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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东城,东平王府
高俨刚刚下朝回府,就连忙询问管家,是否有宫中的人来过王府。
在得到管家否定的回答后,高俨狠狠咬牙,当即就想重新上马,宋平康赶忙拦住他:“爷,你还穿着上朝的袍服,走来走去的话,太惹眼了。”
高俨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绛紫公服,呼出一口白气,转身走入王府。
高俨换好便服,走出寝室之际,他的王妃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李雪薇见他身着便服,眼中闪过犹豫,但还是说道:“殿下,御医说梵儿的病已经好了,她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您要不要去看看?”
高俨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已经有了五子二女,其中他最喜爱的就是年初时王妃所生龙凤胎中的女儿,他的次女高梵镜。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小孩子突然开始发热,急得高俨寝食难安,索性直接告假不上朝了,和王妃一起照顾女儿。
熬了数日后,小梵镜总算好转了,高俨这才放下了心前去上朝。
现在听到爱女的痊愈的消息,高俨当然是大喜过望。
刚要抬脚,余光瞥到身上的便服,叹了一口气:“我还要出府办些事,晚些时候再去看她吧。”
李雪薇点了点头,当即转身离去。
高俨怔怔望着她纤瘦的背影,良久之后,轻轻说道:“我的王妃啊。”
宋平康忽然说道:“爷,恕奴才多言,您要是真的敬重王妃,不如将杨清送出王府吧,也算是给王妃一些面子。”
贵族男子好女色同时,又好男风的素来不少,不过他们一般都是另外添置宅院安置男宠,譬如前乐令曹妙达。
像高俨这样直接将杨清放在王府内院的,实属少数。
虽然高俨只说杨清是宫里送来的内侍,但王府仆从都清楚,他和高俨的关系必然很暧昧,便也不敢太轻慢他。
高俨闻言,看了看他,并没有说什么。
宋平康悄悄瞥他,却忽然发现高俨下颚处的披风绳带没有扎好,连忙出声提醒他。
想来是高俨急着想走,侍女便没来得及替他扎好。
高俨伸手摸了摸绳结处,果然有些松,刚想动手扎紧绳带,他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高俨默然扎好绳带,倏地苦笑一声:“她明明看见了。”
接着高俨转头看向宋平康,冷冷说道:“王妃都没说什么,又何须你多言!”
言毕,高俨拿过宋平康手中的马鞭,朝着王府大门走去。
宋平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上。
※※※
不论是邺都的两座天牢,还是晋阳的这座天牢,一样都有着令人作呕的幽深可怖。
这是高俨走入晋阳天牢后最直接的感受。
天牢的狱吏头子接过宋平康递来的郡王玉牌,还没来得及下跪行礼,就听高俨问道:“带本王去见秦国公。”
狱吏头子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命身边的狱吏带领高俨二人前往胡长仁的牢房。
等二人走远,他又拉过来一名胥吏,让他赶快去向胡长粲禀报这里的事,而他自己则走到胡长仁牢房的不远处,悄悄观察高俨的举动。
高俨让宋平康站在牢房外,而他则独自走入牢房。
胡长仁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猛然听到一声“舅舅”。
他当即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面前的高俨,眼中的惊诧之色一闪而过。
震惊过后,胡长仁马上爬下床榻,一边朝他行礼,一边说道:“天牢湿冷,殿下何故到此?”
高俨遽然弯腰凑到他面前:“舅舅,你想出去吗?”“。。。殿下何意?”
高俨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只要舅舅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的那个答案,本王可以想办法救你天牢。”
胡长仁眸子一闪,似是不解道:“臣愚钝,不知殿下要得是什么答案?”
高俨面色一冷,开门见山道:“左娥英是谁的女儿?”“左娥英自然是胡氏的女儿。”
高俨没想到,明里暗里地问了这么多次,胡长仁说的居然还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高俨终于怒了,他将蹀躞带上挂着的匕首拔出,横到胡长仁的脖子上,低吼道:“你都到牢里了,居然还敢给我装傻!告诉我!母后她到底有没有去世?!”
胡长仁被匕首吓得只喘粗气,身子不住地发抖,高俨见状愈加恼怒,手上用力,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
胡长仁吃痛,下意识想要说实话,脑中却闪过当年皇帝让他认下左娥英为嫡女后,似是警告的一句话。
“舅舅你要记住了,她一日是你的女儿,你便一日是秦国公。”
胡长仁虽然不清楚这位酷似自己妹妹的左娥英到底何处,也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胡曦岚本人,但他还是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
胡长仁的声音依然在颤抖:“殿下,成懿太后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高俨身子陡然一颤,右腿向后一推,匕首都差点握不住。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道:“清思殿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脖子上的锐痛让胡长仁倒吸冷气,也使他的脑子更加清醒:“是陛下的左娥英。”
高俨暗自咬牙,扔掉匕首,将胡长仁扔到床榻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不肯说是不是?你觉得本王拿你没办法是不是?那你就等着吧!本王一定会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话毕,走出牢房,披上宋平康手中自己先前脱下的披风,恨恨离去。
直到此时,躲在一旁的胡长粲才走进牢房,拿起地上的匕首,又看了看尚在流血的胡长仁,吩咐胥吏去找纱布和金疮药。
其实当胥吏与他说了高俨来了天牢,他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政务,前往天牢。
可碍于高俨当时正在逼问胡长仁,他不敢上前阻止,只得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堂兄,你现在能说话吗?”等胥吏替胡长仁包扎完,胡长粲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后,坐到床榻上,朝他轻声唤道。
“你想说什么?”因为流了不少血,胡长仁的声音虚弱了不少。
“陛下命我将所有探望过你的人都要禀报于他,但我觉得如果我去说东平王之事,只怕会让陛下对你更加不满。”
顿了顿,胡长粲的声音更加低了:“东平王想知道的事应该与陛下有关吧。就算是我于陛下禀报的,恐怕陛下也照样会猜忌堂兄,甚至是对胡氏不满。”
胡长仁似乎一下子有了精神,急声说道:“快去请陛下过来,就说我有事要禀报陛下!”
胡长粲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胡长仁至少还不笨。
※※※
大明宫,紫宸殿,右耳房
竹青衫袍的内侍小步跑到正在品茗的赵书庸面前,禀报道:“中侍中,胡刺史在宣政殿外请求觐见。”
赵书庸一听,立时放下茶盏,起身问道:“胡刺史可有说是何事?”
内侍如实说道:“胡刺史说,是秦国公有事想要向陛下禀报。”
赵书庸侧头询问身后蔚蓝袍衫的内侍:“陛下和娘娘是何时进内殿的?”
蓝袍内侍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是午时四刻的时候。”
赵书庸估摸了一下时间,吩咐道:“你去内殿外守着,陛下和娘娘有任何吩咐都要汇报与我。”
“是。”蓝袍内侍连忙跑出耳房。
没过一会儿,蓝袍内侍回来禀报道:“娘娘命人去准备了汤池和干净的常服襦裙,说是要与圣上一起沐浴。”
赵书庸一愣:“娘娘吩咐的?陛下呢?”“奴才没有听到圣上的声音。”
赵书庸若有所悟地颔首:“知道了。”
等到高纬和斛律雨沐浴完,赵书庸立刻带着端着常服襦裙的宫人进入内殿,趁着自己替高纬更衣之际,向她禀报了此事。
高纬身子微微一僵,接着夺过蹀躞带系到腰上,说了一句“去宣政殿”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内殿。
赵书庸拿上狐皮斗篷和貂帽跟了上去。
斛律雨在屏风内更衣,出来时却发现高纬不见了,微微挑眉:“陛下去哪儿了?”
被赵书庸特意留在内殿的蓝袍内侍回答道:“陛下去宣政殿见胡刺史了。”
斛律雨微抬眼睑,问道:“是有关秦国公的吗?”“是的。”
斛律雨点点头表示清楚了,挥手命他退下。
随后惴惴不安的宫人们惊讶地发现左皇后并没有为皇帝的突然离开而恼怒,只是让她们收拾好床榻,心情看起来依然很不错。
宫人们不由暗暗佩服起了用“色相”哄好皇后的皇帝陛下。
※※※
高俨回府的途中已经开始下雪,但他丝毫不在意,骑马奔到了王府后院,看到秋千的一刻,他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秋千前,不顾秋千板上面的薄雪,趴伏着将它抱入怀中,眼中流出热泪,喃喃道:“家家,你当真狠心至此吗?我故意在朝堂上反对皇兄,你却一点都不关心我!难道你真的去世了?”
想到这个可能,高俨抱得更紧了,赶忙否定道:“不可能!不会的!”
高俨这样一名遇事果决,敢作敢为的男子,居然会哭到额冒青筋,背冒热汗的地步。
宋平康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院,果然看到了在秋千上痛哭的主子。
他自幼跟在高俨身边,深知自己这位主子情愿流血也不肯流泪的性情,痛哭的高俨让他又震惊又心焦。
即使高俨经常惹高湛生气,但高湛还很喜爱这个嫡子的,不然也不会将原本的长广王府扩建后,改成他的王府。
东平王府的后院就是充满了高俨儿时回忆的地方,而这个秋千就是他和母亲玩闹最多的地方。
宋平康一看他趴在秋千,就知道他又想起了早逝的“胡曦岚”。
宋平康正欲上前,余光却突然瞥到站在不远处的王妃。
见李雪薇只是望着东平王,她身边的侍女忍不住说道:“王妃,您还是去照顾一下殿下吧。”
李雪薇摇了摇头:“殿下与我不算太亲近,我轻易过去,只怕会让他厌烦,让宋平康照顾他吧。”
说罢,当即转身离去,宋平康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
受伤流血之后,胡长仁感觉牢房比之以往更冷了,他知道狱吏是不会听他的,只好勉强撑起身体,走向炭炉。
由于血液的流失导致的头晕感阻碍了他的速度,一只纤长的手将他推回了床榻,并帮他在炭炉添了不少木炭,这才让他的身子暖了一些。
“秦国公,你有何事要对朕说?”胡长仁永远记得这个声音,它的主人既给了他尊荣,又使他沦落至此。
“陛下,那份卷宗早就被先帝烧了。”胡长仁的这句话让高纬瞪大了双眼,心中也开始涌现怒气。
所幸胡长仁在皇帝发怒前,抢先说道:“但臣知道此事始末,也记得您生母和她父母的情况。”
高纬露出一丝笑容,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再挑战朕的耐心了。”
胡长仁不敢再说废话,立刻说道:“您的生母确实是那名王府长史之女,彭乐伏诛后,胡循被罚去修筑长城,您的生母则辗转成了长广王府的侍女。。。”
胡氏怀上异相之子,高湛对此甚为看重,不仅将她的母亲从掖庭宫接出来,陪护胡氏;还借故请高洋赦免了一部分修长城的奴隶,其中就有胡循,目的就是为了让胡氏可以安心养胎
不幸的是,当年胡氏因为早产,加之身体孱弱,在生下高纬后,就去世了。
其实胡氏的死对高纬、高湛是一件好事,而且在另一种程度上对她自己也是有益处的。
因为在高纬成为嫡子的那一天,高湛就命胡长仁带着王府侍卫去诛杀胡循夫妻了。
幸运的是,这对夫妻被一伙暗卫救了,直到高湛去世,都没有再被找到。
而且高湛连那伙暗卫的身份都查不出,又碍于胡长仁是自己的妻舅,无奈之下,他只能烧了那份卷宗,并时常敲打了胡长仁。
不料世事无常,他过世之后,胡长仁还是为了胡氏,向高纬说出了这件事。
高纬听到高湛派人诛杀胡循夫妻那里已经咬紧了牙齿,但他还是强压怒火地问道:“朕的生母叫什么名字?”
“她叫胡令容,算是我的族中姑母,不过论起血缘来,已经出五服了。”这句话让高纬迅速想起了那块写着这个名字的神牌。
她抓住胡长仁的衣领,难掩激动地问道:“朕亲外祖父的表字是什么?外祖母又叫什么?”
胡长仁思索了一下,回答道:“表字是序遵。您的外祖母出自兰陵萧氏,名唤明姬。”
高纬瞬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与此同时,她的脑中响起胡庄的声音:“陛下,臣在胡老先生书房中看到过一副仿《伯远帖》,上面的落款是胡遵,想来这边是他的真名了。”
胡序遵和胡遵,仅少一字,而且胡老夫人就姓萧。
太多的巧合造成的结果就是只能是真相本身。
高纬放开胡长仁,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舅舅,放心吧,你很快就不会再待在这里了。”
高纬走后,胡长粲走到牢房前,望向依然躺在床榻上的胡长仁,忽然说道:“堂兄,要不要猜猜看,看看你能否活过这个除夕?”
胡长仁睁开眼,定定看着他,问道:“你不好奇陛下问我的到底是什么事吗?”
胡长粲点头:“我好奇,但堂叔还教过我,为臣子者,知道有关于皇帝的秘密越多,越会不得善终。”
胡长仁闻此,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之后重新合上了眼睑。
※※※
清思殿
胡曦岚快速浏览了一遍胡长粲方才送来的纸笺,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她毫无征兆地向身边女官询问道:“今日可是十一日?”“是的娘娘,还有半个多月就是除夕了。”
胡曦岚神情变得微妙,轻声道:“快到除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