半天没反应,尚坤拧眉冷哼一声,脚下生风走往练武场,刚过石拱桥,听见后面一声弱弱的答复:“容我先用早饭。”
忆君嘴皮轻翕没说出后面的话,反正那人生了双千里耳,不管她声音大小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她低头抠着手指,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躲不开就迎上去,将来再说将来的事。没人能准确预料到自己将会面临的事,任何人也无法未卜先知赶在生出变故前巧妙躲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么个大活人硬砸到她头上,要么砸死她,要么拼得半残接住他,想安然脱身已经不可能。
用过早饭又服了药,紧赶慢赶等忆君出门,已离尚坤去练武厅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她扶着阿苒走在院中青石板路上,脚下像踩着棉花软绵绵,才过了拱桥停下歇息,手捂胸口对着阿苒无奈一笑。
尚坤早已和两个亲卫比试完,半跪在地上细细擦拭兵器,迟迟等不来阿圆,他明显心烦气燥,手下用力狠擦长|枪,楠木制枪|身擦得油光锃亮,仍不罢休,要过桐油继续养护上光。
他知道她大病初愈,理应在屋里静养。他也知道阿圆十分不情愿留在聆风院,念念不忘回罗家。可有一点,尚坤敏锐感觉到,阿圆对他的眷顾。隐在背后时,她投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她不曾察觉的关注。
觉得自己还能再等下去,尚坤把满腔的心思投回到喜爱的兵刃上头。
东厢门口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尚坤停下手里的动作,聆耳静听。他听到阿圆在院里停下歇息,听见她气喘吁吁费力迈上台阶,扶着木门框进入练武厅,走得极缓,一步一步踏到他的心中。
练武厅内侍女们不能随意进出,忆君撇开阿苒的手,自己一步步挪到尚坤面前。距他只有五步时也跪坐在橡木板上,她实在是走不动,这地儿要是有个床早躺下了。
她不能过去,尚坤却能走近她。他扶住她的肩头,让她能坐直,笑容灿烂,嘴中却不饶人:“子君生龙活虎,从未见他生过病,偏生有你这么个妹妹。”
幼稚!忆君腹诽,不过她该要解释一下,“那晚我说了胡话,多亏郎君大度能容下。”
尚坤自以为掩饰得很好,面上尽是促狭的笑意,他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想笑就笑,生气发火只在一念间,爱憎分明,没练出喜怒难窥的本领。
“我不记得阿圆说了什么”,尚坤故意板着严肃脸,散开衣襟让忆君看,“却清楚记得你做的事。”
痊愈的伤口旁两排整齐的牙印,不深不浅,透出一缕浅紫血色。忆君侧头望向尚坤,他敞嘴无声在笑。真气人,若不是他非要划船下水,又扲起忆君吓唬她,她能干出那么匪夷所思的事?她也是被逼上梁山。
鬼使神差,忆君用长指甲抠上她咬的牙印,划出两道血痕,做完自己也笑了。
尚坤头一回见阿圆在他面前露出真心笑容,昙花一现,转瞬即收,却是极美,一如他猜测的一样美。松开手把人搂在怀里,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娇弱的人身躯温热,在练武厅出一身汗搂着她刚刚好。
院中蝉鸣阵阵,紫薇树随风沙沙做响,厅里空旷安静,忆君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她身后那人的心跳声。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胜利,可她知道那人只做不说。
回首一望,忆君再次无声微笑,任谁看见尚坤傻呼呼的样子都想笑,不怪她太没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