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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慢慢点了点头,王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靠回了椅子里。
如果抓他来此的人是陆怀,那么专门冲他而来倒是有可能的,毕竟陆怀能够入宫与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如果陆怀不知道当年陆钱氏是怎么祸害他的,那么他担的这点干系也不过就是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宫里有多适合他,实际却没有罢了。而且,他也不认为陆怀能有将他挟持到此地,拘禁多日的本事。
这次将他挟持到此的黑衣人各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这样的人不是普通人能够调/教出的,更不是普通人能够用得起的。依照他的阅历,能够操控他们的人若非贵胄,便是豪富之人。
而他这些日子所待的这个房间也佐证了他的判断。这里面的东西,随便哪一样都是价值连城,但是布置在同一个空间里却毫无刻意堆砌的庸俗之感,其布置之精妙,格调之非凡,非久富久贵之人不能做到。
陆怀是什么家世背景,他心里一清二楚,根本就与富贵两个字不沾边。而陆怀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之前也调查过。
他虽然已多年不在内庭,但在宫中人脉依旧宽广。前段日子陆仲德与陆钱氏二人不约而同地托人向他打听陆怀的近况,他便找人了解了一番。
陆怀在前朝时经年替武贵妃掌管私库,从来不敢贪占。新朝成立之后,一直待在兵仗局那个冷衙门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点本事的人早就该爬到少监甚至太监的位子上了,可他却依旧是靠着过往的资历混在监丞那个不高不低的位子上,毫无长进。
而且在兵仗局这样的冷衙门里,陆怀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跟谁都和和气气,从来都不争不抢。
这种人哪个监局里都不缺,说得好听点是好脾气,说不好听点就是软柿子透明人,谁都能上去捏几下,谁都可以当他不存在。
这样委曲求全、隐忍无能,简直就是小时候那个听话好骗的乖小孩陆怀长大之后必然会变成的样子。
这样的人能在宫里活下来都已经是个奇迹了,要是能练出这样的本事,做得出这般手笔,那他王景可真就能做皇帝了。
不过话说回来,陆怀自己虽然不济事,命倒不错,遇到了几个有能耐的徒弟。但很可惜,他的徒弟都年龄尚轻,资历尚浅,最厉害的一个,也不过是新近才被提拔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其他的,也都是近年才努力爬到了各个监局监丞的位子上,如今顶多算是在各自的监局里站稳了脚跟,还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即便有心帮他,反哺的能力也有限,断不可能供出这样的手笔来。
陆怀能够找上他,多半也是因为陆仲德与他们二人的关联,才令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来套他的话罢了。
说到底陆怀不过是背后之人手中的棋子,真正决定他命运的不是陆怀,而是陆怀背后的人。只要他守口如瓶,对方就不敢动他。
王景这么分析着,慢慢地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一遍陆怀,更觉得自己所想一定没错。
陆怀看起来一如小时候那般温润端正,是前朝武贵妃最喜欢的类型,只是他周身上下平和有余,气势不足,一看便是兵仗局那种冷衙门里浸淫久了的老好人。
这样的人,拿来当棋子真是再好不过,他背后的人倒是有些眼光。
可惜,他什么都不会告诉陆怀的。
王景再度合上了眼睛,傲慢地仰起了下巴,不紧不慢地对陆怀道:“你没有这个本事请我过来。看在你当年是经我引荐入宫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不要搀和与我有关的事,这里面的浑水你淌不起。
我还是原先的话,回去让你背后的主子好好想想敢不敢动我,想好了之后,就痛快儿放我走。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些日子,早都觉得闷了……”
他的话有腔有调,端得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口吻和架子。
陆怀笑了笑,“将师父请到此地的,的确另有其人。不过我想怎么做,并不需要请示别人。”
见王景依旧合着眼睛,一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陆怀也不生气,继续道:“我对师父身上的秘密不感兴趣,唯一想做的事只是报仇,相信师父知道我想报的是什么仇。
如果师父愿意帮我,那么我可以对师父蒙骗我入宫的事不再追究。如果师父不愿意帮我,那么您既已知道我的打算,我便没有让您活着离开的道理了。”
陆怀说完,微笑着等王景的回应。
王景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睁眼,外表看起来依然十分傲慢淡定,心下却在飞速地紧张盘算。
陆怀能说出这样一番话,难道是已经知道当年陆钱氏是怎么祸害他,又是怎么联合自己骗他入宫的了?可陆怀当年分明对陆钱氏的话深信不疑,没道理进宫当了这么多年宦官之后,忽然开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假使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他又要如何证明呢?当年他入宫凭据一应俱全,皆由自己亲手把关,绝对万无一失,相干人证也早已死无对证,他凭什么这么肯定?
当即,王景便觉得陆怀是在诈他。
他冷哼一声,心累地叹息了一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给师父一些考虑的时间。”陆怀并不解释什么,笑了笑,探手摸了摸茶杯,“就以茶水的温度计时吧,到茶水凉下来的时候,若师父还是不愿帮我,那么我便送师父上路。”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确是在诈王景。
屋子里的黑衣人都是唐正延的人,如果他说出保荐书造假之事,固然能让王景立即相信他的话。但那就也等于是告诉了唐正延,他早就知道自己入宫的真相了,也就等于告诉了唐正延,他是做了一个局,将他装了进来。
唐正延一心拉他淌朝堂的浑水,知道自己被他这般算计,说不定不仅不生气,反而会开心他有这个本事。只是如此一来,就会让他欠下唐正延一个人情,还会暴露他有心加入唐正延阵营的心思,让他费心争取的主动权尽数变为被动。
这样一步错,后面满盘的计划都要受到影响,他是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所以他不能将保荐书造假的事说出来。
另外,保荐书造假也不仅仅牵扯到他一人入宫的秘密,更牵扯到前朝某些势力以色谋权,秽乱宫廷的秘密。这个秘密,说不定就是王景用以自保的底牌,他若是触及到了王景的底牌,那么便再也别想撬动王景的嘴了。
王景是他复仇的捷径,他不可能让自己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在王景自己松口之前,保荐书造假一事万万不能先提出来。
他虽然是在诈王景,但是这种“诈”,是建立在他已经知晓王景心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前提下,只要他做的够像够绝,就能逼他接招!
王景不信陆怀真的会将自己怎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陆怀真的猜到了当年的事,没有确凿证据,凭他一个当惯了老好人的人,一个谁都不敢得罪、委曲求全惯了的人,难道还真敢杀了他不成?
他在心里鄙夷地等着茶凉下来,他倒要看看,等到茶真的凉了,陆怀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陆怀也在等着茶凉,他知道王景这样历练深厚的人不会轻易妥协,绝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那么,他便让他看一看棺材就好了。
时间在屋内诡异的安静之中飞快流逝,屋外的蝉鸣偶然传来,让屋内诡异的安静之中又夹杂了几分让人心烦的聒噪。
终于,茶凉了下来。陆怀收回放于茶杯旁侧的手,缓缓从位置上站起了身来,微笑看着王景:“师父是决意不肯帮我了?”
王景不屑地勾了勾唇,阴柔的声音满含着自信:“你不敢杀我,别白费口舌了。”
“我的确不敢杀人,但是有人敢。”陆怀微微一笑,给身边的黑衣人使了一个眼色,黑衣人即刻抽出腰间短刀,向王景的脖子上横抹而去。
寒光闪烁,王景只当陆怀是要做做样子,满不在乎地勾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血从喉前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的时候,王景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落下。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将他银色缎衣染红的血迹,感受到割开他皮肉的冷刀毫不迟疑地向更深的位置抹去,当即顾不得其他,伸手抓住了黑衣人的刀。
“不,呃咳……”尖刃抵在他的喉咙骨节上,喉间、手上的剧痛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陆怀并未命令将刀拿开,黑衣人便只是停住了刀,直到王景竭尽全力说出“我帮”两个字之后,陆怀才摆了摆手,命黑衣人将刀收回。
黑衣人手中的刀锋利无比,割皮断骨轻而易举,若非为了配合陆怀,早已令王景身首异处了。而且他割开的都只是皮肉,避开了大血管等要害,王景顶多流血流得吓人一些,却不至于会死。
但王景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陆怀有一百种吓唬他的方法,但割喉绝对不在其列。这种法子再三小心都可能死人,陆怀绝不可能拿他这般重要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黑衣人收回刀后,王景见无人有为他上药的意思,更加相信陆怀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而是真的打算置他于死地。若非他反应得够快,此刻一定已经去西天了。
王景疼得痉挛般地连连指着自己的喉咙,提醒陆怀救他。陆怀给黑衣人又使了一个眼色,才有人去找了止血散,粗鲁地糊在了王景的伤口上。
上药之后,血很快被止住,稳定了一段时间之后,黑衣人将王景的脖子和手都包扎了起来。
王景的肤色本就白得病态,经过这番大出血之后,更加白得不像人样,斯文的面孔上满满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
他万没想到从小就老实的陆怀真敢对他下手,看着从始至终从容微笑看着他,看着一切发生的陆怀,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害怕。
包扎好之后,王景稍微动一动都疼的不行,看到陆怀在他面前坐下,似乎即刻就要从他口中得到消息,不禁有些发怵:“过,过几天吧。”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用没受伤的手指了指喉咙。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也太不可思议了,他需要时间理理头绪。
“声音轻一些,不会有什么大碍。”陆怀微笑道。夜长梦多,他不想给王景一丝一毫拖延的时机,只有让他立即开口,才能彻底断了他反悔的可能。
“我说了,我对师父身上的秘密不感兴趣,我想要做的事,只是报仇。”
王景不信任地盯着陆怀看了一会儿,看到他脸上从容浅淡的笑容,心中就是又恨又怕。见他将目光移向了他的脖子,就仿佛又感到一把尖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左右他现在一点也摸不清陆怀的底,看看他怎么说,探探他的底也好。为了减轻疼痛,王景尽力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不急。我想先验证一下师父的诚意。”陆怀微笑道。
王景的脸上闪过一阵阴郁,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想听话也要听话,想要点头,脖子上当即一阵剧,他恼恨地咬咬牙,只有不情愿地“嗯”出了一声。
陆怀笑了笑,对他道:“其实从当年参与将我送入宫中的其他人的口中,我已经基本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为了验证一下师父的诚意,就请师父将当年是如何与我的婶娘,也就是陆仲德的妻子陆钱氏勾结在一起,又是如何知晓陆钱氏对我做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恶性,编排好说辞,将我蒙骗入宫的经过也说一遍。
若是与那人所言并无二致,那么我便能相信师父帮我的诚意。若是有所出入,那么该人现在就在一楼等候,我就不得不请二位对质一番了。到时候若是证明师父再骗了我一次,那么我就不会再相信师父的话了。相信师父明白我的意思。”
王景听了这话,心中就是一凛。他根本不知道这座小楼里还关着别人,而且他分明记得,当年知晓此事的其他人都已被陆仲德秘密处理掉了,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存在呢?
王景多年钻营不可告人的秘密营生,本来不惧威胁,然而割喉一事给他的冲击太过强烈,如今在他心中,陆怀便是一个少有的说到做到,心狠手辣之人。
他不敢怀疑陆怀的话,就不得不从自己知道的人中一一排查过去。这一排查,还真的让他想起了一条漏网之鱼。
当年知道内情的人,除了和他一样多年经营此事的自己人,还有和他站在一条船上的陆钱氏、陆仲德与陆有富,以及陆钱氏身边知晓内情的一位陪嫁妈妈,一个曾不小心撞破过内情的贴身丫鬟,还有那个亲手废去陆怀宗伟的捏按师父及其家人。
将陆怀送入宫中之后,他慢慢与陆仲德有了利益上的勾连,便提醒陆仲德将庞杂之人都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了陆钱氏和陆有富。
陆钱氏是陆仲德的发妻,他那时还没有如今一般心黑手狠,自然不忍心将她除去。至于陆有富这个老狐狸,早在他们开始动手灭口之前,就已带着全家大小跑得无影无踪了。
本身他又是陆仲德的叔辈,陆仲德也不想对他赶尽杀绝,便将他放过了。此后多年一直平静无事,陆怀在宫里又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他也就将陆有富这号人忘到了脑后,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在陆有富身上出事了。
真是该死!
想不起他来还好,一想起他来,王景就是心中大乱。然而,多年从事秘密的营生,不见棺材不掉泪已经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他心中依然存着一分侥幸,希望陆怀找到的是那个捏按师父的家人,而不是什么事都可能知道的陆有富。
他微微勾起了一个笑容,佩服地对陆怀道:“那位捏按师父的家人,可是不好找,也难为了在你背后帮你的人。”
陆怀一听便知他是在做最后的试探,微微地笑了出来,慢慢地摇了摇头:“可与师父对质的人怎会是那种无关紧要的人呢。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必要再瞒着师父,现在正在一楼等候对质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叔公,当年陆家村的村长陆有富。”
他说完,对王景笑了笑,“师父与我叔公也是多年不见了吧,若是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不必了!”王景立即道,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赶紧转圜道:“我将当年的事都告诉你,让你明白我的诚意就是了。”
真当面与陆有富那个两面三刀的老狐狸对质,指不定还要被抖出什么不能说的事来,还不如他亲口说出来。
王景想了想,将不能透露的事情隐去,将声音压到最低,一句一停地对陆怀说出了当年之事的经过:“宫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派出一批人到民间选拔适合入宫服侍各位贵主的孩子。
那年我到了你陆家村临近的县府,雇了车往附近的村子一一寻去,赶到你陆家村附近的时候,官道上倒了一棵大树,我雇的马车太大,过不去路,只好转绕附近荒僻的土路。
便是这一绕,让我撞到了你的婶娘与那个为你捏按的师傅在树林间激烈地争执。那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男人想占你婶娘的便宜,你婶娘当然不肯,两个人估计是以为不会有人过来,又都在气头上,将什么都吵了出来,
我听说你被废了卵蛋,又生得极好,当时距离回宫的期限已然很近了,为图交差省事,就动了与你婶娘商量将你送入宫的心思,现身将那男人吓走了。
你婶娘巴不得摆脱你,与我一拍即合,哄骗你了见我之后,便带着我去找了陆有富。许了他前程银钱,又诉苦不断,终于让他签了名扣了戳,又伪造了其他需要签字的名字,送到了县衙走了流程。
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再详细的我也记不清了,你看看是不是能和陆有富说的对得上。”
他估计陆有富能知道陆钱氏伙同捏按师父对陆怀做过的勾当,但是未必知道他与陆钱氏相识的缘由,为了博取陆怀的信任,避免和陆有富当面对质,索性将他如何与陆钱氏相识的情形都未加隐瞒地告诉了陆怀。
想到陆怀最终的目的是要报仇,王景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捏按师父和他的家人,还有另外两个人都已被你叔婶合谋害死了。你若想要报仇,离不开人证物证,我知道他们埋尸的位置,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留我性命,放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