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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后的一大清早。
“谢谢师兄!”
谢非羽一推开门就听到霍非浊那混小子吼道。
“不用谢。”谢非羽客气地打了个哈欠,缓了会才反应过来霍非浊只是在结巴而已。霍家小子自诩名门之后,平日里最注风仪(逼格),如何急成了这个德行?
霍非浊气喘吁吁道:“谢师兄!师弟被妖怪抓走啦!”
这熟悉的句型!谢非羽登时清醒,把他揪进门来,奇道:“是哪位师弟?”
“是小师弟……”霍非浊悄声道。
“哪个?哪个小师弟?”谢非羽吃吃重复道。
“路凡路师弟!”霍非浊自暴自弃地大嚎一声。
谢非羽脚底一软,倒在椅子上,呆坐片刻,提起霍非浊就往门外走。
“谢!谢非羽!”霍非浊尖叫道,“你要绑我去哪儿?!”
“路凡在哪儿被妖怪抓走的,你指给我看。我去把他找回来。”谢非羽脚步不停,平静道。
霍非浊哭号如一头待宰的猪,“是在北境啊!好可怕啊妈妈我不要再去北境啦!!!”
谢非羽充耳不闻。二人出了清冥日夜疾飞,第三日薄暮时总算赶到北境无赦冰原。万仞愁云低压,漫漫飞雪飘落,依旧盖不住冰海上如刀劈斧砍般的剑痕。凌厉的剑气甚至凿穿冰层,显露出其下流动的深墨海水。
霍非浊摔下剑,撅着屁股头朝下埋进浅浅的雪里,哭丧道:“累死我啦!累死我啦!”他还欲撒泼打滚,脖子一梗,却见眼前冰川上下一白,一个红衣少女踏冰而来,罗袂从风,好似凌波仙子,亦幻亦真。
他立即干嚎了一嗓子,窜到谢非羽身后:“师兄!又有妖怪!”
谢非羽一拍他的脑袋,当先迎上,揖礼道:“恭迎月神世家月如眉郡主。”
凑近了便见这少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若姑射神人般出尘风流。这般颜色,日后成为男主正妻,艳压群芳,倒也情有可原。
月郡主含笑道:“谢剑子,自斩龙宴一别,已有四年了。”
若在往日谢非羽定要赞她人脉广、记性好,但此时他忧急路凡安危,单刀直入道:“月郡主想必是奉月尊主的命令来探勘战场。不瞒郡主,失踪一方正是我门路凡路师弟,若郡主有甚么线索,还望告知!”
无赦冰海在北境月神世家的管辖下,战场如此惨烈,月家必派出得力干将前往调查。
月如眉黛眉一簇,柔声道:“谢剑子请稍等,阵法将成,我将以雪精之力演绎七日前的斗法,还请剑子一观。”
语毕她背向谢非羽,单膝跪在冰面上,用一柄镶刻着红宝石的小刀划破自己的手腕,热血浸入雪中,开绽一朵鲜妍的红梅。之后她倾身呢喃诵咒,似对大地诉说爱语,谢非羽零碎听到几句,有“复现”、“轮转”等词,料应是月家秘术之一,果然邪门得很——凡是以鲜血为媒介的咒术,都需要付出损及施法者本身的巨大代价。
过了会月如眉腕上结痂,她再次毫不留情地划破,如是三次,伤口青紫,再难流出血,她便以左手坤住右腕,强行挤压。
就连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霍非浊都在低低赞叹:“真奇女子也!”谢非羽知其禁术代价,更是不忍。
月如眉与其姐月想容并称天下双姝,终究庶嫡有别,如今月想容册封慕仙后,贵为国母;她却在做着这等熬命的苦差事。可怜她一生自负从不弱于人,嫁与男主后却因争强好胜而见嫌,男主新婚三月作诗曰:“新月如眉,已下心头。”
她突然厉喝道:“给我起!”随即扬手当空撒下一团红雪,红雪悬浮在空中,一面飞旋一面卷起遍地积雪,□□出一块光亮如镜的冰面,她轻喘道:“剑子就近来观!”
镜面中纤尘无影,一轮苍白的太阳悬挂在中心,辐射银冷失温的光芒。
哒哒马蹄声溅碎了如死的日光,凑在镜边的霍非浊大喊一声:“是我!”话音刚落,镜中也跑来一个骑跨在马上的霍非浊,他兴高采烈道:“路凡!你没我跑得快!”
谢非羽心头紧绷,知这面镜子能“看见”过去!传说北极空桑之山是过去、现在、未来的终极分野之门,月神世家在北境不声不响地耕耘万年,竟已初步参透时空法则!
下一刻路凡的声音传来:“无赦冰原是月家祖地,你莫要冲撞了月神娘娘。”谢非羽顿时大脑空白,眼看着路凡歪坐在一头小青驴身上,慢条斯理地走进了画面,他的身形看似懒散,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戒备——他在戒备什么?又或者说,他想麻痹谁?
风声转急,吹得路凡袍袖飞舞,他皱眉道:“霍师兄,你莫要离我太远。”
镜内的霍非浊赶马回身,绕着路凡的小驴子打了个圈,洋洋自得道:“小师弟,怕了吧,放心吧,有本师兄罩着你,哈哈哈哈哈!”镜外的霍非浊惭愧地哎呦一声,似乎想起了即将发生的事。
风声呼啸,毫无预警地,凝做千万支飞箭,刺向二人。镜内的霍非浊犹然背对着箭阵哈哈大笑。路凡瞳孔收缩,扬臂将霍非浊扑落马鞍,蹬起一脚,翻身跃上了高头大马。
霍非浊躲在驴腹下,眼看路凡御马急走,又急又慌地大喊道:“不许丢下我!!!”
镜外三人同时开口:“傻帽!”
镜内路凡抽空扫了他一眼,“趴倒。”语罢一剑光寒,摘星出鞘!他结诀喝道:“去!”摘星去似寒芒,以剑心为轴心,飞转成一片白练急湍,就听当当当,急弦乱弹,正是摘星拦下万箭时所做金石之声!
这时异变突生!凛冽剑声再起,却发自脑后!路凡一挑眉,急召回摘星,飞剑在他头顶陡然化身千亿,向四面八方疾射而去,路凡十指弹拨如惊雷,操纵千亿剑影织成一张密网,精准地折断每一支箭矢。
镜外的霍非浊再见这场面依旧瞠目结舌,低声道:“这招我闻所未闻……恐怕元婴期亦无法使出这等剑势来罢!”谢非羽亦吃惊,原来路凡在没有自己的场合竟是这般沉着悍勇!
路凡先后截断三波剑雨,忽然闭目,甚而双臂大张。镜外的霍非浊喃喃道:“他这是在干什么?”
月如眉凝声道:“他这是在感知,感知射箭之人的方位。”
第四波冰箭转瞬而至,摘星犹自岿然不动。谢非羽的心弦在镜里霍非浊的惨叫中绷紧。
路凡忽然清叱一声,摘星分作八道白虹,刺向虚空,就闻噗噗血声,乃是*被贯穿时所发出的声音!
然而此际飞箭逼近身侧,路凡再召回摘星已为时过晚!马嘶驴叫中,他团身闪避,依旧叫左臂中了一箭。谢非羽眉心死锁,左臂中箭于修真者而言算不得什么,但路凡实在是太过铤而走险!恐怕设伏者亦想不到路凡竟有这般玉石俱焚的魄力!
这时自八方各自冒起一缕黑烟,嘎拉拉倒下了八具披着银白斗篷的漆黑骨架,在雪地上灼灼烧成灰烬。
“魔。”镜内外路谢二人同时道。
路凡一面为自己包扎,一面审慎打量着四周,漫不经心道:“霍师兄,你还好么?站得起来吧?”说罢向身后伸出右手,预备助霍非浊一臂之力。
霍非浊道:“有劳师弟了。”他这声有劳刚出口,路凡立即撒手转身,横剑在二人之间。
霍非浊被摔了个趔趄,无辜地眨着眼道:“怎么了?师弟,快来扶我一把啊!”
谢非羽低笑道:“霍师兄这四年来从未对我如此客气过,你到底是谁扮的!快交出霍师兄!”
镜外霍非浊面红耳赤,唔唔道:“我在那儿!我在驴……”
谢月二人随他指头比划方向,见霍非浊歪倒在驴肚子下,昏迷不醒。原来刚才驴子中箭身亡,倒下时竟将霍非浊压昏了……实在窝囊得足以竞选本年度十佳死法。
假霍非浊也不知何时李代桃僵,暗算路凡不成,嘻嘻笑出声,脸上五官蠕动,似被水洗去,单留下一张空白如纸的扁平脸庞,男女老少莫辨,静静站在原地,好像一尊未烧造的瓷人。
路凡道:“偶人?”
偶人笑了,是嘴的地方蠕蠕出一条裂缝。他抬起双臂,与此同时双手却无力垂落,好似被一根虚无的线吊住手腕。
当偶人摇摇摆摆地迈出第一步,他的动作几乎笨拙得可笑,但很快就变得流畅异常,迅疾如风,劈山裂石般空手砍向路凡。
路凡提剑格挡,当场被震得后退了三步!那偶人也不知是由什么材料所制成,竟能如此坚固!
路凡于拳脚功夫一向用心,起初还能勉强与偶人战平。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的动作越来越慢,像是被粘在蛛网上的猎物,身沉体重,进退乏力,剑招也变得僵硬和吃力。
终于一招不慎,被偶人砍中左臂,伤上加伤,鲜血一下喷涌。
就在这一下的光景里,路凡看到自己的血珠溅落半空后并未落地,而是点点分散在空中——原来天地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见血现形。
路凡瞬间已有了计较——他给了自己左臂一剑,一蓬多快好省的鲜血爆出,浇红了身畔百余根蛛网!原来他早已被一只血红的茧包裹住,单单右手就缠了十余根红线。红线缠在他的腕上,鼓鼓跳动,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它其实是透明的,好似脉动的血管吸收养分。
路凡清啸一声,摘星射出耿耿剑光,他口吐箴言:“破魂一点,凝幽万古!”顿时污浊死气冲天,苍黑烟雾将他包得密密实实,面容严酷如罗刹恶鬼。
红线如受惊的活物,立即从他身上撤离,并在之后一直保持着退避三舍的谨慎距离。
镜外霍非浊哇哇大叫:“师兄!这是魔修的破魂术!!!专门夺人生气的!路凡怎么会这招!”
谢非羽沉声道:“他既无作恶之心,破魂术便不是破魂术,你看他脚下,便知他为何要借他山之石。”
霍非浊见路凡脚下红线散了一地,其中有一根浸入刚才被路凡割裂的剑缝里。这时一条游鱼贪恋空气,凑近剑缝,好奇得叼住了红线,立即腐化变臭,又变作一架白骨,散入水中。
霍非浊吓得后退两步,结巴道:“这是什么玩意?!”
谢非羽道:“这红线专门攫取人的生力,路凡使用破魂术与它对冲,也算得上同行相忌。”
路凡一但摆脱红线,斗志大盛,沉着对战偶人,最终一剑斩断他的脖子,偶人的头咕噜噜滚了一地,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开口道:“鬼母永生!”随即他的躯壳自足部开始崩毁,炸成了粉末,弥散空中。
路凡左手浸透鲜血,踉跄两步后以剑撑地,正欲起身,听到不远处传来“呦呦呦”三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有人在用油腔滑调的声音感叹。
冰原上走来一道血红的身影,脑壳闪闪发亮,右眼凹陷,伤疤如蜈蚣横贯半张脸。
……竟是当日屠尽蜚夷程的妖僧方毕!
路凡霍然抬头,双眼红光恣腾,血海横流。谢非羽仿佛听到了他理智之弦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