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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
家宴后,柔珂与往常一样,自携了樵青乘坐马车前往京郊碧云寺。
虞小渔与秦溶月早前便闹着同去,柔珂便令车夫先拐入纱帽街吏部尚书府大门前接了她二人。
车厢内,柔珂素来性子清淡,不喜聒噪。
可两个年纪相仿的小鬼头缠着她,两张小嘴片刻不停地搅扰她耳根子的清净——
秦溶月:“柔珂姐姐,小棠哥哥不和我们一块儿去么?”
虞小渔:“小姐姐,小哥哥昨天送给你的胭脂好用么?”
“柔珂姐姐,你怎么今天总绷着嘴角?小棠哥哥不在,所以你不开心么?”
“小姐姐,前几天你做给小哥哥吃的糕点还有么?我也想吃!”
……
樵青也是听得直发笑,却乐在其中浑然没有来制止的意思。
柔珂扶额轻叹了一声,将虞小渔提溜到自己旁边好好坐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细细小小的磨喝乐,向她严肃道:“给你这个,莫要吵闹了。”
磨喝乐是每年七月初七京师大小集市为迎合乞巧佳节而摆摊贩卖的土木雕塑小孩儿,大多身披彩衣,五官容貌精细逼真栩栩如生,七夕以此供奉牛郎织女,有祝祷多子多福之意。
虞小渔以往在湖州虽曾见过磨喝乐,但是从不似柔珂给她的这只——奇丑无比,是以东西到了手上她好奇心起立时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秦溶月见此便不大乐意了,孩子心性总爱哗众取宠引人注意,她又是个被宠惯了的性子,当即伸长了小手去拿被虞小渔紧紧握在手心的磨喝乐。
虞小渔看得正起劲儿,不肯让,皱紧了小眉毛抱着磨喝乐直往后缩,两人你争我夺之下,虞小渔一爪子不小心挥到了秦溶月的脸上,划出几条细痕——
秦溶月与虞小渔大眼瞪大眼地呆怔了半晌后,“呜哇哇——”地哭了出来,径直扑到柔珂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呜呜呜——柔珂姐姐,小渔她打我的脸……我,我……以后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柔珂捧着她的小脸细细端详了番,哭笑不得——不过是几条红印子,药都无需抹,明日便可好了。
虞小渔知道自己闯祸了,坐立不安,从软榻上跳下来,站远了些捏了捏衣角,踟蹰不前。
“过来。”柔珂向她招了招手。
虞小渔许是心慌意乱极了,全然忽视了柔珂故意装出来的面色不善,走向轻声哽咽的秦溶月,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下——秦溶月微怔了怔,原本止住里的眼泪又成串滴下,哭得更大声了。
两下——秦溶月头也不回,只反手将虞小渔往后推,鼻子里哼出一声气。
三下——“……我把它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虞小渔很聪明,拍了肩膀以后往旁边一跳,躲开了秦溶月的反手一击。
秦溶月不说话,但是眼泪渐渐少了,哭声减低。
这是……生气了罢?
虞小渔很苦恼,歪头想了又想,仰头的时候正好与眼带鼓励之意的柔珂相撞——有了!
虞小渔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蓦地抱住秦溶月,在她欲将自己推到之前抢先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记,然后睁着双大眼睛盯着她脸上的红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要担心,你这样也很漂亮的!你嫁不出去的话我娶你好了。”
秦溶月侧过脸来,视线从她手里其貌不扬的磨喝乐爬到她的脸,噘着嘴狐疑:“真的?”
虞小渔拼命点头,顺势将磨喝乐塞到她手上。
秦溶月接了磨喝乐,小爪子往脸上抹了一抹——口水沫子。
“小棠哥哥说过,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要把东西还给你。”说着,极其自然地在虞小渔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虞小渔被乐得咯咯笑:“不用还啦——以后我娶了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呀!”
柔珂在旁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赶在虞小渔又要去亲秦溶月之前将她二人拉开,提着她二人的衣领往自己身边两侧的榻上各自安了一个,心内愈加笃定了明岁得延请个为人端方正直的启蒙先生来将她二人拉回正道的想法。
怎地现在的小孩儿这般难糊弄?分明她记得以前阿玥听话极了。
嗯……当然现在也不怎么听话了,坏得很。
碧云寺青石台阶前。
棠辞候了许久,好容易听到车轮辘辘的声音,忙向一旁的小沙弥道:“小师傅烦劳去后院说一声,人快来齐了,可先下锅煮些生食。”
小沙弥憨厚地应了,转身大步跨上台阶,挂在脖子上的佛珠发出一串细响——在除夕浓重的夜色中听来竟别有一番使人心安的味道。
可惜了安宁……仍是不便将她接出宫来,只好哪天寻个由头进去看望她了,也不知,她儿时喜欢的糕点现在可还喜欢?但是……那位尚膳监的糕点师傅……听闻十二年前便愤然辞世了。
“你耷拉着脑袋在想些什么?”马车停在棠辞面前,柔珂掀开车帘向她笑问道。
虞小渔与秦溶月两个衣服穿得厚重的小肉团从内里滚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棠辞身上挂——
“小棠哥哥抱我!”
“小哥哥抱我!”
两小孩儿都咧着白牙,眼放精光地蹦跶着小短腿上串下跳。
棠辞手足无措地看向柔珂,却见她与樵青从车厢里拎出几只礼盒与篮子,自顾自地往寺里去,正眼都未给一个。
万般无奈之下,棠辞只得弯下腰来,抱了一个,牵了一个——对着那个没被抱的还得陪着笑脸哄慰一番。
天知道,她最想抱的那一个,脚步轻盈飞快地,早走没了人影!
却说,自宜阳向皇帝陈述自己不愿婚嫁从奉先殿里出来后便一直在公主府里闭门思过。直至某日,以陆禾为首的一众大臣、御史言官不间断地向皇帝弹劾宜阳种种或真或假或有或无的狂悖无礼行径,皇帝不堪其扰,又被宁妃吹了几句枕边风,心里又确实对宜阳还有怨气,于是下了道圣旨,令宜阳择日轻车简行前往茂州守陵思过,为期一年。
鞠梦白逝世后,陆禾便从宜阳赏赐的府邸搬了出来,仍旧回到自己狭窄简陋的住所起居。
灶房里,陆禾发好了面团,忽闻门外悉悉索索一阵鬼祟声音。
虽是休沐过节,顺天府衙仍有差役巡逻守夜,按理说不该有胆大包天的鸡鸣狗盗之徒四处晃荡才是。
陆禾顺手扛了根棍子,屏息凝神地候在门后。
门果然“吱呀”一响,轻微地,细细地漏出一条缝——渐渐变大,变宽——钻出个满身泥泞臭气哄哄的……人影?
陆禾的棍子转瞬间便要应声砸下,看架势定然得往头上砸出个血窟窿,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别别别……别打!”人影猛地一个利落的前滚翻往前滚走,躲开了那棍子。
陆禾听出了声音,棍子扔举在半空中,张大了嘴惊诧道:“宜阳?!”
用来煮饺子的热水正好派上了用场,陆禾挑了两桶,用木挑担到了自己的房间,兑好了冷水,试了试水温,又自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整洁的男装放在木凳上。
“那是皂角。”陆禾向“面目全非”的宜阳指了指,然后又示意了如何使用皂角。
“我在门外,水冷了叫我。”陆禾拔腿欲走,却听身后的宜阳急迫道:
“哎——!”陆禾转过身,宜阳低着脑袋,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才支吾道,“我……我一个人会怕……你……你在这儿陪我罢?”
陆禾微怔了怔,才道:“是会怕,还是不会自己洗?”前者好说,后者……就有些不好办了。
宜阳霎时羞红了脸——好在现在脸上一团黑,什么也瞧不清。
“会……会怕……我……我以往在府里……都是有人陪的。”天可怜儿的,她这次当真没有在戏耍陆禾!
拉了张山水浮雕曲屏略作遮挡,又思及水珠飞溅时会否晕透屏纸,于是又寻了几件长袍挂在上面。
陆禾拉了张圆凳,在屏风后坐着,眼睛不知看着何处,道:“我在这儿,你勿怕。”
“好。”
余下,便是长久的静谧,与不时哗啦啦的水声。
屋内门窗紧闭,水汽蒸腾氤氲。
闻着皂角的淡淡清香,陆禾有些恍惚,摸了摸脸颊,果真有些发烫。
应是被热的罢。
“……你,过来作甚?陛下正在气头上,若使他知晓你偷偷溜出来……”
宜阳洗沐洗得心猿意马,眼睛总不自觉地往屏风处瞥,虽被长袍遮住了,只盯着那处看,好似也能安心似的。
“他不会知晓的,宫里赐宴正忙着,守岁他有宁妃作陪,哪里会想到我?”宜阳拂手拨弄了下水面,涟漪弯成小圈往外荡去,看着看着便与陆禾嘴角的两处梨涡对上了模样,唇畔弯出了笑意。
“……”陆禾沉默了会儿,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你总得小心着些,宁妃是鲁王那脉的人,她若将你看得紧些,指不定得抓出多少把柄。”
一串如瀑水花声响——
陆禾知是她出浴了,一时慌得有些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踱步几圈:“我……我出去等你。”
“哎——!”宜阳又出声将她叫住了,“我……我不会穿男装,你教教我……”
陆禾:“……”
“你放心,我……我不会趁机对你动手动脚的……”
陆禾:“……好,我说给你听,你站在那里穿,穿好了再出来。”
烛影昏暗的房间里,陆禾纤细清越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
说着说着,却蓦地滞住了——
“……”左颊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一下,陆禾愣住了,半晌才羞红了脖颈侧脸向始作俑者轻斥道,“殿下!”
宜阳颇为回味地舔了舔唇瓣,向她轻笑道:“我可未食言。”纤纤玉手指了指下唇,“我动的是嘴。”
陆禾被她这番诡变激得哑口无言,铁青着脸推开她,拔腿便走。
宜阳伸手将她拽住,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温柔地、恳求地、卑下地在她耳畔颤声道:“你想将我推走,令我不受你的牵累,问过我是否同意了么?你这么个十足的没心肝混蛋,我竟将你放在心尖上想了又想,滚热的温度怕是只鸭子都得烤熟了罢,你竟比鸭子还难伺候,怎地都捂不热。你想要我如何做,我都应你,一年那么长,日日夜夜地,你想令我客死他乡么?”
陆禾立时捂住了她的嘴:“什么死不死的!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