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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隅中时分,池良俊领着陆禾又走过一道穿山游廊,瞥眼瞄了瞄她空空如也的两手,不禁心里七上八下地轻笑一声道:“不知陆大人今日想为殿下讲学哪篇经典?”他又朝东边远处指了指,“那块儿便是藏书斋,虽比不得文渊阁汗牛充栋,可古今书籍倒还齐全,想来在京里头也是排得上名号的。讲学时若用得着,将书名列在单子上命人去取即可,闲暇时大人也可去那儿闻闻书香打发打发时间。”
陆禾抬头望了一眼越过院墙楼阁,高耸入云,制式美轮美奂的木制建筑,微笑道:“束之高阁,未免可惜。”
池良俊闻言捻须一笑,摇摇头:“陆大人待在翰林院时怕是没少听那些个老学究说宜阳殿下的坏话罢?”
“翰林臣子既掌起居注,无论朝堂还是内廷自当留心注意陛下的言行举止。宜阳殿下深受陛下宠爱,每每逾制封赏,以致都察院乃至文武百官皆颇有微词,或上奏进谏或私下非议。是以诸位翰林大人管中窥豹之下难免持一隅之说,却不过出自忠耿直臣一颗爱国为民的拳拳之心,扣不得犯上不敬的罪名。”陆禾又看向脸上笑意愈加深沉的池良俊,问道,“怎么,池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嘱咐?”
不意陆禾竟有如此察言观色之能,池良俊微怔了怔,嘴边的笑容也渐渐止住,缓缓道:“陆大人饱读诗书,却不知可曾听闻本朝昭武皇后的事迹?”
陆禾见微知著,眼下心里已明了五六分,笑道:“昔日太/祖皇帝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将西戎驱赶至边境严寒酷暑之地。彼时南方又有绿林盗匪趁机作乱妄图窃取渔翁之利,太/祖皇帝之所以毫无顾忌一往无前,却是因着昭武皇后坐镇后方,集结了几路义军与之相抗。明德有功曰昭,克定祸乱曰武,我虽无缘亲眼目睹昭武皇后的英姿,却可凭借谥号昭武推知一二,当乃巾帼不让须眉。”
“前朝末年烽烟四起,各方逐鹿中原皆有问鼎天下之意,时势造英雄。今日四海升平,倒戢干戈,虽边境西戎残孽不轨之心尚未消磨殆尽,当今圣上重视武功常考校将士,十六州都指挥使司辖下卫所兵士数十万皆非酒囊饭袋之徒,又有何虑?”池良俊沉吟片刻,长声喟叹道,“昭武皇后之属得一个即可,当下却不必了。”
听罢,陆禾淡淡一笑,道:“池大人的意思我知晓了,不过这招曲突徙薪倒是使得早了些。想来池大人有如此顾虑,怕是由来已久?”
池良俊本以为陆禾实为女子,合该据理力争自己这番欺瞒主上又轻视女流的言论,此刻又是一怔,看陆禾一派心平气和的模样,只当是自己多想了,于是苦笑着道出了实情:“实不相瞒,宜阳殿下于政务上虽不甚清明睿智,然多涉猎于军务兵法,常令我往五军都督府延请武将讨教一二,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之后来往得频繁了,难免为都察院御史所见并上奏弹劾,陛下才下了禁令,不许殿下学习沾染军务政事。侍讲学士讲学时所用的书单每七日必得上呈御览,先前林孝通林大人某日所讲内容不过有一则取自《战国策》,亦被请到了武英殿与陛下奏对,一篇精悍短小的文章愣是从白昼奏对到了宫门落锁,林大人当日还是在宫城里头值房歇下的。”
“《战国策》?”陆禾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知林大人那日之后改为宜阳殿下讲授哪些篇章?”
池良俊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的劝诫有了成效,心道这陆禾倒也不全是个梗顽不化的人,忙不迭地笑着回话:“女子明德修身即可,四书五经即便皮毛也不便教授,想来还是《涑水家仪》,《女诫》,《列女传》之类为妥。”
不多时,两人行至练武场,宜阳正策马练箭,四周时常迸发围观侍卫的如雷喝彩之声。
旦闻“倏——”的一声,一支利箭与在旁伫立观望的陆禾擦肩而过,刺进了她身后的石砖缝隙间,银色箭头已没入几近一半。
陆禾身侧的池良俊被这支突如其来的利箭吓得两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幸而陆禾相扶,才不至于出丑蒙羞。
宜阳一身精干戎装,将马背上的她衬得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英气,身姿挺拔修长不说,两颊微红少了平素妆容下的精致昳丽倒显得平易近人许多。纵马行至练武场,不待侍卫接过缰绳,她跃马而下,走到陆禾眼前将她稍稍打量了一番,见她面色平静一丝慌乱也无与脸色惨白的池良俊形成鲜明对比,冷然道:“胆子一如既往的大。”
“并非胆子大。”陆禾躬身作揖,恭然施礼,指着练武场上的箭靶,“臣方才在此观望了半晌,殿下骑射之术不可谓不精湛,臣有何惧乎?”
宜阳只以为她在阿谀奉迎自己,轻哼一声:“巧舌如簧。”
陆禾又作一揖,施然道:“臣实话实说,绝无虚言。”她又婉娈轻笑,“臣有一友,亦善骑射。昔日臣曾与她于巷陌街道间翦柳嬉戏,于箭术上去之甚远,不由甘拜下风,输给她好几坛美酒。今日有幸瞻仰殿下骑射英姿风采,心下颇有些好奇殿下与臣那位好友的骑射技艺孰高孰低。”
宜阳骑射功夫虽极好,可一来久困宫城无从施展不由落寞,二来每每出城狩猎时即便自己请命与太子、鲁王及一众武将较量高下,却被意图讨好皇帝的一干人等相让三分,实在无趣得紧。此刻听了陆禾所说,眸中再难掩好奇与争强好胜之意,仰起下颚倨傲道:“你那朋友姓甚名谁,改日便邀她到府上来。骑骑马射射箭又不是难事,定让你饱个眼福。”
陆禾据实告之,又觉得眼前宜阳这般难得一见的孩子脾气竟分外可爱,让她在心里不由松懈了几分对宜阳的提防,笑得少了些疏离和淡漠:“陛下前几日下旨命她攥写安宁长公主的贺寿词,怕是这阵子都难脱身消遣了,殿下可得再等等。”
和暖的日头正从天际层层叠叠白云之间跳出,挣出一角向世人轻洒光辉。为枝头雨露染了一层淡淡的金黄,为练武场架子上的刀剑镶了一片错落有致的金玉,为没入地砖缝隙无人顾及的银色箭矢裹上一层温暖的外衣,亦为这位背光而立,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除去了些许长久以来的伪装——尽管她的面容仍有一半掩映于阴影之中,反倒将左颊上清晰可见的梨涡更显得明艳动人。
以往也常见陆禾微笑,却像隔着层面纱般看不分明猜不透彻。宜阳不由多看了几眼,竟蓦地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只得将一切归于骑射后体乏口渴。
她又不知怎地想起那句红颜祸水,心里嘀咕着这还是陆禾穿男装的时候,要是哪日换回女装,走在街上一颦一笑裙角摆动间还不知得勾走多少男人的魂魄。
按说讲学授课应在书房,宜阳却将陆禾带到了前堂,其后自己领了几个婢女往暖房焚香沐浴一番。
桌上早摆着一应文房四宝,池良俊正想点两个内侍过来为陆禾铺纸研磨,陆禾摆手止住。
“读书之人不与笔墨纸砚打交道,一次两次还好,多了怕是要懒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流了。”陆禾一边说笑着,一边已驾轻就熟地预备妥当,提笔在素笺上写了几行字,交给内侍,“这是今日的书单,都是些耳熟能详的篇目,想来并不难找。”
池良俊当着陆禾的面并不好径直索看书单,在心里暗骂这不晓事的内侍怎地将素笺老老实实地紧握在手里,竟连半个字都瞧不见,又笑道:“陆大人用过午膳不曾?宜阳殿下肠胃不好,府里的膳房那些个庖厨为着殿下每日能多进一筷子饭菜下了不少苦功夫,论起糕点浆汁来怕是与宫里御厨的手艺不相上下,我去传些让你尝尝鲜?”
陆禾拱手一笑:“那我今日可得一饱口福,有劳池大人了。”
说话间的功夫,那小内侍腿脚甚快,举目不见其身影,池良俊一路直追藏书斋,总算在里头将人逮住了。
展开素笺一看,果真如陆禾先前所言,不过《列女传》与《女论语》两书中两篇稀松无奇的篇章罢了。
宜阳进得前堂,远远瞥见案几上的两本书册,略过案几后奋笔疾书的陆禾不看,遂径直往偏房里的罗汉床上合衾而躺,闭目休憩。
良久,将笔搁置在笔架上,陆禾又寻了几个由头屏退了侍立在旁的一众内侍婢女。
掀帘入内,罗汉床上的宜阳睡得极为安稳自在,两弯蛾眉平缓舒展,嘴角浅浅挂着不明所以的笑。
不过很快,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何时能止的朗朗读书声将她从甜美的睡梦中强行拽出,她不由紧蹙着眉看向一步之遥的那个始作俑者,冷道:“陆禾,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回殿下,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陆禾长身而立,显得很是坦然率直。
宜阳尚未睡醒,头脑迷迷蒙蒙的一片昏沉,并不想与她过多争执,挥手令她退下:“池良俊方才不是奉了糕点果茶与你么,你自己去前堂享用消磨掉讲学时间,莫要吵我。”
半晌,再未听闻响动,正当宜阳以为陆禾早已退下时,那恼人的读书声又在耳畔嗡嗡作响。
“腾”的一声,宜阳从榻上坐起,攥紧了赭黄床褥,看向面上平静如常的陆禾,咬牙切齿道:“让你舒舒服服地去前堂吃东西你不肯,非要折腾自己折腾我?喜欢念书便莫要停,跪着念!”
陆禾躬身歉意道:“回殿下,臣自讲学授课之时起,便是您的老师。为陛下及东宫太子担任侍讲之人尚且可免去三跪九叩之礼,况乎臣?”
“好,很好!”宜阳脸色由涨红转为铁青,从榻上赤足跳下来,翻了张木桌并一套玉质棋盘棋子,摆在罗汉床之间,捻棋布局。因她只着中衣,两肩怒极而微颤显而易见,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还请先生为学生讲学授课,无论糟粕冗杂与否,学生自当洗耳恭听。”
陆禾心里越发觉得好笑,宜阳这般怒而无奈的行径倒是头一次看见,腮帮子咬得鼓鼓的,明明眼圈气得通红却抑制着不掉一颗眼泪,不由生出几分长辈逗弄晚辈的羞惭。走上前几步,亦脱了阜靴,上了床榻盘腿而坐,中隔棋盘,面对宜阳。
“先生可知君臣不得同榻而坐?”宜阳抬起眼皮剜了陆禾一眼,“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禾浑然不在意,耸耸肩,一脸无辜:“臣骗殿下作甚?”她忽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张,于棋盘上徐徐铺展开来,引手道:“看在臣斗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份上,殿下可否赐臣一张软榻坐坐?”
世人皆道女子当政从军实乃牝鸡司晨,紊乱阴阳,我却非以一己之力与天与地与众人相抗衡,争他个阴阳逆转乾坤颠倒,成败是非自有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