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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繁星点点,晚风习习,草丛林木飒飒涛声。
“唔……”
想过会痛,却没想过会这么痛,宜阳狠狠攥紧了陆禾的手臂,额头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大滴大滴的顺着弧线优美的下颚滑落。
陈康不愧为骁勇猛将,箭头穿透皮肉,深深地没入骨里,□□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陆禾将采摘来的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草药的汁水甚苦,料想敷在鲜血淋漓的箭伤上滋味更为难受,宜阳在自己怀里发颤得很厉害。
“咬我。”
哪怕杯水抽薪,也总比她一个人受苦来得好些。
宜阳轻笑了声:“好。”
右臂上还有一处骇人的刀伤,皮肉翻卷,鲜血凝结为暗褐色,与撕裂的衣服黏连在一起,陆禾轻轻挑起一角,蛰伏已久的疼痛喧嚣愈烈,宜阳将脑袋抵在她的肩上,曲拳紧握,掌心布满了自己掐出来的月牙印,衣服撕开,草药汁水敷上,汨汨流出的血珠渐渐被堵回去,疼痛却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涌上心头肺腑。
宜阳再耐不住,咬住了陆禾的右肩。
一路厮杀至此,都是宜阳在护着陆禾,若不是冲出信都,马儿无力瘫倒,她二人徒步逃窜至深山野林中,宜阳忽然晕倒在地,她都不知宜阳几时受的伤。
把干净的换洗衣服撕成布条,包扎了伤口。
宜阳仍在急促的喘气,松开了口。
“陈康说的老规矩,就是这般?”
陆禾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有些闷。
“他已然手下留情了,咱们那匹马已是强弩之末,他追得那么近,三支箭只中了一支。”
宜阳赖在陆禾的怀里,牵过她的手背,仰头看她,初春的月光很轻柔,银色倾斜一地,从信都踏遍尸山血海,来到这儿荒无人烟的地方,心里油然而生安定与恬淡。
“阿瑾。”陆禾垂眸看她,抬手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你打算了很久?”
宜阳摇头:“只匆忙布置了一夜,我不想失去你,只能做个不孝女了。”
“阿瑾……”
陆禾有些哽咽,宜阳晕倒时,她将她扶住,手上沾满了湿滑的血迹,心里也随之凉透了,幸而她很快镇定,早年在黔州作苦役认识了些止血的草药,此处也生长了不少,她采摘了些,捡了木柴生火,夜里不至于春寒料峭,也幸而宜阳苏醒得早,否则她定是方寸大乱。
“别哭。”宜阳抱住她的腰,将脸贴过去,“装作中计入宫,这不是你曾经教过我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么?信都危机四伏,父皇的身子令人堪忧,必不是久留之地,如此走了更好,我只是对不起我父皇、池良俊、陈康与府中的两千兵士,也不知来日可否有补偿之法。”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反倒是我无用。”
宜阳眨眨眼,嘴角勾笑:“你哪里没用?腰肢柔软,体力甚好……”
“唐娢瑾。”陆禾整张脸都黑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也都霎时逼了回去。
宜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换回女装,生气了比往日更可爱许多!”
陆禾别过脸去,任她捏,自己羞红了耳背。
陆禾抬头看了看天色,换了个坐姿,令宜阳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腿上,寻了件衣物给她披上,向她道:“趁着这会儿,你睡会觉,由我守着,明日也好赶路。”
陆禾的家人尚在湖州,宜阳与她私奔,皇帝定会抓住她的软肋威胁于她二人,这点宜阳也早早想到,那夜便命池良俊遣人暗中护送陆禾的家人隐匿仓逃。
陆禾与宜阳却不知道,天下之大,她们能去何处,哪里才能安家,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凉州城。
从三月初十到四月初一,凉州已顽抗近一月,朝廷仍未有任何指示,粮饷不拨,援兵不至,临近的两个州府没有指令不敢擅自行动。
近一月,封锁城门,进出皆不许,起初还与西戎交战,后来因着讨不到多少好处又不知能撑多久,遂只一味守城,三月初十,河水解冻,天气仍然严寒,三月十三,城墙上不停歇地有兵士沿着墙面倒水,夜里大风一刮,暴雪滚落,日复一日,整座凉州城化作一座滑不溜秋的冰城,云梯搭不上,西戎的兵马到了城下,都看傻了眼,只得驻扎在城外,指着天骂骂咧咧,盼着天气回暖。
到底风水轮流转,三月底,乍暖还寒,可只“乍暖”二字,墙面再结不了冰,原先结在墙面上的冰水也随之融化,战事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城内的百姓困在城里二十来日,早没了耐心,三长两短地说道这兵乱,单只凉州遭殃,都想趁夜逃出凉州,有只敢想的,却也有敢付诸行动的——皆被斩首示众,稳定民心。
营帐内,都指挥使瞿铎集结了诸位将领商议,不拘一格各抒己见。
凉州十五卫,加起来近十五万人,与西戎交战折了三万,还剩十二万,要论兵力,在座的诸位将领无一人心生怯意。
可十二万人,行军作战总得有口粮不是?
困了这近许多日,西戎也来势汹汹,卓力格图领兵第一波就黑压压一片铁骑十万,疾如风迅如电,浑然有备而来。
反之,凉州卫,仓促应战,也不知与本朝交好了数年之久的西戎是何用意,朝廷没有指令也不敢全力应战,如是一来,折损了不少兵马,待幡然醒悟,为时晚矣。
六百里加急的奏折送了不知多少本,连个回响都没听着,军粮也没着落,凉州卫只得省着些吃,说起来,西戎也甚是可恨,守城的那阵,每到夜里,暴雪不那么猛烈的时候,驻扎在凉州城外,架着篝火烤肉吃,还吆喝着城墙上值夜的兵士下来同吃。
淳祐帝素来看重凉州卫,就拿镇守在凉州的都指挥使瞿铎来说,那也是东宫曾经的肱骨之臣,何以此次杳无音信,前几日才算是听闻了东宫被废黜鲁王监国的消息,将领们满腹的牢骚和疑问,轮到此时商议战事,一个个的都闭嘴做了哑巴。
瞿烟坐在瞿铎的下手处,早看清了这些色厉内荏的老家伙,双手交叉靠在椅背,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棠辞站在瞿烟身后,她也听闻了信都的变故,心心念念地牵挂着她母后的安危,却也不甚希望皇帝就此病故,废太子去了东宫,阴险狡诈的鲁王掌权,陈王年幼,晋朝的天下若当真落在了鲁王的手上,恐会生乱。
瞿铎轻咳了一声,待要说话,传信兵匆匆来至。
“将军,卓力格图在城下叫嚣,声称西戎可汗今夜在城外设宴,诚邀使节赴宴。”
一众将领脸色微变,赴宴?鸿门宴么。
瞿铎轻捻胡须沉吟少顷,说道:“赴宴是假,这吉布楚和既然并非率兵抢夺财物,定也不想在凉州这儿栽个大跟头,她是有事相商罢。”
“商量什么?送兵卒军马给她还是送干粮马草给她,或者大开城门令她兵不血刃而入?!”
瞿烟一句质问令周遭陷入死寂。
她是主战的,当日卓力格图来战,是她指挥部下应战的,仓促之下折了人手,她心有不甘,想着哪日定扳回一成,岂知后来转攻为守,再无机会与她。
瞿铎不作搭理,精干的眼睛扫了四下,道:“诸位可有人选可荐?”
鸦雀无声,此事棘手,唯有能说会道机敏急智的人可为之,又得临危不乱压得住场,更得立场坚定不被西戎策反。瞿烟虽想去,可瞿铎熟稔她的暴躁性子,不会托付于她。
良久,瞿铎只见站在瞿烟身后的棠辞上前一步,拱手道:“不才毛遂自荐。”
没有半分犹豫,瞿铎定下了人选。
泼水成冰的守城之计是她出的,她的身世瞿铎也知悉,没有放不下的心。
棠辞单枪匹马赴宴,柔珂闻讯赶至城墙上相送,只站定了,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瞿烟不知几时到了她身后,背着手啧啧几声:“放心罢,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她若是出事了,我头一个和那什么吉布楚和拼命!”
柔珂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总想着,经过这许多事,到了凉州,她应能心甘情愿地做个普通人,心里再不要装什么家国天下。可每每到了这种关头,她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皇室子孙的血脉。”
瞿烟嗤笑一声:“得了吧,她是普通人也好,是公主也罢,你几时会弃她不顾?再说了,我心里也装着家国天下,怎地你就不为我担忧?”
柔珂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相识以来,你就没个正行,能文能武的,担忧你作甚?”
门帘掀了一角,吉布楚和抬眼望向来人。
戴着顶青褐色毛绒*一统帽,纤弱颀长的男人——视线定格在她的喉间,吉布楚和嘴角勾笑,不,是女人。
若不是左颊有疤,应是个极为精致漂亮的人儿,美中不足的是,两腿颇有些瘸跛。
不待棠辞开口,吉布楚和先轻蔑一笑:“听说守城的计策是你出的?我竟将二十来日耗在了一个瘸子身上?”
棠辞长身玉立,哪怕营帐中都是西戎的人,单看气势却是不输于人,她向吉布楚和微笑道:“一个瘸子尚且如此,可汗也可推知凉州乃至我晋朝人才济济,非西戎弹丸之地可匹敌。”
吉布楚和极为轻敌,两人相距甚近也不觉不妥,闻言冷笑:“你们中原人,嘴皮子厉害又有何用,近日来馒头饽饽也啃腻味了罢?”
“中原物众地大,民殷财阜,即便素来不喜羊膻,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应当的。”
吉布楚和脸色狠狠地沉下去,正要绷着嘴角令其坐下,棠辞却蓦地将她扑倒在地,手中多了支青玉簪子,尖锐的那端抵在她的脖颈间,面色不改,徐徐说道:“我代表晋朝而来,不屈居于人,可汗想与我谈判,总得拿出些诚意来不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我虽是个瘸子,晋朝却不是个病夫。”
营帐内的西戎兵士皆拔刀向前,围作一圈,随意一人都可将棠辞斩杀在地。
棠辞心里没有一丝慌乱,镇定自若:“可汗中原官话说得不错,不知可曾听过一句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