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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与许宁说柳大家的事原也是偶然提起,然而过了几日她万万没想到就遇到了她。
秦娘子那日遣了人来告知,她将于三日后乘船与冯大人返乡,那日正好许宁还要当差,荪哥儿因着前些日子才受了惊大夫吩咐要静养莫要去人多嘈杂的地方,因此宝如便只带了淼淼去了渡头送他们。
这样巧便遇到了柳大家也到了渡头送别,她一身鹅黄色绣裙,面容端凝,皮肤素白,长眉轻蹙,眸光闪闪,整个人都仿佛笼着一层轻愁,宝如下车的时候,她遥遥看到,便福了福身子,近前行礼后笑道:“原来夫人与秦娘子熟识,我竟不知,秦娘子有如此福气,想必也得了夫人的帮衬恩惠。”
宝如听她恭维,含笑道:“不敢当,都是秦娘子自己的福分,我得她帮忙甚多。”
秦娘子笑道:“的确多得许夫人帮衬,难得夫人不嫌我的出身,折节下交,只是我身份不同,不敢深交,只怕倒误了夫人的清誉,此一去山高水长,只怕见面之日不可期也,所以还是寄了信给夫人。”
宝如牵了淼淼的手让淼淼与秦娘子行礼:“你教了淼淼这些时日,又替许宁分担了许多庶务,我们全家只有感激你的,切切莫要再说那些见外的话,来日回京,必要来见我们。”
淼淼今日仍是一身青绸短褂月白百褶裙,梳着双鬟扎着碧玉环丝绦,行礼之时规矩严整,大人说话之时也不插嘴,待到宝如让她行礼才上前说话则必叉手行礼,却一个字不多说,显然这些日子卢娘子下了些功夫,家里虽然仍是活泼泼的,尤其在父亲面前犹如一个小魔头,在外头却是循规蹈矩得很,秦娘子扶了她并不肯受她的礼,笑了下才要说话眼圈却红了:“姐儿来日是个有造化的,只望你不要忘了秦宛便好了。”
淼淼第一次送别,看到秦娘子这般,睫毛一眨,扑簌簌地眼泪落了下来,之前绷得好好的规矩也忘了,直接扑入了秦娘子的怀中,小声抽噎起来:“我喜欢你制的香,还有你说要教我习簪花帖的,说要给我找好字帖的……你为什么要走……留在京城和以前一样不好么?每天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不是很欢喜么?”
卢娘子在一旁也红了眼圈,到底和秦娘子自幼的情分,也有些哽咽道:“她是享福去呢,这是个好归宿,这孩子,哭什么,快让你师傅开开心心的上路,今后一帆风顺,顺顺利利。”
一席话说得在场几个人都鼻子微酸,
秦娘子被这孩子气的话也逗红了眼圈,勉强笑道:“字帖这里就有个行家,你看到这位柳娘子没?教坊中能被称为大家的,多多少少总有几分绝活,你莫要看不起我们这些教坊出身的,没有父母家世靠着,只得自己挣扎出头,她在写字上可有秘不传人的绝技,自己也收了不少好字帖,叫她给你拓几本来。”
柳大家慌忙笑道:“怎敢在探花门前班门弄斧?小姐若是看得上,我回去便遣人送些字帖去便好了。”
说了几句闲话,送了程仪,才将秦娘子送上船去,挥手作别。
淼淼一直伏在宝如肩头,将宝如肩头的衣服都打湿了,宝如失笑道:“好了好了,怎就伤心成这样了,平日里那样大大咧咧的,将来若是嫁人要离开爹娘,可怎么是好。”
淼淼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才不嫁人,我要永远和阿爹阿娘在一起。”
一时几个大人都笑起来,卢娘子取笑道:“可见还是孩子话,咱们都给记着,来日你嫁人的时候,得翻出来说说。”
宝如抱着埋着头不说话的淼淼心软开解道:“不是说要字帖?趁着柳大家还没走,和她说说想要甚么字帖?”
淼淼抬了头,两只眼睛红肿着看向柳大家,柳大家看着她面露慈爱,温和道:“我有《九成宫》、《多宝塔》、《寿春堂》的,你喜欢哪一个的?”
淼淼含含糊糊道:“我都想看看。”
柳大家笑了下道:“那我迟些派人送到府上。”
宝如连忙道:“送些普通的便好了,万不敢让柳大家破费。”
柳大家含笑:“我们手里又能有甚么好东西了,不过都是些市面上都有的,有一些难得的是我自己临的,若不嫌弃,我也一起给您送过来。”
卢娘子点头笑道:“我听秦娘子说过,说您擅临字,不管什么字,只看一次,便能临个七八分相似,若是给您多一些时间,几能乱真。”
柳大家脸上有些尴尬,笑道:“秦娘子谬赞夸大了,着实不曾有这等才华。”
卢娘子微笑也不再说,一时众人分手,宝如看卢娘子一个人前来,忙道:“你住在西坊那边吧?我们送你回去吧?正好马车趁便。”
卢娘子也不矫情,只道:“那就劳烦了。”便上了宝如的车,宝如问:“卢先生,那位柳大家真的能模仿别人字迹?”卢娘子笑了下道:“她大概不想宣扬,我也是听秦娘子提过一次。”
宝如奇道:“为何不肯宣扬?”
卢娘子道:“若是男子无妨,身为女子,有这种绝技自然不好宣扬,一是少不得有些造赝品的人重金找上去做假书画古董的,教坊中人,哪有手头不紧张的时候?难免做过一件两件,岂敢大肆宣扬。再者她们都是伺候贵人的,若是被人知道有这等绝技,岂有不防的?因此倒是不宣扬的好,我适才也没想到这一节,看她不欲宣扬,才想起来,只怕是这两种缘由。”
宝如也只是付之一笑,心想着市井多奇人,秦娘子说得对,比不得家世,少不得自己努力,闺阁女子这些技艺不过是点缀,市井女子却是要靠这些吃饭,正说着闲话便到了卢娘子住的地方,宝如与淼淼亲自下了车送她入屋,却是为了以身作则,从小给淼淼立个尊师重教的榜样,卢娘子知道她的意思,也并不忸怩,安受了淼淼的礼。
从卢娘子住的西坊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处戏园子,吹打十分热闹,淼淼好奇极了,掀了帘子往外看,却正好看到一认识的人,好奇道:“阿娘,你看,是卫三奶奶,上次宴会我们见过的。”
宝如看出去,果然看到宋晓菡正下了车,显然也注意到这里的目光,看了过来,一眼看到淼淼,笑了下,扬了扬手,转头对旁边跟着的小厮交代了几句,那小厮便跑了过来传话道:“我们家三奶奶说今儿在戏园子里包了雅座,偏偏约的姐妹没有来,请夫人若是无事,可一同看看戏,今儿点的戏目是《花木兰》,也很合适孩子看的。”
淼淼不由十分渴望地看向宝如,宝如失笑道:“也好,和你们三奶奶说,多谢了,我们这就下车。”
一行几人进了楼上雅座,铺陈十分华丽,两人挨着坐下,宝如看宋晓菡穿着一身藕荷广袖双丝绫外衫,里头趁着桃红色锦衣,下头系着柳绿宽松百褶长裙,挽着抛家髻,一侧佩着一朵宝光晶莹的宝石花,当中的红宝石约有鸽蛋大,十分珍贵,整个人打扮得华丽贵气,眉目间也并不见抑郁,一见她便笑:“原约了庆国公府上的袁四奶奶的,结果她家里有客来不了,这戏难得今儿阮清桐亲自唱的,不来可惜,索性自己来了,正好遇到您,一起看戏也算有个伴儿。”宝如点头赞道:“你这看来心情不错,家里事打点好了?”
宋晓菡呵呵冷笑一声,眉目间带了一丝忿恨,看了眼淼淼正目不转睛看着下头,戏还没开场,场上锣鼓喧闹,是一些学徒小角色扮着小猴子正在上蹿下跳满场翻着筋斗吸引人,并不在意她们说话。便悄悄对宝如说道:“到底是亲娘,那事儿没多久便被婆婆看出来了,逼着问了实情,又来问我知道了为何不报,我哭了一场说为了三郎的前程,我又能做什么,婆婆怒气冲冲跑去安阳公主府闹了一场,偃旗息鼓的回来,根本不能拿她怎么样,既不敢让公公知道,公公性子爆烈,一贯看不顺眼三郎,若是知道此事只怕要打死三郎,被宁国公知道更不得了,也不敢闹进宫里去让太后做主,太皇太后已不在了,太后不过是皇嫂,哪里压得住安阳公主?不过白白丢的是自己亲儿子的脸,在官家面前也没了体面,只得装病拘着三郎在家不许出门,又骂我说我拢不住丈夫的心,她自己的儿子!她都管教不住!倒来赖我!我也不管了,哭着说要回娘家评理去,大不了和离!她又软了下来,这些日子她和三郎都只敬着我,再不敢叫我立规矩,也不拿从前那些甚么宫里的规矩来压我了,略有些不耐便要拿宫里的女官来教我,如今倒是看这宫里规矩教出来的好长辈,好贵女!呵呵,亏我还一心为着三郎前程着想,如今我算看明白了,三郎这是风流根儿,断不了了,男人都这样,便是村头俗夫,多收个三五斗,也还要纳个妾呢,更何况三郎这般才貌,亲娘都管不了她,我又何苦来哉?倒不如自己自在度日!”
她脸上显出了一些得意:“这些日子我也不去公主面前伺候了,公主也不敢管我,三郎也只是加倍待我小心,做这高门媳妇这么久,竟是这些时日才觉得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