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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甘平城朝堂之上,果然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南宫玉树一身黑色朝服,站在朝堂最前面的位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身后的皇帝御座,依然空无一人。
此刻堂下正在争吵的,一方乃是军部主事,甘国上将军董越,乃是甘国老元帅董知长子,此时正与另一个黑衣文官针锋相对。
那黑衣文官厉声道:“董将军,此前有文书送入军部,言铁釜关驻军擅自斩杀我暗衙暗武尉,形同谋逆,我暗衙已经屡次要求军部严惩,为何今日反而指责我暗衙起来?”
董越一双细目中精光闪烁,冷冷道:“不错,我确实接到了文书,敢问庆大人,有何证据说我铁釜关驻军谋逆?”
那庆大人怒道:“斩杀暗武尉,便是证据!”
董越嗤笑一声道:“庆大人,你虽是文官,不通军略,但好歹也读过书识得字,敢问哪家谋逆的军士,会依照军部程序,行文上报的?”
庆大人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不禁更加恼怒道:“无论你军部如何狡辩,按我暗衙之法令,暗武尉承担军中纠察之责,无故斩杀,不是谋逆是什么?”
董越道:“你暗衙法令须大不过国法军法,依照我甘国军法,暗武尉在大敌当前之际,搅乱军务,煽动民乱,按军法就该杀!依我军部所见,这铁釜关驻军杀尽暗武尉,杀得好,杀得对!”
旁边另一个文官上前一步道:“董将军不要强词夺理,圣贤有云:子之所慎,斋、战、疾。对军中武夫,不能放纵,需得像祭祀和疾病一样严加管控,否则必定礼崩乐坏,祸乱国家。暗武尉既然司职军中稽查,若有意见相左,当上报京城善加处理,岂能擅自斩杀?法度何在?”
董越冷冷道:“什么时候一个管乐器的也能指摘兵事了?”
那个文官正是甘国太常卿,司职朝廷礼乐、祭祀之责,地位尊崇,乃九卿之首,此刻被董越一句“管乐器的”气得几乎吐血,指着董越怒道:“鄙夫!你说什么?”
旁边谏议大夫甘雍上前一步,正色道:“太常卿请戒怒!朝堂之上请勿出口伤人,秦军部所言,军法也,太常卿所言,文事也,并非同一回事,怎能据此指责秦将军?”
太常卿大怒道:“甘大夫这是要混淆视听么?老夫为九卿之首,礼乐事乃国家文明根基,秦将军出口伤人你却不提,反来指责老夫?”
甘雍淡淡道:“军中之人,又不曾寻章摘句,出言不甚严谨,乃是常事,老太常乃是斯文人,难道也要与军中之人一般见识么?”
他不待那暴跳如雷的太常卿反驳,便转身对庆大人道:“庆大人,下官身为谏议大夫,却要请问,第一,贵衙暗武尉对军中事务横加干涉,擅自斩杀无辜平民,意图煽动民乱,致我前方将士于人人自危,此为何故?第二,此前易城被瑞国攻破,我易城驻军自令将军以下,四千五百余将士浴血沙场,两千余人死难,其余残兵依然不屈不挠,沿途偷袭伏击,迟滞瑞国军队进军。反而暗武尉所属一百五十人毫发无伤,也不抗敌,却安然返京,请问何故?第三,此刻国难在即,朝堂之上本应计议如何御敌,如何保国,但从早至今,这些真正的要务无人讨论,反而纠结于你暗衙区区几百人被行了军法之事,请问何故?”
接连三问,问得那庆大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甘雍一转身,向朝堂两侧文武官员一揖道:“各位同仁,如今甘国所患者,兵事也,其余疥癣之事,无关紧要。敢请各位,以甘国安危为要,尽快定下御敌之策,才是正道!”
董越微微一笑道:“甘大夫字字珠玑,都说到了点子上,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太常卿怒道:“你、你……”
董越毫不客气道:“你什么你?活了七十岁的老匹夫,除了奏乐舞蹈之事什么都不懂,你若有能耐,拿把刀去铁釜关守城去,若无能耐,给老子闭嘴!”
一句话骂完,装作看不见被他骂得几欲晕厥的太常卿,转身对南宫国师不冷不热地道:“南宫国师,我记得当初陛下任命国师之时,曾经说过,国师之职,乃是护国家安定,佑社稷平安。如今国家有难,社稷倾危啊,请国师快快出手,击退瑞国军队,还我甘国安定。”
南宫玉树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冷冷道:“如今陛下身体有恙,需老夫时刻在旁照顾,不得分身。”
董越笑道:“这般说,抵御外敌,还得需要我等武夫浴血方可,那便请南宫国师移步内宫,照顾陛下身体要紧,此间事务,南宫国师不必与闻了。”
南宫玉树道:“奉陛下旨意,在陛下不能亲政之前,老夫身为监国,必须在此处参与国政。”
董越不冷不热地道:“如此,那国师要监国,监着便是。陛下旨意中,可没有任何政务都需要国师点头这一条。“
说完,当即转头,站到朝堂正中,厉声道:“此时瑞国兵锋,已直指国家腹地,按甘国军法,此时我军部当行临时决断之责。军部指令,请各位凛遵,否则,休怪我军部执行军法!大司农何在?请立即封存国家钱粮,此后任何支出,必须有军部照准。”
一个白发文官上前躬身道:“凛遵。”
董越继续道:“大行令何在?请编发京城所有修缮工匠,并下文调各城内修缮有司配合,即日起各城加固城防,不得有误!”
堂下一个文官迟疑片刻,上前道:“请国师允准。”
董越大怒道:“我刚才已经说了,如今军部决断,问什么国师?”
那文官依然固执道:“请国师允准。”
南宫玉树冷冷道:“待我斟酌后再决定。”
宫门口处突然一个苍老声音传来:“董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军法?”
众人眼光都向宫门口望了过去,唯独董越听到这句话,眼前一亮,大声道:“明法审令,以治为胜,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令既出,其重如山!不遵军法者,杀无赦!”大踏步上前,将那大行令揪了出来。
大行令挣扎大叫:“国师救我!”
南宫玉树面如寒霜,厉声道:“董将军住手!”
董越置若罔闻,此时他因为上殿议事,并未携带兵刃,当下一手揪住那大行令的脖颈处衣袍,单臂只一举,便将那大行令提在半空,大喝一声,用力向下一摔,那大行令就在空中被他倒掼下去,一颗头颅砰地撞在金阶之上,顿时粉碎,鲜血迸溅。
董越将尸身一甩,躬身道:“凛遵大元帅教诲!”
此时宫门外发话之人,便缓缓走进殿堂之内。
此人发白如雪,身着戎装,年纪已经在六十开外,正是甘国老元帅董知。
甘国虽然军事上并无建树,但当年若不是老元帅董知率军数度苦战沉星江,甘国早在数十年前便已被瑞国灭了,如今甘国各地统军将领,十之八九都是出自当年董知帐下悍将,可称为甘国定海神针,与瑞国老元帅烈问岳、梁国传奇悍将李抗,三人一时齐名当世。
董知走进殿中,冷冷地向南宫玉树看了一眼,便一步步踏上宫殿玉阶,一直来到南宫玉树身旁,转身与他并肩而立。
南宫玉树双眉一挑,待要说话,只见殿下群臣一起躬身,轰然道:“老元帅安好!”
南宫玉树脸色终于有些难看起来,冷冷道:“董元帅,此地不是随便站的。”
董知瞟他一眼,懒得理他。
阶下甘雍上前道:“国师有所不知,二十年前,董老元帅卸让军职之时,陛下下旨,今后但逢战事之时,董老元帅上殿便是这个位置,见君不拜。说起来,比国师还早了十多年。”
南宫玉树心中愤怒,将袍袖一拂,便退了出去。
董知头也不回,沉声道:“继续议事。”
董越躬身道:“领命!”
转过身来,对甘雍道:“甘大夫,如今大行令违逆军法,已被处决,请甘大夫暂接此任,担起城池修缮之责。”
甘雍道:“凛遵。”
董越继续安排一项项军政财务安排,丝毫不乱,殿下群臣不敢再违逆,一时间效率甚高。
待董越将所有事项安排完,问道:“各位还有什么补充?”
只见甘平城令上前奏道:“大将军,此前有讯息回报,从铁釜关等地流亡而来的民众,总数超过十万人,此时已经抵近甘平城郊,如何安排,请大将军示下。”
董越倒是楞了一下,他久历军务,却不曾经历过这等民政之事,一时有些茫然。
董知忽然道:“这些百姓之所以流离失所,乃是因为我甘国军队抗敌不力之故,所以这不是民政,乃是军务。甘平城北郊,驻扎军队有三万余众,现在马上将军队调离,其中调一万人入城,维持秩序,兼接管城防,其余各部,立即赶往铁釜关救援。腾出军营,安置民众,所需粮草,军中屯粮和大司农处屯粮各负担一半。”
董越和大司农同时上前称喏。
见群臣并无其他事情,董知便道:“各自散了,所有事项每日一报,至军部汇总,我这几日就守在军部,若有阳奉阴违,做事拖沓不利者,休怪老夫不讲情面!”
待群臣喏喏告退后,董越上前搀扶父亲下了玉阶,向外便走便道:“父亲,如今咱们可是将南宫玉树得罪狠了,只怕是……”
董知横了他一眼,嗤笑道:“就凭他那个杀手头子?”
董越不禁笑道:“原来父亲也听说这个消息了?”
董知哼道:“哪里需要听说?五年前我便知道了。”
董越不禁一愣,问道:“那父亲为何如此容忍他胡作非为?”
董知叹口气,道:“投鼠忌器啊……”他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北边,继续道,“莫说我,现在瑞国那个老匹夫,估计日子也不好过吧。”
瑞国首都瑞极城内。
烈老元帅这段时间的日子,果然不太好过,孙女离家出走,并未平息瑞国朝野上下的猜疑,反而让一向平静的烈府更加扰攘。
此时烈老元帅正在府中接待几个客人,看老元帅皱着的白眉,便知道不是很情愿。
座中四名客人,其中一个坐在首位的,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华服男子,笑呵呵地对烈老元帅道:“老元帅啊,语衫妹子性子也太暴躁了些,太不给钱少府留面子了,如今孤王来做个和事佬,请老元帅和钱少府尽释前嫌,怎么样,老元帅怎么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吧?”
烈老元帅面色勉强,拱了拱手道:“二殿下亲自来说项,老夫自然是不敢违逆的,只不过我那个孙女,自幼被我骄纵惯了,如今跑得无影无踪,我动用了百名家将四处寻找,竟然找不到,就算想对钱少府有个交代,也没办法啊。”
二皇子下首,一个文官哼了一声道:“老元帅,我可以不追究令孙女搅闹我府上的无礼之处,但也请烈老元帅不要掩饰了。令孙女跟那个百里赤情投意合之事,京城中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如今烈老元帅可派人去军中查探了么?”
烈问岳是老而弥坚的性子,闻言忍不住立起了眉毛,冷冷道:“钱少府,话不可乱说!百里赤将军当年乃是我的护卫,与我那个孙女确实认识,什么情投意合之类的话,请慎言!”
钱少府冷冷道:“老元帅,我钱某自问身家清白,如今官居少府之位,为嫡子求亲,怎么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吧?亲事是否应允,乃是和和气气商议之事,令孙女却打上我家门,折辱犬子门客,难道这便是烈老元帅的家风么?”
烈问岳眯起了眼睛,问道:“怎么,钱少府想管管老夫的家风?奉劝一句,还是管管自家家风要紧,若是你那儿子文韬武略精通,怎么会被我孙女驳得哑口无言?至于你那儿子的私德,哼哼,老头子却还嫌脏了嘴说不出来。”
钱少府大怒,拍案而起,便要发作。
二皇子急忙打圆场道:“少府大人,坐下坐下。”强将钱少府按坐到座位上,回头又对烈问岳道:“老元帅啊,也难怪钱少府,这件事呢,语衫那个丫头确实做得过分了些,大家同朝为官,何必如此伤脸面?”
烈问岳悻悻道:“我那孙女,性情暴烈,也委实做不了钱少府这等书香门第的儿媳,我看这婚事嘛,还是从长计议吧。”他将“书香门第”这四个字说得甚重,讥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这时,坐在钱少府下首的一个中年人突然插话道:“不瞒烈老元帅,我前几日为令孙女和钱家嫡子看了看面相,乃是天作之合,更是天意,我上霄宫愿意出面做媒,不知老元帅给不给这个面子?”
烈问岳看了那中年人一眼,问道:“前几日?我那孙女离家出走已经快一个月了,却不知上官先生从哪里看的面相?”
那中年人依然面带微笑,语气和蔼地道:“看不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上霄宫认为,令孙女和钱家嫡子乃是天作之合,违逆天意,可要招致不祥啊。”
此言一出,烈问岳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饶是他近期下定了决心韬光养晦,不愿牵扯朝堂之事,但上霄宫这般蛮不讲理地欺上门来,还是让老元帅怒火升腾,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老夫戎马一生,吃的是瑞国俸禄,受的是皇室恩典,却不曾受过上霄宫什么恩惠,也犯不上给上霄宫当狗。”
二皇子和钱少府顿时脸色都不好看起来。
那上霄宫的人更是脸色不渝。此人正是上官云落,身为上官云灭的胞弟,平日里即使在上霄宫中,也是人人敬他三分,哪里受过这等言语?顿时大怒,将桌案一拍,喝道:“既然老元帅说令孙女不在瑞国沉星江大军之中,这个好办得很,我上霄宫即刻派人,去军中查找一番,也不费力。”
烈问岳两条长长的寿眉耷拉下来,沉沉地道:“请便。”
说罢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时略略一停,道:“二皇子,钱少府,我老头子已经是退休荣养,也活不了几年啦,几位谋划深远,不缺老头子这点微末之力,但我这老头子成事或许不行,若要败事,却也不难,二位还是请回吧。”转身便出了门,竟然对那上官云落丝毫未曾理睬。
上官云落牙咬得紧紧的,心中暗道:“等我四大宗门将布局展开,到时候定然第一个斩杀你这老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