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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御厨掌勺烹制的长寿面单看卖相虽与宫外平民布衣家做出来的别无二致,味道却是天壤之别。
面汤是用宫廷苑囿圈养的童子鸡炖煮,肉质鲜嫩不说,自打破壳而出时便日日啄食湖寻两州上等贡米的鸡崽子并无寻常家禽的异臭,苑囿宽阔不设藩篱,又常有内官以鞭驱赶之,使得炖煮出来的鸡肉肥瘦相宜。辅之以葱段姜片去腥并八角枸杞滋补,青州官窑承制的大口砂锅盛之,火候时时有人在旁看护。
一条长而不断的劲道面条安安稳稳地蜷在青瓷碗底,浓香四溢的面汤将将漫过其上半指,被切得细碎的雪里红掩映其间。虽经过长途跋涉,内侍放置在精致的食盒内,在外又覆上一层厚厚的黄绒毡子,紧赶慢赶地,好歹没过了时辰弱了味道。
“慢些吃,别噎着。”柔珂将面条仔细拌好,匀和了汤面,递到两眼放光的安宁眼前。
即便是傻子疯子,饿了也会叫唤会乞食,可安宁不会,她总是像从天上下落凡间的谪仙一般,无欲无求,除非他人将吃食摆在她面前,否则她永远不会主动命人传膳。
柔珂觉得安宁的身量与眉眼又长开了许多,可也清瘦了许多。她知道,无论自己当初离京时如何嘱咐交待,如何疏财打点,这些长满了心眼看人说人话看鬼说鬼话的奴才们能将事情做到三分即算没昧了良心。三分说来轻巧,可谈何容易?常言道久病无孝子,日复一日的关心爱护尚且会磨折掉亲人的耐心,面对这么个失却尊长庇护又丧情失性的所谓主子,只图财求位的奴才又怎会掏心掏肺地拿出哪怕一分的诚意侍奉?
安宁的十个指尖都敷了药,缠着一层纱布,使用筷子时颇有不便。
眼见着两支银筷在安宁两指间不安分地胡乱跳动,她那直勾勾盯着碗盏的眼睛也几乎急得快喷出火来,可别说细滑的面条,即便雪里红也未夹到半粒。
“柔珂姐姐喂你,好么?”
柔珂不说“姐姐喂你”,而说“柔珂姐姐喂你”。她总是忘不掉,小时候时令节气宫中赐宴时,粉雕玉琢的那个肉娃娃安宁总是胆小怯怯地躲在自己母妃身后,轮到该喊人请安时更是与众人大眼瞪小眼无言以对的杵着老半天,最后才小声地嗫嚅说“家里姐姐太多了,我总记不住该如何称呼……”,惹得众人齐声大笑。
安宁愣了一会儿,将目光从长寿面中收回,定定地看了一眼柔珂,懵懂而无知地喃喃重复:“柔珂……姐姐……喂我……”
断断续续宛若孩童学语的声音却戳中柔珂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忙忍住鼻间的酸意,另拿了一双银筷,端过碗盏,巧笑嫣然:“安宁乖,竟还记得我么?”
都三年了啊,又是一个三年啊……依稀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安宁的时候,她个头还小小的,披着长而厚实的氅衣,似懂非懂地在宫殿门口与自己挥手道别。
无须吹凉,喷香的长寿面被喂进安宁的嘴里,她也吃得乖巧,一根长长的面条没断过一分一寸。
柔珂又舀了几勺面汤,边喂边欣慰地笑说:“咱们安宁啊,定然长命百岁。”
点点泪光倔强地嵌在温柔和软的眼眸中,连着主人眼下那粒细小的黑痣透过珠玉帘子进了棠辞的眼中,她不禁缓缓停住了脚步,视线在仿若亲密无间的安宁与柔珂之间徘徊犹豫,眸色极为复杂。
沉下心神,棠辞掀帘而入,淡淡笑道:“不愧是服侍天子皇家的庖厨,远远地便闻到味道了。”
柔珂从旁边的铜盆里抽过一匹手巾,为安宁细细擦拭了嘴角的油渍。闻言侧过脸来,目光在棠辞的右颊逡巡了片刻,才轻笑道:“棠大人说的哪里话,你莫非没尝过御膳房的手艺?”
棠辞心中蓦地一惊,做贼心虚地别过头去沉吟半晌,愣是半句应景的话也没憋出来。
“棠大人怎地又脸红气喘了?”柔珂放下手巾,走向书案后,从木格中取出一盒药膏,又款步走向面上红晕更浓几分的棠辞,“四月初八浴佛节,在京百官无论品阶皆得圣上赐宴,亦可品尝赏鉴不落夹。我方才质疑你莫非尚未尝过御膳房的手艺便是基于此,何以如此一副惶恐模样?”
棠辞轻咳一声,虽转过头来,却依旧不敢与柔珂直视,只微微躬身作谦逊姿态:“御膳房为御用,臣怎敢妄言僭越?宫中赐宴分奉宴、赐宴与内宴,赐宴属外廷事,乃光禄寺司务,是以臣所言并非虚假。”
柔珂径直盯着她头上那顶纱帽,心里默默嘀咕一声:呆头呆脑。
先前棠辞想为安宁清洗伤口、上药,半是哄骗半是推就的,好容易才将她拉到屋子里,结果才将伤口和指缝间的泥沙污渍清洗干净,她却突然发起怒来,张牙舞爪如受伤的小兽般直往棠辞的脸上招呼,棠辞不敢强行拦阻也舍不得将她推到地上,虽极力躲闪右脸却仍被她掏挖泥土后边缘极其不齐整的指甲划伤了几条细痕。
“安宁不似外头风传的那般疯傻不治,只是很抗拒和他人作过多过亲密的接触,你下次可以慢慢来,莫要操之过急,否则会伤了自己。”柔珂在铜盆里洗干净手,点了少许药膏在指腹间磨匀磨热,欲为棠辞上药。
棠辞见状忙退却一步,推辞道:“郡主千金之体,怎可为臣屈尊。再者——男女有别。”
话音未落,一阵清凉沿着那几条细痕缓缓淌过整张右脸,又兼细心周到手劲灵巧的按摩,清凉渐渐化作温热并着两三分莫名的悸动,甚至……漫过全身。
“内侍宫婢皆被屏退,此处除了安宁,只你我二人,有何顾忌?”柔珂顿了顿,看向低着头脸上又是一片绯色的棠辞,唇角勾笑,“更何况,男女有别?”
今日自打遇见柔珂的第一刻起,棠辞便隐隐觉得心里莫名的不安,暗忖着是不是连带着她的言行举止都让自己绞尽脑汁的过分细品而变得有些与往日不同?
此时,更是生了拔腿就跑的心思,可对上她那温柔细腻的眼神,脚下便跟扎了根似的再迈不动。
“郡主……郡主说的哪里话?”棠辞咽了咽口水,手指紧紧攥着官袍,也忘了再次推辞柔珂为自己上药,声音即便极力压制掩饰仍然带着颤意,“莫非你也同旁人那般,看臣有几分有别于寻常男子的姿色,便自作聪明地将臣视作女人了?今年会试的主事丁永昌却没这个胆子敢蒙骗圣上。”
柔珂显得很是无辜,她轻笑一声:“我可曾说了什么?竟惹得棠大人面红耳赤地长篇大论。”
棠辞紧绷着脸腾地一声长身而立,躬身拱手道:“圣上恩泽既已传至,臣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她最后看了一眼换了干净衣裳躲在角落玩柔珂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的安宁,随后疾步而出。
棠辞走得快,耳边冷风呼啸而过,也随之悉悉索索地带来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的踢踏脚步声。
她听得很是心烦意乱,咬着嘴唇在心里叮嘱逼迫自己切勿止步转身,可又总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微转脖颈,以眼风稍稍扫视,见身后之人一手提着精致繁琐的裙角亦步亦趋,跟得急了好几次都险些被绊倒在地。
“砰——”的一声,棠辞的脚步随之停住了片刻,遂又向前迈开。
又一声极为矫揉做作的“哎哟——”,棠辞微阖眼眸,在心里无声地将自己与柔珂统统狠狠骂了一遍。
柔珂席地而坐,两只手紧紧抱着右脚踝,上下来回抚触按揉,光洁白净的额头上布了一层薄汗,原本嫣红的嘴唇也被咬得失了血色,单看模样倒比那声呼疼来得真切。
看着眼前蹲下来背对自己的瘦弱脊背,柔珂鼻间又是一阵酸涩。若说进宫前与珍宝斋老板有几分交情的王安向自己有意讨好的一句说嘴令自己心里有三分猜疑,进宫后目睹棠辞对安宁的关怀与呵护使心中猜疑又增添了三四分,方才自己扭伤脚踝刻意拔高声音的一声叫唤唤来惊慌逃窜的棠辞心软转身,那猜疑却实打实的化为心安的笃定。
也不知方才棠辞走出宫殿门口怎么捡的路,长长的甬道内竟连当值洒扫的宫婢内侍都无。
棠辞正背着柔珂往回走,跟个以死抗争誓死不从叛军的忠臣似的咬紧牙关,任柔珂在自己耳边强聒不舍。
“琉球岛当年进贡的珍珠着将作监精制成链,你一串,我一串,安宁一串。”柔珂眉眼里溢满了笑,“安宁的早些年便不在了,兴许是被那些个奴才抢了去。你的去年仲夏坏了,我的今年季夏坏了,它俩倒是比你我心有灵犀得多。”
棠辞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算是知道事情是如何败露的了。
“永嘉……我早该猜出是你的,我真蠢,是么?”柔珂自嘲地笑了笑。
棠辞脚步微滞,背负着柔珂走上这么一段路,她也着实累了,轻喘了几口气,绷着嘴角倔强道:“臣姓棠名辞。”
“好,棠辞。”柔珂紧紧环着棠辞的脖子,依偎在她耳边,呵出的热气弄得棠辞轻轻一颤。
远远望见前方长街上立着两个守门的内侍,棠辞走到墙边,将柔珂放了下来,一刻也不想多留似的头也不回的离去。
柔珂忙拽着她的长袖,张张嘴,竟一时无话可说。
棠辞侧过脸来,眼中寒冷若冰,她毫不犹豫地推开柔珂的手:“臣乃云州人士,科举及第前不过区区布衣平民,并非郡主口中的什么‘永嘉’,郡主金枝玉叶之体,你我之间云泥之别,若择一个词,‘泛泛之交’方乃上上之选。”
柔珂手扶宫墙,一步一挪地竭力忍痛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棠辞渐渐化作一个黑点随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不由想起十二年前最后一次见永嘉是在上元节,也是在长街夹道内,自己将那时尚还小小软软的永嘉揽进自己怀里,用披风掩盖住她为她遮挡冬日呼啸而过的冷风,烟花“扑通”一声从地上迸起火花窜到漆黑夜幕中,流光溢彩绚烂无比。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中依稀听见她对自己说“阿涴,你若做了我太子弟弟的妻子,还会到宫里来陪我看烟花么?”,自己当时出自逗弄之意的答复被蓦地一声轰天巨响与紧随而来的喝彩拍手尖叫声全数淹没,来不及知晓她听见了几分又明白了几分。
十二年了,一转眼竟十二年了。
昔日七岁的稚嫩/女孩摇身一变便成了文采斐然冠绝京华,未及弱冠便步入翰林惹人欣羡的少年儿郎。
她找到了她的永嘉,却又再也,找不回她的永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