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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严厉就赶到溟河黑水。
溟河黑水之畔,大片大片的赤箭花如血一般怒放。每一朵花都在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凝聚成淡淡的血红色纱帐,笼罩在花丛上空。
在半空中瞭望几眼,严厉屏息凝神,落进一片异常血红的花丛。
花丛中间的赤箭花被踩倒一小片。妖帝和明亮端坐其上。妖帝的手掌盖在明亮天灵,不属于他身体的邪气像是黝黑的墨,自他天灵源源不断流入妖帝掌心。
明亮眉心的黑气变淡,脸色也不再青紫骇人,虽不粉嫩,到底也正常了许多。
可见时间虽短,妖帝却已经噬走他体内泰半妖丹之气。这对妖帝不利,因为他纵是会噬灵,猝然噬取这么多修为,也有元气紊乱导致走火入魔之虞。
严厉默然站了须臾,一生中最阴暗,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她心里无比真切地重演了一遍。像是有双无情的手,猛地把还没结痂的伤口撕得更大,更加血肉模糊。
当年的花丛加上当年的人,以及被刻意扩大了的、赤箭花香的邪异之力,让她有些恍惚,心与身的痛感却很真切。真切到让她认为,她再度躺在那里,被一个衣发如血的男人肆意折磨,凌丨辱。
与三十六根镇魂钉钉入身体相较,花枝扎烂了她的后背,这种痛不值一提。镇魂钉对她肉身与魂魄的双重摧残,她能咬碎牙硬挺。被恶意侵犯的奇耻大辱却让她羞愤欲死。
更加让她痛不欲生的,是明亮的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她悉心孕育五个多月的小子马上就要滑胎,夭折!而她毫无尊严和骄傲的哀求没有换来施虐者的同情,反还让他更加施以残忍的手段。
他就是想凌丨虐折辱她,就是想让明亮死!
好在彼时他有些迷茫,羊水一破就退了出来,失了一刹神。而她抓到了转瞬即逝的时机,用她捱着镇魂钉之痛、勉力凝聚出的一丝法力,对他下了一个咒,同时逃走。
事实上,彼时她的记忆力很差。而今想来,还是有几个别的自救之法的。
彼时她只想起情咒。因为她听晧睿仙师说过,真正的爱是对一个人无私无悔的付出和包容,贪婪自私的掠夺和索取,只能称之为欲。
在别院养胎那些天,她的心很静,几乎每日都在想,她跟三个男人的纠葛到底孰真孰假,又究竟是爱是欲。
可是那么多圣人先贤演绎出那么多曲折离奇的情爱故事,皆因他们分不清爱、欲,何况她一个心思鲁直的粗人?想到头都大了,最终还是一塌糊涂。
而今倒似有些懂了。
只是她没想到,明明是她和妖帝之间的因果业障,却不但影响到他、她和南无三个人的人生,同时也决定了明亮与欲奴的惨痛经历。
“你来了。”妖帝很平静地传话道。他微微颦眉,显然业已察觉周遭的异常,只是明亮的事情要紧,他不急于分心去管。
严厉自也不急,落下之前她已打开天眼,欲奴若敢靠近,必定无所遁形。
听她传话说明欲奴做的恶事,妖帝良久才回话道:“本当是迦昱那厮所为,岂料竟是因我一时恻隐。”
“什么意思?”
“她回修罗殿那夜,我本该杀了她。念及她也是个求不得的苦人,就放了她。”
“放了她,倒害了我儿子?”严厉嘴上怨怪,心下却不禁叹了口气。
“你不明白,其实她是……”
妖帝的解释被一声柔媚的笑打断。
随即,赤箭花统统不见了,代替它们的唯有腥红的血气。
严厉放眼四顾,没有看到欲奴的踪影。
“姐姐怎么才来?你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啊。”这个柔媚的女声幽幽叹息道:“回到这么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地方,你一定很不爽。”
欲奴!
严厉将天眼之力施展到极限,还是不见这妖女的踪影。
“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姐姐的替身,我也极其不爽!”欲奴的声音变得阴毒,不断变换方位,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一个她在说话。
凭她的本事竟能一魂多化?绝不可能!
严厉很是费解,随着声音的变幻屈指连弹。周围的赤箭花丛被她指力击毁一片又一片,欲奴的声音却依旧滚滚而来。
“你何必白费力气?
溟河黑水两畔,但凡赤箭花覆盖之地,皆是我的地盘!
你一定还不知道,为何这个男人当年明明被炎之灵禁锢了先天本性,却依旧在一万两千年后聚魂重生。
那是因为,彼时有个爱他甚于自己的女人,信了他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情愿舍身做引,助他施展禁术,冲破炎之灵的禁锢。
这个女人被他施以你无法想象的对待,却始终保持着对他的爱和忠贞,死后肉身和魂魄俱被剁成碎屑,洒在溟河黑水之畔。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女人的肉身如同种子,生根,发芽,抽枝,散叶,魂魄则化身为花,渐渐开遍溟河黑水两畔。
这里的每一支赤箭花,都是我的一部分!不是我吸食上古神之血成人,而是上古神之血让我的魂魄得以凝聚!”
严厉极为震惊地看向妖帝。后者薄唇紧抿,眉头愈深。
“倚靠我的执念你才得以重生,你却非但忘了跟我的誓约,还封印我的记忆,让我成为这个夺走我一切的女人的替身?所幸我遇见一位高人,帮我解开封印,我才得以看清你负心薄情的真面目!”
这番话是对妖帝说的。
妖帝的沉默让严厉明白,欲奴的匪夷所思之语竟是真的。
“我恨你!恨你们!
若非这个女人对你下那种咒,你也不会这样待我。都是她的错!十年前你就该杀了她,永绝后患!这个小鬼十年前就该死了!我费尽手段把他骗来,就是想让你清醒的看到,他对你的恨和威胁。你却竟要救他?
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自从遇见这个女人你就疯了!
我宁愿你如当年一样冷情冷性,恣睢暴戾,也不愿见你一点一点变成她的俘虏,被她害成哪样都不知悔改,变成对她无计可施的废物!
我爱的那个你不是这样的……一点都不是!”
欲奴的声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声,而是怨灵一样凄厉的呼啸,哭喊。
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尖锐声音刺耳乱心,明亮的眼珠在眼睑下滚动着。他本就受到邪气侵蚀,又被赤箭花香熏染到,若再受到欲奴干扰,恐会即刻入魔!
严厉迅速一指,封了他的五感。
“没用的!”欲奴桀桀怪笑:“这个男人选择在这个地方救你儿子,是想获得你的原谅。可他过于焦急,没有察觉,这里早就被我布下一个瘴,当年他为了骗我相信他也爱我,特意教给我的瘴!”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如纱血雾已变成厚重的血霾。被铺天盖地之瘴气密密笼罩着,仿佛身处于无尽的血河深渊,严厉竟生出将要溺亡的窒息之感。
“什么瘴这么古怪?”严厉懊恼地问。她越是力持梵心,竟越是抑不住心里的狂躁。
妖帝终于睁开眼,转过头,定定看着她:“当年她并不相信凌柯的为人。凌柯为了让她安心,与她以血盟誓,一万两千年后溟河黑水重聚,必定娶她为后。届时他若违背誓言,就让她用这个瘴来报仇。”
严厉颦眉:“你教给她的,你却解不开?”
妖帝甚无奈道:“凌柯彼时没想过要骗她,因为封后于他看来也不算什么大事。难就难在她挑的是月圆之夜,且利用凌柯的血,唤醒了跟她以血盟定的誓约之禁力,还要加上溟河黑水的阴气,以及我们三个人的心结,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具备。”
月圆之夜阴气最盛,正气消减,邪魔之气居上。
酝酿一万两千年的怨气足以让一个柔弱的女人变成狰狞厉鬼,何况欲奴本就生了一副蛇蝎心肠,且被凌柯调丨教得极有手段。
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啊……
严厉冷哼:“如此看来,此番她完全是冲你而来。我儿是受你牵连?”
“你可以这么认为。毕竟我跟凌柯密不可分,他的业障唯有我来承担。”妖帝自嘲般笑道:“我已将噬灵的速度提升到极限,明亮身上的邪气已所剩无几。你母子若能解开心结,或是达成所愿,都能脱身出去。”
“那你呢?”
“她不知我如今魂魄有异,我尚且有几分机会反制。”
“若不能反制呢?”
“那便让她为所欲为。”
“她连妖界都试图毁了,恐怕是想跟你同归于尽。”
妖帝无所谓道:“欠了债,总归要还。因果报应从来不爽。”
“你索性娶她为后。”
“不可能!我自有我的原则。”
“原则?”严厉终归失了淡定,几乎是吼道:“纵是你入魔,死去,我也不会原谅你!”
妖帝叹气道:“我知道啊,所以我……”
“咳……咳!”明亮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攸地睁开眼,双目赤红犹如血滴,张牙舞爪地厉声叫道:“妖孽,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妖帝用力压住他天灵,阻止他跳起来。
严厉虽然屏息凝神,浓烈的腐臭味道却似乎顺着毛孔渗入她的血脉。或许则是被明亮的剧烈咳嗽感染到,她觉得嗓子很痒,不禁也咳了起来。
心房要炸开的剧痛让严厉开始眩晕,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过那些惨痛遭遇,怎么都遏制不住。而这梦魇一般的情境,犹如凌迟的惨烈之感,无不让她生出嗜血的冲动。
可她的理智又告诉她,一切都是幻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明亮没有死,妖帝业已不是当年的妖帝,他有弥补之心,她必须克制对他的恨。
所以她的手掐住妖帝的脖子,却久久也使不上力气。
妖帝一手压制明亮,另一手则慢慢地、慢慢伸出,轻轻落在她表情扭曲的脸上。
“痛快了断还是从此释然,那么难以抉择么?果然是只傻鸟。”
“啊——”她像是被毒蛇咬到,忽然捂住胸口委顿在地,蜷起身体,发出痛苦的呻丨吟声。很显然,她自认心防严密,却因为这件不堪的往事而不堪一击。她被自己梦魇一样的心结压垮了。
这时一道金光从半空照下,将厚重血霾击破一个大洞,直直打在她身上。
瞬间侵入骨血的舒泰之感让她有些恍惚,顺着穹光镜劈开的那个金色孔洞往上方看,一个白衣男人从天而降,金色的光柱在他身后迅速被血霾吞噬。
白莲花踩着穹光镜落下,把严厉扶起来,抱在怀里。
穹光镜如玄鸟悬在他肩侧,金色的光芒笼罩着他和严厉。幻象俱消让严厉长舒一口气,懒洋洋的动也不想动,甚至有些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白莲花面色灰败,气息孱弱,虽有身在舍身崖的镜灵以念力相助,强行劈开瘴气也耗尽了他的法力。而他对这个地方虽有厌弃,却实在称不上是心结。故他并未受到太重的瘴气干扰。
“她说那个高人是谁?”他不温不火地看向妖帝。后者也正冷眼审视着他。
妖帝施施然道:“能破解我的禁术,唯有骏吾。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骏吾未必不是好心,你的果业却来得不约而同。”
“显而易见之事,你何必废话。”
“外面那个女人在虚张声势,你不也早就知道?”
“对我来说有些棘手。”
“否则依你性子,不会按捺到此时。”
“你连帮手都没叫,就跳了进来?”
“我认为,你说得再夸张,再凶险,再可怜,我妻子也不需为了迁就你的心思,而说出违心之话,做出违心之举。”
“的确是我心急了,也对她的度量期望过高。”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看淡这种伤害!”
两个男人没用密语,他们的交流完全暴露在严厉耳朵里。说到她在这件事上的度量,她觉得的确乏善可陈,竭力也无法提高了。
“难道你有谁都不吃亏的办法?”沉默了一会儿,妖帝再度开口。
“如你所言,因果报应不爽,这个亏必须由你来吃,而非我妻、子跟你分担。但她之所以纠结,是因对你有恻隐之心。所以我还是带来一个帮手,替她帮你一把。”
“不会是……竹馫?”
“正巧他来了。”
“据我了解,竹馫虽是鬼差,可没有制服那个女人的本事。”
“穹光镜破开瘴气的瞬间,那个女人的元气随之发生剧烈波动。竹馫赔上他的全部家当,漫天洒了一通符。一刻钟之内,那个女人会被蒙蔽五感,封住七窍。”
“然后?”
“我给你带来一具新的肉身,足以让那个契约失去泰半禁力。”白莲花一拂袖,一条僵直的白蛇落在妖帝手边。
妖帝一愣,“是暂时借用,还是……”
“冥王吝啬,他不会白白来出这回力的。你欠他的东西,总该还给他了。”
妖帝一喜,看着严厉道:“她……不会同意的。”
严厉微微睁眼瞥了他一眼,沉默以对。
白莲花看向张牙舞爪、仿佛永远都发泄不完戾气的明亮,不咸不淡道:“我儿子若能得偿所愿,她便不会有意见。”
妖帝神色一僵。
“好罢。”他颦眉看着明亮,慢慢抬起手。
随即明亮像只终于挣脱束缚的暴怒的猴子,尖叫着,扑到他身上打他,挠他,踢他,咬他。严厉睁开眼,看着这个交易开始施行,看着看着不禁生出跟明亮一起动手的想法。
甚至,她想一剑刺穿妖帝的心口,把他扎成马蜂窝。
而她这么想的同时,明亮已经做了。仿佛忽然想起新的发泄之法,他发出失去倚靠的小兽一般的悲鸣,化气为刃,奇准无比地扎进妖帝心口。
妖帝的闷哼和喷涌的鲜血让严厉悚然一惊,心中豁然明朗。
“明亮!”她大叫一声扑过去,一把抓住明亮第二次落下的手腕。因她使了神通,那声唤直达明亮内心。那些邪气已被妖帝噬走七八成,他的心障薄弱了很多。
“……母亲?”明亮的眼珠变成黑色,眼神有些呆滞,茫然看着严厉。
严厉解开他的五感,指着倒在血泊里的妖帝:“你已经杀了他!”
明亮看着自己掌心带血的气刃,呐呐道:“真的吗?我终于报仇了?”
“对,报仇了。我们终于报仇了。”
“太好了!”明亮心愿得了,顿时就清醒了几分。
严厉跟白莲花对视一眼,抱着明亮坐到他身边。
“爹爹怎么也在?”明亮对抚摸他头顶的男人喃喃问道。他体内尚存几分邪戾之气,脑子转得还不甚灵光。
“为父跟你母亲一起,来接你回家。”白莲花轻声笑道。
严厉拍着他的背:“你累了,睡一觉罢。醒来我们就到家了。”他被轻柔的语气和轻柔的动作蛊惑,蜷起身体,抱紧严厉的腰,把脸伏在她柔软的胸前。
这副小兽依恋母兽的姿势让严厉慈母心肠发作,心说好小子,平素镇定坚强,小大人一般,终归他还是个依恋母亲怀抱的孩子啊。
“华严……”明亮咕哝道。
“华严已经毫发无损回家了。”严厉吻着他的面庞安慰他。
“都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自己走了?可恶啊……”明亮咕哝完这句,就发出微微鼾声。白莲花朝他呵了口气,他睡得更沉了。
夫妻俩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吁了口气。
严厉虽然暗恼白莲花又替她做了一个决断,但她心里的阴霾和滞涩居然消了泰半,颇有痛快之感。捏诀一指,倒在血泊里的男人之魂被她强行摄出,他的肉身瞬间变成一把二尺长的黑刀。
被她敛束在掌心的黑气在她腕上打了个璇儿,一下附到白蛇身上。僵直的白蛇随即扭动着身体,恢复人身。
“你应该让明亮发泄个够,让冥王那老鬼多费点东西去补。”
妖帝撕掉有些皱巴巴的外衫,化出一件紫衣。
见他捋着雪白的头发,严厉回想了一下。似乎当年她在南天门醺醺然而睡,一睁眼见到南无,那厮就是这副搔首弄姿的妖孽相啊……
捋顺头发,妖帝化面镜子,咧着嘴、龇出牙照了照,转头问她:“你能咒我长出这两颗牙么?实在有损形象。”
严厉冷眼看着他:“其实我认为,冥王那里倒也好办,晧睿仙师应该能搞定这老鬼。等过了眼前这关,你还是把那副肉身修补修补,凑合着用吧。”
妖帝看了白莲花一眼。后者自他站起来便不冷不热地看着他,用沉默表明态度。
他无奈而笑,摄起劈魂刀,往严厉眼前一递:“你看这左一个窟窿右一个裂缝,千疮百孔狗啃了一般,要怎么修补?”
严厉上眼一瞧,还真是没法凑合了。
赤丨裸丨裸地挨了骂,她竟没觉气恼。他那里千疮百孔,她又何尝不是遍体鳞伤?就算从此相信他是南无,他们也永远都回不去了。
“不过……”妖帝沉吟:“噬灵这个先天本性甚好,我得想个法子把它留下。”
严厉厌弃又鄙夷地睨着他:“正事!”
白莲花则慢吞吞地开始倒数:“十,九,八……”
竹馫的禁术时限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