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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抬高了声音:“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亲生的孩儿,如今你和许宁好好的,做什么过继个讨债鬼来分家财?你不知道唐家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我和你爹吃了多少苦,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少家私,难道白白把与别人的儿子!”
宝如顿了顿,她从前何尝不是和阿娘这般想法,然而经历过前世,她想法已是变了,许宁此人,唐家留不住,迟早要走,自己如今也打着和他不一起过的念头,迟早是要回娘家,自己如今年纪尚小,便是回了娘家,只怕仍然免不了要招赘,自己又是个二婚,又能招到个什么好人,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酒囊饭袋的蠢材,岂不反累了家人又走了前世的道?而家里没个儿子顶门立户,父母老去,自己又是个妇人当不得门立不得户,不过是一只肥羊白白让地方上的人欺负了去,倒不如趁如今父母身体尚健,自己也还有时间筹谋,挑个人品性情好的孩子养着,慢慢地教着,长成了便是不成,自己横竖是生不出孩子,大不了终身不嫁,在家帮扶着唐家,总能让父母到老有靠,香烟有续,外人看家里并非无男子,也不会狠欺负了上来……
念及此,她缓缓劝道:“许宁眼看便要乡试,若是乡试得中,便要进京会试,这进京赶考,若是得中,加上路途,也要离家一年的时间,若是不得中,怕不要再京里直接等下一科,这又是三年,得中的话多半要授官,无论是京官还是外放,都不可能放回原籍,到时候女儿无论是和他赴任也罢,留在家里也罢,家里都没了个顶门立户的,若是我和他赴任,离乡背井的,爹娘这里又有产业又有族亲,定是不肯和我们过去,然而留爹娘自己在这儿无依无靠,我又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趁如今还有些时间,物色个知根知底,聪明伶俐的孩儿放在膝下慢慢煨着,性情总是人教出来的么,若是成器最好,若是不成器,大不了费些米粮,娶房媳妇,远远打发了去了,横竖总有我在,必不让你们吃苦。”
刘氏冷笑:“你道那么好打发么……你年纪轻不知道那些亲戚都如苍蝇,哪里那样容易撇的脱……”
宝如叹了口气知道刘氏这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还得暗自物色好才是,其实她人也是心善,只是嘴上硬,一边又道:“也就是一说,只是娘亲和爹爹也要想想后头日子怎么过,有个谋划才好,许宁若是乡试不中都还罢了,若是乡试得中,只怕这些打算都要打算在前头了。”
刘氏心里嘀咕了下,居然真的隐隐有些懊悔教女婿读书了,然而女婿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些日子又一直对自己和老伴、女儿都很好,竟是挑不出一丝错儿来,这会儿让她再老着脸说出不许许宁科考的话来,她也做不出这等事,少不得嗟叹了两句,居然也觉得女儿的担忧有些道理。
两母女说了些体己话,两人又都是手上麻利的,不多时便已整治出一桌菜肴来,便叫了唐父和许宁到了饭厅一家人一同吃饭。
市井人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唐父这些日子养病无聊,好不容易看到女儿女婿来了,自然是开始狠灌女婿酒,打开话匣子痛说了一通,许宁含笑而听,来酒不拒,很快眉眼间便带了点饧涩,眼角漾了红晕,奇怪的是明明谦和得紧,她却偏偏从这里头看出了那些隐藏得极好的矜持骄傲来。
她垂睫默默听,心里只想着这人,不是唐家留得住的。爹娘这般的欢喜,只怕是最后一年了,待自己和他和离后,那生活的诸色磨折,百般筹谋,这唐家的千斤重担,便都要自己去扛了——不是不惶恐的,因为前世她已经历过一遭。
然而她没有办法。
晚饭过后唐父心满意足拉着许宁出去逛去了,看起来竟真如亲父子一般,宝如在家里和刘氏收拾残羹冷炙,正想接着今日的话题再多说两句,门口却来了个妇人,刘氏一看这妇人,脸立刻就沉了下去:“前儿才来过,这是又被把钱拿走了?”
那妇人一张容长消瘦的脸,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大袄,肚子高高隆起,背上背着个小娃娃趴着睡觉,半边脸上脏兮兮的冻得通红,手边还牵着个男娃娃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草鞋,衣衫勉强能御寒,只一双脚上满是冻疮,身形瘦小,一双眼睛却漆黑锐利彷如饥饿的小兽,宝如一眼看过去就和那孩子的眼光撞在一起,被那眼光里带着的憎意吓了一跳。
那妇人唯唯诺诺畏缩着开了口,眼圈却已是红了:“他婶,明儿就过年了,家里委实连隔夜的米粮都没了,孩儿他爸把钱都拿去打了酒……前些日子那银子,有人讨债上门,拉了他打,我如何能眼看着他被打死孩子没了爹呢……只能替他还了债……但凡有些廉耻心,我也不敢厚着脸皮再来,只是两个孩儿捱不住,今儿过来只是借点米粮……好歹把年给过了”
刘氏已是气得连声呛道:“前些天你过来,怎么答应我的?我当时怎么教你的?叫你拿了钱便带了孩子回你娘家去,就在娘家先把年过了,开春把地赎回来,雇人种上,你怎么偏又将钱把与那个烂酒鬼?他死了又怎地?你如今比寡妇还不如咧!他又想过老婆孩子么?肚子里头还有一个,他有没有替你考虑过一分?依我看没准又是和别人串连了来合伙哄你的钱,也不是没有做过,他骗了你多少次,你如何还要上当?你这般一次又一次地上当,谁肯把钱去填这个无底洞!我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你总是不听人劝……真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刘氏越骂越气,她前些日子刚刚同情这冯氏,拿了十两银子给她,教她先带着孩子回娘家,结果这才几天,又来了!
唐宝如却是看着那孩子的小脸越来越紧绷,一双眼睛瞪着刘氏,她暗自心惊,连忙扯了扯刘氏的衣袖,笑道:“阿娘,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竟不认识,门口有风,冷着呢,孩子哪里挨得住,先进来火边坐吧。”
刘氏勉强按捺住了脾气,勉强道:“这是你族兄唐元洛的娘子姓罗的,你要叫她一声罗嫂嫂。”一边到底拉了两张椅子在火盆边让她们坐下,一边将火上还煨着的羊汤倒了两碗给她们,唐宝如看着那孩子坐不太肯坐,被他母亲强按着坐下去了,那羊汤热乎乎香得紧,他却咬着牙不吃。
唐宝如心知这孩子心性倔强敏感,当着孩子骂人父母,确实是刘氏不太讲究了,她心下暗叹了口气,知道娘亲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副慈悲心肠义气脾气,却偏偏因为这刀子嘴不知白白得罪了多少人,俗话说寒语连忙笑着坐下来问那孩子道:“大侄儿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罗氏连忙赔笑道:“叫唐远,这孩子脾气孤拐,不怎么会叫人。”
唐远……她皱了眉头有些奇怪似乎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唐远!这人可不是曾经在自己沦落市井开店的时候来照拂过自己的远亲么?他当时在京营禁军里似乎担任个什么小头目的,自己店家被流氓骚扰的时候,他曾来替自己镇过一段时间,后来还时常带了士兵来镇场,似乎当时是说过算得上和自己有些远亲关系,后来他调防派到别的营去了,就再也没见过了,后来有熟识的士兵来,问起他,居然是剿匪的时候被砍断了一臂,没法当差了,不得不回了乡,她一直念着没有还他恩情的。
原来竟是这孩子么?却不知为何前世自己完全没印象……也是,那时候来打抽风的族亲不少,自己那会儿混混噩噩的过日子,哪里留心这些。想来当时他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却仍是帮了自己,想必承了自己母亲的情,却仍记恨着这些辱人之语,不肯更亲近一些。
她一边笑着道:“咱们这羊汤熬了一天,算得上一绝,远儿不妨尝上一尝。”一边用调羹舀了一勺子汤递到那孩子嘴边,孩子毕竟是孩子,虽然脸儿绷得紧紧的,却到底没好意思拒绝,张了嘴巴,喝了一口,鲜美热呼的羊汤一入嘴,那小脸就再也绷不住了,唐宝如将调羹塞在唐远手里,看他终于低头喝汤,一边笑着问那罗氏一些家常话如娘家在哪里,一向做什么营生之类的话,火盆边人渐渐暖过来,又有羊肉汤下肚,大人孩子脸上终于多了些人色,只是说着说着难免掉泪,只说着自己和孩子命苦,待要劝她和离,她却又道:“其实他不喝酒的时候,对我和孩子都还不错,有什么也都先给我们吃,只是酒瘾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喝醉了以后,神志不清,就开始骂骂咧咧,醒过来其实也后悔的……”
临走时,刘氏到底还是又拿了几串钱并一包粽子叶包好的没动过的肉菜和点心地给她,到底看在女儿连连使眼色的份上,没再说什么。唐宝如也拿了个泥金杏花荷包,里头放了几个银瓜子塞给唐远道:“拿着压岁,快长快大。”
那孩子捏着荷包,脸上微微涨红了,眼睛里那点戾气却已消失无踪,多了一份孩子的稚气和无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