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村长有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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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但九笑笑,不再说什么,回身继续引领陆怀向庭院深处走去。

    陆怀随他而去,在心中默默回忆二人的对话,也是挑不出路平一丝一毫的破绽。但是他相信墨但九不会平白问路平那个问题,更不会无故对他那般忌惮。

    能让一个总刀头下意识产生拔刀的念头,可见路平此人要么无害,要么便是个极度危险的人。

    陆怀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感觉眼下局势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似乎有他从前所未预料到的势力掺入了其中。

    会是哪一方呢?对他有利的,还是有害的?

    陆怀随墨但九一路穿廊过院,前往唐正延所在的六角亭,便也思索了一路,然而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支流太多,他一时也是无法理清与猜透。

    他随墨但九走了半刻有余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接近整座大宅正中心的六角亭前。

    整座角亭不设围栏,琉璃瓦作顶,琉璃柱为支撑,琉璃砖为底,柱中内置小烛,气孔隐于浮雕之下,周围遍植兰花。夜色之中,芳香环绕,远远看去,美轮美奂,仿若仙境。乃是一处比写意轩更精妙的地方。

    与唐正延相识多年,从他身边见到多么奢华精巧的事物都已不足以为奇。陆怀在他的注视下,习以为常地欣赏了一番,才与坐在角亭中的他互相拱了拱手。

    “唐兄好心思。”

    “贤弟过奖了。”

    唐正延一袭月白色衣袍,广袖翩翩,坐于角亭正中的棋盘旁,抬手与陆怀示意了一下:“请坐。”

    “好。”陆怀依言坐下,便见棋盘之上黑白交割,落子设眼皆是极为精妙。

    唐正延见陆怀注意到了棋盘上的局面,慢慢勾起了一个笑容,将手中的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然后,看向陆怀。

    他的落点极为巧妙,一步走出,便将黑白二子两相僵持的局面打破了,令他所持的白子占据了上风。

    陆怀抬头看了看他,笑了笑,从棋罐里捏起了一枚黑子,也落了下去。

    两人落子的速度不慢,半个时辰之后,唐正延看着棋局上的局势,笑着将手中的棋子丢回了棋罐里:“我输了。”

    都说用棋如用心,观棋如观人。陆怀的棋不见锋芒,却环环相扣,处处是局,乍然看去每一步都令人有可乘之机,实则每一子都暗藏机锋。跟他下棋,真比跟程阁老下棋都费心思。

    有这般心思谋划之人却做了宦官,又岂仅是陆怀自身的不幸。他暗叹了一下,看向陆怀,微笑道:“老弟可能猜到我匆匆邀你过来,所为何事?”

    陆怀笑了笑,“想来不会是为了说服我。”

    唐正延低头轻笑,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棋盘的边沿,“你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为兄啊。不过这一次你说对了,为兄这次请你过来,确实不是为了说服你。因为……”他顿了一顿,抬眸看向陆怀道:“你会自己改变主意。”

    陆怀知道唐正延要说到今日的正题了,微微摇头,但笑不语,表现得不相信,也不在意。

    唐正延并不意外陆怀会是这个反应,慢慢淡去了笑容,轻轻叹息了一声:“莫说你不信,便在今日之前我也不会信。可是有时候,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安排。”

    “唐兄此话何意?”陆怀微笑问他。

    唐正延看着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不答反问他道:“老弟,‘陆有富’这个名字,你可还有印象?”

    陆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便是草签在他户籍官凭上的名字,也是他老家一村之长的名字,他岂止是有印象,简直是印象深刻。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既已瞒了唐正延入局,便要从头至尾都如不知情一般表现,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分毫破绽。

    陆怀微微低头,认真回忆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看向唐正延:“似乎有些印象。唐兄为何问小弟这个问题?”

    唐正延依然没有回答他,垂眸良久,才慎重地看向他:“老弟,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在写意轩画舫中与我见面,说起了你入宫的原因,提到在你小时候,你的婶娘曾为你请来名师捏按调养?”

    陆怀想了想,点头道:“小弟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唐正延点点头,叹息了一下,良久才继续道:“当时我便觉得不对,只是事关重大又太过匪夷所思,不好直接与你说出心中所想,于是便请墨护卫去你的家乡查证了一番。

    他找到的两个人,证实了我的猜测不假。本也可以明日再约请你过来详叙,但是此事之恶劣,实在令人发指,为兄实不忍你再被多欺瞒一时一日,故此才匆匆请你过来。”

    唐正延大大简化了他为查证此事所付出的代价,事实上为了辅助墨但九尽快找到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陆有富,他几乎出动了自己在江南所能调配的近半数的力量。

    他不说,陆怀便也权作不知。低下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唐正延的话,才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道:“唐兄所查证之事,与我的宗伟有关?”

    “不错。”

    “刚才提到的‘陆有富’,是证人之一?”

    “不错。”

    陆怀沉默良久,才道:“另一个人是谁?”

    “当年带你入宫的宦官,王景。”

    王景。这个名字令陆怀心头一震。

    自他入宫之后,便没有再见到过这个王景,他发现自己入宫的真相之后,也曾在探访故友之时打听过这个人。然而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宫里,还是已经出宫去了。

    没想到,唐正延竟然能找到他。

    陆怀又默然许久,随后,站起身来,与唐正延施了一礼,“唐兄,不知小弟可否见一见此二人?”

    “自然可以,只是……”唐正延也站了起来,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腕,望着他的目光有些担心:“只是老弟,你在心里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为兄担心你……”

    陆怀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坚定道:“唐兄不必担心,小弟已猜到了,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那好吧。”唐正延便知道自己这样一提醒,陆怀就能猜到大致的情况,但他也相信陆怀能这般冷静以对,是因为还没有亲耳听到真相。

    他很想知道沉静如陆怀者,谋划如陆怀者,亲耳听到当年的真相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想来,他也许不会暴跳如雷,但是内心深处,一定会想要疯狂地报复回去!这样,他还会拒绝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么。

    唐正延觉得答案不言而喻。他从墨但九手中拿过灯笼,亲自为陆怀引路,将他引领到了后方花园中的一处二层小楼前。

    小楼斗角飞檐,彩画雕梁,周围遍植灌木,每层面阔三间,看起来与寻常富户人家的小楼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内外无一丝光亮,在浓郁的夜色下,被周围的灌木隐隐衬托出了几分宁谧的诡异。

    “陆有富在一楼,王景在二楼。他说完,即将灯笼交给了陆怀。

    陆怀点点头,提灯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向一楼的入口。走到明间门前时,墨但九轻而快地击掌两次,大门即从里面打开,随着一名身着黑衣黑裤面容冷毅的男子从里面迎出,屋子里也瞬间亮了起来。

    墨但九对那名男子点点头,那名男子才恭敬地对陆怀颔了下首,向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怀对他微微颔首,将灯笼交与他,随即缓步步入。

    陆怀放眼四周,大致打量了一下小楼的内部。与外部的精工细作不同,小楼内里的构造布置极度简单,整层楼就是一间房,偌大的空间中,只有四根用作支撑架构的圆柱,一床厚实的被褥,以及四只蒲团。用作支撑的圆柱周围,还包着厚厚的缎面棉褥。

    那四只蒲团分属于四个黑衣人,在四只蒲团所围成的正方形中间铺着厚实的褥子,一个腰背微微有些佝偻的男子背对着门口,坐于其上。

    他听到陆怀进来,只是微微地动了动,没有回头。

    陆怀向他走近,就听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似是极度不耐烦地道:“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就让我睡觉吧,再不让我睡觉,我就疯了。我要真疯了,你们找谁作证去!

    疲倦不堪的声音有些激动,透着几许苍老。陆怀静静地观察了一下他,发现他束起的头发中,黑发只占不到五分之一的数量。

    当年他离家时,陆有富应该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一别十八年,他今年也该有六十岁左右了,这般见老,倒也是正常的。

    陆有富迟迟没有听到回音,心里纳闷怎么这次不问了,回过头,看到陆怀的脸,吓得就是往后爬了几步。

    他生得稍胖,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唇,本就皱纹颇多,一连数日无法成睡,更是苍老了许多。见到陆怀仿佛见到鬼一样,双眼瞪得如同牛眼,眼角的褶子都被快要被撑开了一般指着陆怀,哆哆嗦嗦地喊:“你你你——你是谁!”

    “一别多年,叔公不记得我了,也是人之常情。”陆怀微笑着看着他,言语之间柔和平缓,一如多年前一般。

    陆有富听到“叔公”两个字,才重重松了一口气,哆嗦着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小声嘀咕着:“原来不是老八!”

    陆怀的父亲,在村中同族同辈人中,齿序第八。陆怀听到陆有富这么说,便知他不是不记得自己,而是将自己认成了父亲。

    他又向陆有富走了一步,陆有富吓得又往后爬了一步,贼贼地看着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问他:“你……你是小陆怀?”

    陆怀沉默了一瞬,微微牵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弦外有音地道:“陆怀如今已长大了。”

    陆有富心中有鬼又有愧,听了这句话,立即苦着一张脸道:“所以是你派人把叔公抓来的,这么狠命往死里折腾?”

    陆怀并不答话。

    陆有富重重地捶了一下手,叫苦连天道:“我的陆怀小侄孙啊!叔公知道对不住你,可那事儿不是叔公做下的!当年叔公都是被逼的啊!

    你可要把叔公折磨死了,有什么话你就直问叔公,叔公还能不告诉你吗!这么多年,叔公天天晚上都梦到你爹,哎呀,这都折磨了我快二十年了,你是不知道,叔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当着你的面,跟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呐!”

    陆有富前些日子借着到外地探访故友的机会,暗暗搓搓地去逛妓/院。三杯酒下肚,什么实事儿都没做呢,就晕晕乎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醒过来,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了,开始被不同的黑衣人没黑没白地问当年的事。此刻看到陆怀,以为是他主使的,便什么也没有避讳他。

    陆怀看着他,依旧笑容平和:“我已站在叔公面前了,就劳烦叔公,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吧。”

    陆怀的笑容和气至极,然而陆有富看着这般对自己笑的陆怀,心里却是直犯怵。

    在他记忆中的小陆怀,心肠软,对长辈极为恭敬敬重,是一个极好商量也极好拿捏的孩子。按陆怀以前的性子,听到他这般叫苦,定然就会软下心肠,恨不得把他受过的苦都替他受了才是。

    可是现在,他说得都快哭了,陆怀却还是笑容浅淡,丝毫不为所动,让人完全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陆怀是真的长大了,很可能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移,十分好骗的小陆怀了。

    他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中虽是十分不耐烦,却也不得不忍着心烦,将那些说的都快吐了的话再说一遍:“好,叔公就当着你的面,一五一十再说一遍!”

    陆怀点头微笑。陆有富咬咬牙,叹了口气,对他道:“当年是你婶娘,就是你二叔的发妻陆钱氏,带着一个姓王的宦官找到我,要我给你出一份户籍官凭,还要在进皇宫用的什么保荐书上盖章签字。

    那种保荐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要进宫去做,去做……宦官。你爹去的早,你娘守节不嫁,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叔公再不是人,也不可能两眼一闭就签名盖章,让你绝了家里香火,去做、去做宦官。

    都是那姓王的宦官威胁我,说他是给宫里办事的,是替宫里要你的,我敢不签字盖章,就让我全家都消失,另外换上愿意听话的人来当村长。

    那个村长我早就当够了,劳心劳力能换人个不埋怨都不错了,我根本不是为了能当那个村长才签字盖章的,我是为了全家上下十几口的性命,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那么做的!”

    陆有富说着,见陆怀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心中害怕得更加厉害,坐起来,声泪俱下地看着他大声说:“真的,侄孙,要不信你派人问问,你看看是不是你走的第二年我就带着全家搬到走了,再没回去过!”

    陆有富不知此地是京城,以为还在自己逛妓/院的县府,故而有此一说。

    陆怀慢慢地垂下眸子,背过身,在袖中攥了攥拳头,飞速地分析着陆有富这一番话。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问陆有富:“王姓宦官要你在保荐书上签字盖章时,上面可已有村中德望老人的签名?”

    “德望老人的签名?”陆有富皱眉回忆了一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没有,上面什么都没有。我记得那个姓王的人说,让我签上名,叩上名戳,完事以后什么都不用管,送到县衙里就行。”

    陆怀思索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再问他道:“叔公是亲自送去县衙的?”

    陆有富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

    陆怀随即问他:“叔公可记得,东西是交给了谁?”

    “交给一个也姓王的书吏了,具体叫什么不知道。”没有用陆怀问,陆有富就自动补充了一句:“长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陆怀点点头,将提问转往另一件事:“当年婶娘曾为我请来师父调养身体,对方不是村中的人,叔公可知那人是谁?”

    “这你的手下也问了我无数遍了,”陆有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是更加愁眉苦脸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每回都是陆钱氏亲自去接,亲自送走,我顶多打过两个照面,真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

    陆怀有些遗憾地合了合眼,端起手,袖子掩得过长,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将袖子掸向手腕之后,正要继续问陆有富,就见陆有富忽然盯着他的手,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他没有出声,过了许久许久之后,陆有富突然眼前一亮,指着陆怀的手道:“你这个动作,我见那个人也做过。我和他第二次打照面,就是这一回。”

    说着,他的面上显出了一些费解的神情:“不对呀,那时候你已经不在村里了,那个人怎么会来呢。”他痛苦地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现在真是脑子完全想不了事了,几天都没睡过觉,肯定是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