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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都近日新开了处戏园唤作希夷,戏园常有,胡人蛮夷鬻伎混作乐工优伶的戏班子却罕见。
只因着有这一堆高鼻阔眉身形魁梧颀长的胡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且中原官话说得顺溜还不怯场,希夷园自开张以来京中纨绔子弟与市井流民都喜好过来尝新鲜。不说高楼满座,即便勾栏外看闲戏的人也每每累足骈肩,门前订戏的牌子每日哺时一刻便哄抢一空,引了不少精明算计的生意人沿街买卖戏曲话本,论声势阵仗竟一时将直属教坊司的两个戏班给比了下去。
戏台前一方空地唤作池,不设桌椅座位,多供平民黔首自携小凳或席地就坐之用,另有清茶可呷品。
三面环楼,楼有三层,每层相隔数尺或设有软榻坐几或设有交椅方桌,尤以顶楼陈设奢华秾艳,亦不闻铿锵嘈杂,雅座也。
是时,希夷园老板拓跋远听了小厮所禀之事,拎起桌上大帽往头上一扣,将纷乱厚长的卷发勉强掩住,忙起身直追。
几大步踏上木梯,好歹赶在那人掀帘之时抢上前道:“哟,胡大人今日好兴致!”
给涝灾一闹,沈旭周与原俊也此等辜负圣恩贪墨渎职之徒免不得经刑部收押审理。胡来彦近日徘徊于府衙查看往年卷宗,只望能寻到一两例从轻发落的旧事可钻缝隙破绽,奈何他本是司命严苛的阎王爷哪里干得来助人脱身的事儿?几无所获之下,那边厢韩儒与鲁王皆盯得紧,他一刻也不得歇,憋久了胸闷难受,才寻来希夷园听戏消遣。才走进戏园,便被小厮告知三楼的雅座皆被人包下了,胡大人可否于二楼屈就?
屈就?胡来彦当即剜了那小厮一眼,撩袍径直往三楼而去。
“好兴致?”胡来彦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两撮青须,眯眼冷笑,“怕是好兴致也给你希夷园不晓事的贱奴搅混了!”
拓跋远一阵哈腰赔笑,直说要将那小厮乱棍打死,一面向玉帘处努努嘴,压低声音道:“内里供着个小祖宗,好说好劝地才没使她将整座园子包下来。”一面大着胆子将胡来彦往楼下引,笑说,“胡大人今日来得巧,你上次夸赞过的叶秋娘新写了几个戏本,墨香都没散去,好生供在匣子里只等着您来看哩……”
胡来彦一把将他推开,沉着脸整了整衣襟,眸色满是阴鸷,道:“你莫是银子赚够了?希夷园基底怕是还没在京城里头扎牢实你就敢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又随手抄起个深目绿眼的守门童子狠狠踹了几脚聊以解气,捋顺衣袍,缓了下心神,随即冷笑道,“这满园子的胡人,想安个罪名怕是容易得很,正好这几日牢里才拖走两具尸体,拓跋老板许是想尝尝中原的酷刑峻法?”
戏目叫《谪仙怨》,虽皆是胡人出演免不得于细枝末节处有些微变更,却依稀瞧得出原作的痕迹。演的是德宗年间狄岚为洗刷父亲冤屈女扮男装,连中三元后历经宦海官拜九卿,沉冤得雪又协助德宗皇帝革新吏治整肃朝纲,东窗事发后虽万民为之请愿,金科玉律无可抵触,仍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时,戏台上正演到位列二品吏部尚书弱冠之年的狄岚经皇帝下旨赐婚,尚十五岁的怀思公主为驸马。
新婚之日,怀思公主与驸马狄岚秉烛夜坐,下了一宿的棋,直至临近清晓,怀思公主悄然入睡,狄岚吹灭灯烛后轻手轻脚地将怀思公主抱回床榻上,而后以匕首划破手指,点了一滩血渍充作落红。
凝视怀思公主良久,狄岚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随即择了张书案聊作睡枕。
戏台上的狄岚一时假眠,而看台上的陆禾却是频频点头已入梦乡。
“怀思姑姑是女人,狄岚也是女人……”宜阳双手支着下巴看得入神,口中喃喃自语,眸色迷惘中或有所得。
心中复又默念几遍,念着念着却弯弯绕绕迂回曲直地变了个模样——怀思姑姑是公主,狄岚是驸马,怀思姑姑是女人,狄岚也是女人,我是女人,陆禾也是女人,我是公主,陆禾是驸马……
陆禾是驸马……
陆禾是驸马?!
眉心蓦地一跳,宜阳强作镇定地压下险些冲破喉咙的一声惊呼,惊讶和惶错在脑子里闪现连日来与陆禾的朝夕相对后化作徒手拨开积郁深厚云雾后的了然、安心,随后含羞带怯地看向身侧的陆禾——
“陆禾——!”宜阳狠狠拍了下桌案,两个字几乎是自牙缝边挤出来的,透着怒不可遏的愤然,适才眸色中的羞怯也统统烟消云散。
陆禾猛地自软榻上弹起,眼睛耷拉无神,垂首肃立:“臣在。”
“这戏目有如此无聊?”宜阳玉手指向楼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民间屡禁不止的戏目,竟能将你看睡着?”
不待陆禾顺着她所指瞥眼俯视,底下鼓掌喝彩之声此起彼伏,万鸦竞噪,可想见盛况何貌。
“非也。”宜阳的两只眼睛里快喷出火来,陆禾岂敢视若无睹,此时此刻不得不拿出十分的精神来应对,早将周公抛至九霄云外了,“实是昨夜通宵达旦拟写议案,难免体虚恹恹。”
皇帝的旨意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在京诸位臣僚皆得就勘灾赈灾一事拟写议案上呈御览,陆禾这个公主府里的侍讲学士也不外乎。
又见陆禾眼下确实垒着厚厚的乌青,宜阳才勉强消了火气,淡淡道:“敷衍一通即可,何至于劳心费神呢?”
“殿下之意……”
果然还是缺乏历练,宜阳顺势拉着她坐下,向她温言解释:“湖寻两州离京师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勘灾赈灾毕竟不是巡视民政军政这等既可于上积攒资历又可于下收揽人心的清闲差事,路途遥远长途跋涉之下兴许累出什么病来。”说至此处,忽觉话语中关心之意太过,耳垂染上些许粉色,忙寻了别的正经理由,“办好了,虽可升迁封赏,却也把人得罪了干净。若办不好,我父皇那儿也定轻饶不得。”
陆禾一心只想寻机晋升,倒着实忘了琢磨这差事为何京中几乎无人毛遂自荐,颔首低眉道:“多谢殿下留意指点。”
宜阳心细,捕捉到她眸色中有急切一闪而过随即又是求之不得的怅然,牵过她的手背温柔抚触,桃花眼里满是真挚:“我知你所求,我定会倾力相助,使你九泉之下的祖父可遂愿。”
她的掌心温热,她的眼神恳切,她的承诺伴着柔声细语宛若天籁萦绕耳畔,却使陆禾的心狠狠地沉落下去。
“……祖父临终前的遗愿是家里能出个出将入相的人才,为国效力。只恨饥荒不断,水患频频,臣的哥哥弟弟俱英年早逝,家父重孝道,既应承了祖父便不会食言,只得忍痛命臣从小扮作儿郎,以期及第为官。”
昔日欺瞒宜阳的谎言回荡在脑海中,如一纸罪状昭告天下般,使得陆禾一时满心愧疚之意无处宣泄,更怯于与宜阳明净清湛的眼睛相对,将头垂得更低闷声答道:“……殿下一诺千金,臣来日定当结草衔环。”
“结草衔环作甚?”宜阳无奈地轻笑一声,捧起陆禾的脸,清清楚楚的得见陆禾现下的神色后眉心不由蹙紧,“你怎地苦着张脸?我无需你结草衔环,我喜欢对谁好便对谁好,我什么都不缺,更不缺他人为我做牛做马,我对你好你只需心安理得的受着。”
是时,远处喧闹嘈杂声渐近——
池良俊眼见再拦不住,只得束手随行,任由胡来彦大摇大摆地去了。
岂知这厮适才拦得狠时走得趾高气扬装腔作势,眼下却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换了个模样,慎步走向宜阳,躬身拱手满面堆笑:“臣见过宜阳殿下,请殿下大安。”
宜阳听闻声响后早将双手自陆禾下颚处撤回了,心里尚且有一堆肺腑之言来不及向她倾诉,遑论来此叨扰的还是向来唯鲁王马首是瞻的胡来彦,当下轻飘飘地往胡来彦脸上一瞟:“胡大人来此作甚,本宫若是没记错今日并非休沐日。”
掀帘而入前,听了拓跋渊所言,心下烦躁只想寻人霉头,哪知一进去,便撞上了宜阳公主府内的长史池良俊。见他眸色躲闪,听他苦言相劝,联想前些日子鲁王党羽毫无由头地或被贬谪或被罢黜,遂立时打定了主意闯上一闯,看看这向来好武不好文的主子今日为何来此看戏,可是有何不不可告人的秘密。岂料,宜阳当真好端端地坐在软榻上看戏,身旁除了侍讲学士陆禾外再无他人。
胡来彦一双狐狸眼不安分地瞥了眼坐在宜阳身侧的陆禾,滴溜溜地转了转,立起身子指向身后半步外的拓跋远,笑道:“希夷园近日生意兴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之际恐有人趁机滋事,臣遣了几名差役过来巡查,得知殿下今日在此看戏……”
“差役?”宜阳嗤笑一声,“本宫出府后一路轻车简行,自希夷园偏门而入径直上了三楼,其间并未与闲杂人等相遇,更令拓跋老板守口如瓶。你手底下的差役莫是沾染血腥多了,鼻子也较常人灵敏许多,可于偌大京城中嗅到本宫的踪迹?还是胡大人着实牵肠挂肚于本宫的安危,每日使人跟随守护?”
胡来彦闻言脸色微变,忙打着马虎眼赔笑几声:“殿下折煞臣下了,臣整颗心都献给陛下与天下苍生社稷了,纵是担忧殿下,哪闲得下来这玲珑心思来凑趣取巧呢。这不——”指了指自己鬓间白发,愁眉苦脸,“近日为了处置沈旭周与原俊也那等怙恶不悛之人使白发又添了好几根!”
“是么?”宜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胡大人实乃法家拂士,有此良臣,国之大幸。因操持政事生了不少白发,本宫也为此颇感忧心,池良俊,替胡大人收拾收拾。”
池良俊一脸肃穆地应了声是,抖抖宽袖走向面白如纸的胡来彦:“胡大人且宽心,臣之妻爱美,常令臣为之剔去白发,臣甚为熟练——”
不待胡来彦摆手推辞,池良俊眼疾手快地便逮落一撮黑白相间的鬓发,疼得胡来彦立时眼中飙泪,赶在池良俊再次下手前称事告退,连滚带爬地跌了下去。
“扑哧——”陆禾望着胡来彦落荒而逃的身影,忍俊不禁。
两颊浅浅的梨涡映在宜阳眼里,又鲜活靓丽地烙在了她心底,她不由随之一笑:“你可算笑了?方才我瞧你自胡来彦过来后便紧绷着脸。”
“胡来彦此人恶名昭彰,想了不少折磨人的刑具约束平民老百姓,却使真正罄竹难书之人逍遥法外,臣亦不屑与之为伍。”陆禾信手捏了杯茶盏,借喝茶的功夫垂下眼睑,避开与宜阳对视。
宜阳待她喝好茶,才紧盯着她,温言道:“以后若无旁人,莫要在我面前称臣。”
陆禾顿了顿,忍下心中一瞬的涩然,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