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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希夷园观戏回来后,宜阳每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思前想后,命人将希夷园里为《谪仙怨》写戏本的叶秋娘找了来。
叶秋娘体态婀娜,面容姣好,行礼时庄婉周全,然鬓间少许银丝已显老态。
宜阳见她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算是长辈,总不好让人一直站着,遂令人赐座看茶。
叶秋娘也毫不虚与委蛇地作伪客气,坐下来只慢慢啜茶,却并不似寻常宾客三言两语不离逢迎。
“狄岚的故事戏台上演得多了,将狄岚切切实实写死的戏本你却是破天荒。”
叶秋娘淡淡一笑:“月有盈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有人喜团圞便也有人好悲怆,我不过别开生面引人注目罢了,再者,事实既定于史册,人为篡改又有何意义?”
叶秋娘所言非虚,只是向来世上便少有人能安于现实不作浮想,宜阳不禁点点头,又惴惴不安道:“你既曾混迹于风月场所,于情/事上当有所获,只不知男子与男子之间有分桃断袖,女子与女子之间是否也有相类的情愫?”
歌妓/女伶,时人多称之为秋娘,因有此故,清白人家不会为女儿取作闺名,是以宜阳才轻易下言。
叶秋娘又是一笑,只是这笑意并不轻挑,反倒玩味:“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为何没有?狄岚与怀思公主不正是现成的例子么?”
“这例子委实做不得数。”宜阳摇摇头,难掩眸中黯然之色,“怀思姑姑当时喜欢的是卸下红妆充作儿郎的狄岚,否则也不会在发现狄岚的身份秘密后连夜寻德宗皇帝哭诉,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使狄岚一夜之间从位极人臣沦落到囹圄南冠,最后还丢了性命。”
“照殿下这般说,狄岚死后,怀思公主饮鸩赴死却是为何?”
情窦初开的宜阳细想了想,将一双秀眉拧成了麻花状,才道:“约莫是后悔?或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
叶秋娘嘴角笑意更甚:“殿下长到了这般年纪,约莫与怀思公主那时同龄,只不知可曾因后悔与愧疚而起过轻生的念头?”
晋朝女子十五岁出嫁,皇帝爱女心切强留了三年,是年宜阳十八岁,确是和昔日的怀思公主年纪相差无几。
后悔与愧疚?一生路途平坦的宜阳思来想去,微阖双目重忆了一遍母妃逝世时自己的感受,虽然难过得难以自抑,可远远没到恨不就死的地步,于是颇为费解地摇摇头:“不曾。”
“不曾便对了。”叶秋娘婉然一笑,眼角现出细密的皱纹,略显沧桑,“如殿下所言,我在青楼章台待久了,枕前发愿共守白头的痴儿怨女与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红男绿女皆见得多了,唯有爱与恨方可至此。”
叶秋娘虽在笑,可不知为何令宜阳觉得有些冷,她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复问道:“既如此说,也许因恨也许因爱,你却为何断言我怀思姑姑定是因爱赴死的呢?”
叶秋娘闻言颇显轻挑地扫了眼宜阳,笑得暧昧,不答反问:“殿下有了心上人?”宜阳耳垂立时透了一抹红,叶秋娘乘胜追击,“还是个女人?”
“咳。”宜阳轻咳了一声,眼神闪烁,面色愈加不自然,“不曾,我只是观戏后心有疑问不解不快。”
叶秋娘银铃般笑过一阵,为宜阳倒了一杯清茶,浅笑道:“虽不知眼下殿下心中疑问可曾解了,我却有一句话想赠予殿下。”
“请说。”清茶里明明白白地映着自己绯色的脸颊,瞥眼瞧见叶秋娘似笑非笑的目光,宜阳纤眉一蹙,忙一饮而尽。
叶秋娘倒不以为意,也自斟自饮了一杯:“凡事皆想明白了再去做,是爱或恨都得辨明了,此后即便后悔也无愧于心。”
烟雨蒙蒙,京郊一片蔼蔼。
叶秋娘手执纸伞缓步走近一处青冢,青冢后立着一棵苍劲古松,雨水透过枝叶缝隙稀稀拉拉地落下,渐渐晕湿了墓碑上的字迹。
将纸伞往墓碑处一倾,叶秋娘肩上很快湿了一片,秋风拂过便带起阵阵凉意。
纤手自墓碑上的石块纹理一路描摹至娟秀碑文,冰凉却又温热,叶秋娘眉眼弯弯嘴角蕴笑:“你近日又不入我的梦里了,他人皆称道你文采武功,却不知你实则孩子气的很。你不来看我,我来看你便是了,你以为躲得过么?”
连旷达、沈逸与棠辞兵分三路,连旷达自信都出发直赴湖寻二州勘察灾情安抚民心,沈逸与棠辞则分别往邻近的州府监督调粮平粜流民安置。
梁州,与湖州毗邻。
棠辞一行不敢懈怠,一路快马加鞭,途经几处驿站只匆匆更换马匹添置干粮,皆不停歇。
岂知途中偶遇山洪,官道被石块断木堵塞不通。
虽与梁州近在咫尺,可确是着急也无济于事,当下只能遣人连夜清道,就近寻个地方暂居。
“阿涴,我扶你。”山路泥泞,柔珂也并不善骑射,只是车驾脚程慢才不得已骑马随行,长途跋涉之下定是两腿酸疼了。棠辞跃下马匹后疾步走向柔珂,伸出一只手来。
四周捡拾柴火的兵士皆低头垂目,无人侧目,军风严谨。
不论如何,在外人看来,女未婚,男未嫁,此番柔珂虽是以豫王府的名义同来赈灾,众目睽睽之下免不了谨言慎行。
棠辞候了许久,见柔珂不做搭理自己下马,才面露赧然地要将手缩回,却见她脚步不稳险要跌落,忙向前安安稳稳地环抱住,待她站好后凑至她耳畔轻笑一声:“阿涴想要我抱,直说便是了,我儿时被你抱了那许多次,也总想着日后寻机还回去的。”
柔珂耳垂微红,瞥她道:“又说浑话,没个正行。”
还待再说几句,百户长熊亨自远处大步而来,面色凝重地拱手道:“大人,将士们方才找到的破庙怕是住不了人的。”
破庙里挤了一堆老残妇孺,涝灾流民。
手足相接,腿脚相叠,横七竖八地躺了满院子,几乎寻不得落脚走路的地方。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饥饿不得食而呜咽啼哭,不知哭了多久,声音已然喑哑。母亲心疼得紧,嘴里嚼着树根,手上拼命挤压乳/头,却半点汁水未见。
身旁熟睡的汉子闻声皱眉而醒,待看清情形后,将手指咬破,递给嗷嗷待哺的孩子。
那母亲怔了怔,含泪道了声谢,原是素昧平生的过客。
“敢问……可是自湖州而来?是因官道堵塞而暂不得去梁州的慈幼院安置么?”
棠辞声音清越,在夜色中惊醒了不少睡梦中人,因并无火光月色而瞧得模糊,只以为是路过的旅客。
母亲与汉子皆相视一眼,汉子耿直,抢先开口道:“梁州的慈幼院早人满为患,我们这些个来晚的皆被梁州的官儿们赶了出来,白日里有兵守着哪里都去不得。”
“你们来了几日?梁州城内每日可曾派人来送吃食?”目睹惨状,明知答案仍是不甘心地要问上一问。
汉子果然不屑地嗤笑一声:“送吃食?听说慈幼院里头都还有饿死的人哩,更别提咱们了。”
历来便少不得这些个欺上瞒下的勾当,棠辞并无意外,却为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揪心难过得很。
熊亨依言领着兵士守在破庙外,惶惶惴惴地候了良久,听闻脚步声响后忙躬身作揖。
“离梁州城约莫还有多久的路程?官道明日可能清通?”棠辞问道。
熊亨细算了算,答:“明日定能清通官道,至多城门落锁前可抵梁州城。”
“明日着人先往梁州城给布政使传话,只说我三日后便到,令他好生准备。”棠辞又打量了下眼前这个虎背熊腰的赳赳武夫,笑问道,“这三日你便带着一众兵士藏匿于山间深林,想来野果野味还是有的,熊将军可撑得住饥肠辘辘?”
一行人中属熊亨饭量最大,他若熬得住,其他人等也熬得住了。说是三日,棠辞亦不知轻车简行地混入梁州城后是怎生光景,三日不过是往大了估的,想来于众将士而言无碍。
熊亨闻言,一张粗糙的面容难掩惭色,挠挠头笑道:“卑职方才还想向大人禀告,弟兄们虽是沙场上刀头舔血的汉子,心肠也软得很,可否将干粮匀一匀,分给流民些许?”
棠辞正等着他将这话说出,才要接口便听一旁的柔珂抢道:“既然明日并非众人同去,不若狠心杀上一两匹马,烤些马肉储着,若三日内寻不到野味野果也可聊以充饥。”艰难时期,人命与马命孰轻孰重,掂上一掂还是分得清也放得下的。
熊亨一听,为了难——行军作战的兵士大多把马匹看做性命的,如何弃得?
柔珂一介文弱女子自是不知晓其中内情,棠辞却灿然一笑:“柔珂郡主到底是女子,心细。熊将军待会儿便遣人将我与柔珂郡主的那两匹马宰了罢,只是得择个清远的地界,若让这些百姓听见了动静,一时哄抢也未可知。”
熊亨连声应答,又见棠辞有与他同去山上寻个洞穴暂居的迹象,忙开口劝道:“大人且止步,卑职与兵士们苦惯了,身子耐得住。您便莫要掺和了,破庙里头还能挤挤,再说柔珂郡主也不好一个人随流民宿在里面的。”
棠辞脚步缓住,向柔珂颔首歉意道:“是我大意了。”
柔珂瞥见她眸中的狡黠,暗自腹诽:你哪是大意,分明是想做出亲近将士的模样又不敢当真和一堆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起居在一块儿,若是熊亨不给你台阶下,看你如何圆场。
待熊亨走后,棠辞悄悄勾住柔珂的手指,与她一道向破庙走去,见她许因连日骑马后两腿酸疼而步履缓慢便也放慢步子,一面纳闷道:“阿涴,你方才老瞪我作甚?”
“我就想瞧瞧,你这些坏心眼都长在了什么地方,分明幼时还乖巧柔顺得很。”柔珂抬手点了点她的脑袋,很是愤懑不平。
棠辞更黏近了柔珂几分,无辜道:“幼时有你看着,自当乖巧柔顺,后面没你看着了,长着长着它却自个儿变了模样,这莫非怪我?”
“好,怪我。”柔珂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里怀念起幼时那个指东往东指西便往西的永嘉。
夜深天黑,眼前有一石块却径自被柔珂忽略了,脚步一绊,心神慌乱下不及做出反应,却又是被棠辞眼疾手快地抢前扶住。
柔珂才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却听棠辞在自己耳畔含笑着咬耳朵:“阿涴还说我长坏了,我看你却是比我还坏,走累了想要我抱只一张口的事,还要使上一招苦肉计惹我心疼么?”
话刚说完,柔珂便被棠辞揽腰抱起,往破庙而去。
柔珂忙挣扎着想要下来:“你的伤……”
棠辞低眼看她,嘴角勾着抹浅笑:“你不是每夜里为我上药么,结痂无碍了都不知晓么?”
柔珂脸颊飞过几片彤云,将头埋在棠辞的胸前,抬手虚捶了她几下,不作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