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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实验室的门,在去卫生间的走廊里,迎面撞上一个人。商欣怡!杨博士的情人。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刻,孟雪才感觉到她还存在。但是,对她记忆特别深刻,就连她那“东方咨询公司”也记忆犹新。是的,人就是这样,你对她或他一般般好的人,记忆最容易丢失,但是,一个和你有过瓜葛,特别是令你憎恨的人,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所以,你若想别人永远忘不了你,那么,你就去伤害他,迫害他,他绝对念念不忘你,也许直到寿终正寝那最后一刻也在惦记着你!商欣怡,这个曾经的莫须有的“情敌”,曾经话语轻轻地中伤孟雪,怎能忘记呢!
“好久不见了,”孟雪笑呵呵地说,心底奇怪,自己什么时候练就了如此深埋自己的从容?接着开玩笑地问,“你的‘东方巨轮’开到哪里去了?”
这一句玩笑似乎化解了那一次保龄球场地的误会,彼此竟像老朋友似的,商欣怡笑着说:“开到深圳去了,呵呵!”
“噢?”孟雪笑呵呵地又说,“这不是要两地分居吗?你不担心第三者捷足先登吗?”
“我们这算什么!”商欣怡满心自信,“高教授还两国分居呢,不是也没离婚吗?真正的感情不是朝朝暮暮的相守啊。相距越远,增进感情的空间越大……”
刚好杨博士来叫商欣怡。孟雪点头笑笑向卫生间走去,后背没有眼睛,耳朵却收拢了许多声音。
“都准备好了!”杨博士说。
“我们今天就去领结婚证吗?”商欣怡的声音。
“等到后天吧,”杨博士说,“熊彪从英国回来度暑假,他的英国导师明天到馨城……”
熊彪回来了?孟雪想着几天前高教授的话,这些天来一直有种“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的感觉,而今天他们就到了?她匆匆忙忙离开洗手间,走到实验室门口,瞥见资料室里高教授、杨博士、熊彪,还有那几个定向到英国的准博士们,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孟雪想迈进去,一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惟恐自己的闯入破坏了里面融洽的气氛而生别人的厌恶。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慨叹自己,现在也变得瞻前顾后了,就连问候语,也在考虑适宜与否了。眼角挂着涂颖祎的侧影,她也没有参与。孟雪这些天来一直都被无实验结果和那个贾博士而烦恼着,直到现在静下心来才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涂颖祎和高教授的约会,当然没有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聊天了!然而,涂颖祎脸色阴郁,头发有些零乱,一身的憔悴,看得孟雪心生怜悯,忙把心底对涂颖祎和高教授的关系的推测推到九霄云外去了。猛回身,熊彪居然站在自己的身边。
“你好!”熊彪笑着说,声音正如先前人们的评价,不很清楚,但是,落在孟雪眼里熊彪的装束是何等帅气。黑色的上衣,修长的黑色裤子,特别的是上衣的领子,紧口,半高形状,迫使穿这衣服的人一定会挺胸收腹,否则,那领子会卡脖子!帅,也要付出代价的!孟雪微微一笑。
“你好!”
“刚才我看那个影子很像你,”熊彪说,“高教授说你正在用计算机模拟生化实验,我们这个专业真正能编程序的人不多啊,国外也是这样的。”
哦,听他那口气似乎很佩服自己的,孟雪知道,这是第一次和他交谈,一定是高教授向他肯定了自己的学术研究。
“是吗?”孟雪佯装不知,然后把她这些天的期望直接表述出来,“我倒是有很多学术问题向你请教呢!”
“我哪里敢呢!”熊彪谦虚地说,把孟雪的话当成她故意给他的一种显示知识广博的表现机会,“明天我的导师约瑟夫来作学术报告,他人很好,你尽管请教他。”
这时,杨博士叫他。孟雪欲言又止,看着熊彪离去的背影许久。
“他真不错!”一直不言语的涂颖祎转头说,“他到英国两年了,现在已经拿到博士学位,并且留在英国学校任教了。”
“哦!是吗!”孟雪借涂颖祎的语气答道。且听到涂颖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那么一天啊?”
其实,她并不是在问孟雪,而是茫然地问自己,她似乎已经很不耐烦等待了。孟雪皱皱眉头说:“你不要太累自己了,”孟雪同情的声音,“孤身一个人带个孩子求学,不容易,付出也太大了!”
谁知,涂颖祎眼圈红润。孟雪忙转换话题道:“我刚才看到商欣怡了,她的公司不在这里了,你知道她的那个洋打工仔James到哪里去了?回美国了吗?”
“没有!”涂颖祎说,“在我们学校外语系任教呢。”
“哦,”孟雪说,“James可是纯种的美国人,英语口语一定很好,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会议要求用英语作报告。我还得练习口语,我想去听James的课呢!”
“我去过了,”涂颖祎说,“上一次他讲了一课,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为什么?”
“Jamesaskedthestudents:Whatisyourthemostloveandthemosthate?Onestudentsaid:money.Jamessaid:Women.Jamesalsosaid:Money women evil.(吉姆斯问学生:什么是你最爱最恨的?一个学生回答:钱。吉姆斯说:女人。吉姆斯还说:钱等于女人等于邪恶。)”
孟雪听后哈哈大笑,眼角忽然看到杨博士和商欣怡从门口走过,她告诉涂颖祎说,“杨博士要和商欣怡结婚了!”
“哦?”涂颖祎诧异地问,而后说,“到底还是结婚了,一个未婚的男人和一个离婚的女人……唉,结婚,离婚,离婚,结婚,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啊?我当初真不该结婚!这辈子再也不想结婚!”
到后来的声音抽泣中带着愤恨,仿佛湍急的水中插了把尖刀。
“别!”孟雪道,“还是自己把自己当成完全的自己吧!婚姻好比轮胎和轴承,配合得好,跑得又顺又快,配合不好,那就是阻碍了。”
孟雪也大叹了口气,俨然和涂颖祎同遭磨难,竞赛着心灵的创伤似的。其实并不虚假,孟雪一想到和陈忱的斗嘴,就心灰意冷,心底直叹,巴不得陈忱找个小姘头,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而不来干涉她的追求和自由!
“说实在的,”孟雪对着涂颖祎说,“我还很羡慕你呢!”
对孟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涂颖祎大吃一惊,眼镜虽没跌落,手中的笔却掉在地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她仔细端详孟雪的脸,目光恨不能考古一样,把孟雪的大脑挖掘出来看看,“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糟了!涂颖祎已经到了这样神经质的地步!肯定怀疑她要离婚的事情是高教授告知的。这不行!怎能让高教授背女人饶舌这样的黑锅呢?高教授的为人仿佛公告板上的消息,众目共睹的!
孟雪说:“你还记得吗?有次路上我和你闲聊,请你注意你老公的行径,你不以为然?”涂颖祎默不作声,孟雪继续揭示开记忆的痕迹,弃旧论今道,“你的情绪,也许别人看不出来,可是,我,喜欢写小说的人,观察和联想,一个故事就产生了,和现实基本差不多的。你别瞎猜疑了,我们这个研究所里似乎还没有人知道你的事情。作为多年的老同学,我奉劝你,想开点,男人好色是本性,为他而泣不值得的!我整天都在一种男权主义的笼罩下过日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怒,一会儿恨,一会儿离家,一会儿回家,这个家啊,离,离不得,逃,逃不脱,归,归不安!吵吵闹闹地度日,和你比好不了哪里去呢!我羡慕你,是因为你自由,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只要自己不折磨自己,心野、视野、耳野,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阻碍,多好!”
涂颖祎被孟雪说得轻松了许多,不是孟雪劝说的作用,而是有了个同盟军,不再感到痛苦的形单影只。人生许多事情如此。寻求伴侣是人的本能。一个人置身黑暗中,怕死了;两个人置身同样的黑暗,怕减少了一半,因为有另外一个人承担了一半。涂颖祎内心的苦楚似乎送给了孟雪一半似的。脸上开始云消雾散。
中午的聚餐明显的热闹——高教授的存在,仿佛统领千军万马,其魅力就在于领袖的风范平易近人。餐桌边除了涂颖祎没来外,其他人都在。高教授对杨博士说:“硕士生的毕业答辩都安排好了吗?”
“是,都安排好了。”杨博士说,“有几个学生找工作还没回来,这几个学生心高着呢,说是一定要找到自己有兴趣的工作。”
“哦?”高教授认真地听,听后说,“比较难。在我们中国,很多人不能够找到自己有兴趣的职业,职业和兴趣是两条平行线;但是在国外,尤其美国人,找寻职业往往就是自己的兴趣,工作和兴趣是两条重合线。”
没错!孟雪暗自估量,自己的职业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兴趣。她眼睛望着高教授说:“我明白了,没有兴趣,就意味着没有积极性。”
“所以,”高教授笑笑说,“调动人们的积极性,并非报上宣传那种外界的悬赏诱惑。比方说,小猫擅长在室内抓老鼠,你偏偏把它安排在大门口看贼,它的利爪渐渐地废弃,结果成了是猫没有猫的功能,当看门狗又不称职,别人看着难受,自己也不舒服。找工作,寻职业,道理是一样的,找到适合于自己的职业很重要,这意味着将来的成功,是大是大非的关键啊。”
这话讲到孟雪心坎上,一语道破了孟雪在东南研究院的处境,总结了她的位置。一阵心悸掠过心海:自己是猫,锋利的爪子没有老鼠抓,只是用来抓苍蝇!——多么无足轻重!早在一百多年前,达尔文就道出了生物“用进废退”的进化论,再如此颓废下去,自己快要成为植物人了!
“工作找到后,”高教授接着对在座的人们说,“环境很重要,环境是自己创造的。环境中最重要的是人。有的人是可以挑头独逞一方天下的人,有的人很平庸,但是跟对了人,有句古话讲,跟在元帅后面是将才呀!”
孟雪瞧瞧周围的人,把高教授的话对号入座。高教授就是挑头的人,而杨博士绝对是找对了环境,跟对了人。杨博士被学生们暗地里称“石头”——说话办事情太硬,没有人情味。这大概是在日本镀金的结果,把日本国民的“哈咿——”风范引进了研究所,使得学生们向他提出请求,他说的话里惯用词汇是“不行,不能,不可以,不高兴,不愿意……”硬邦邦的,一口回绝,不给人留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脸上是领袖们经常挂在脸上的淡漠表情。然而,在研究所这样一个学术氛围中,他在国际知名科学杂志发表的学术论文,像联合国国旗一样高高飘扬在研究所门口的公告板上,确定了他的尊严地位。如果他要是在东南研究院啊,如此不注重做人,还会被委以重任管理这么大个研究所?!
一阵笑声惊醒了孟雪游离的意识,餐桌上的话题不比会议桌上那么有明确的目的性,现在他们的话题好像在讨论生死。
“有个人吧,”英国准博士中的一个说,“女朋友要和他分手,他站在有十多层高的楼房的窗台上,说,‘你不要我,我就跳下去了。’说着,真跳下去了,那女孩子大惊,大声叫道:‘我爱你——我还要你!’话音未落,窗外露出半截身子——原来外面是阳台!”
众人都笑了。
“他可以这样,”杨博士说,“脚上套个绳索,算好窗台和地面的距离,绳子距地刚好半米,从窗台跳下去后,摘掉绳套,走了,那效果更好……”
“哎,”高教授插话说,“他总是采取这种方式吓唬人,习惯了,如果有一次,忘了脚上套绳索,一纵身跳下去,结果再也没有下次了!”
众人的笑声高过前一浪。这满桌边的人,话语攫取众人目光,轮流坐殿,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其实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压着沉重的担子,可是,只要有高教授在,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孟雪也被这种轻松的气氛感染着,那高教授把他丰富的想象力发挥到极处,她另辟新地说:“我看这些自杀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弱者,”孟雪说,“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我看是自私!庄子有个故事:有一天,他在路边,遇到一个骷髅,他就敲着骷髅问:你是怎么死的?是战争、疾病还是自然死亡?然而,骷髅没有回答。晚上,他枕着骷髅睡着了。骷髅给他托梦。‘你真是个智者,要是别人早都吓跑了,你把生死看得平常如途。’庄子说:‘你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过得如何?要不要我给你再造肉体,附上灵魂,返回人世间?’骷髅忙说:‘千万别!我在这里自由自在,上,天不管,下,地不束,回去,我还得管妻子、孩子,还有吃、喝、行、住,无一样不操心……’”
大家都笑了,孟雪很得意地笑了,忽然,她发现,高教授神情凝重。他看着孟雪说:“是,是自私!一种不负责任的自私!我昨天就劝了好半天……”高教授突然收住话题,指着饭菜对大家说:“快吃吧,凉菜都快变成热的了……”
从餐馆出来,一辆黑色的Lincon等着高教授,一家大企业请他去作技术指导。高教授临上车前,悄声对孟雪说:“有空多找涂颖祎聊聊,最近她……”
“我知道,我知道。”
孟雪会意,连连点头。她已经把高教授想说的话,从昨晚不经意偷听到的内容中凝炼出来。
进入车里的高教授把车窗又摇下来说:“你也要保持良好的心态,把你的课题的问题再好好准备一下,届时和英国教授好好讨论讨论。”然后,他又笑了,说:“这不存在为科学献不献身的问题啊!要抓住机会……”
车窗黑色的贴膜渐渐地把高教授的笑脸隐去。孟雪不由得笑了:高教授真是一个幽默的人,跟他在一起不会像和陈忱在一起感到特别压抑。保持良好的心态——在经受这么多次不成功的磨砺以后,她懂得了高教授那句保持良好的心态到底意味着什么!
忽然想起涂颖祎,重任在身,孟雪差点像出膛的火箭弹飞到了实验室。找遍实验室没有见到涂颖祎的身影,心情焦虑,心头似乎有蚂蚁在爬,忽然见涂颖祎从走廊进入实验室。
“你到哪里去了?”孟雪大叫,高音有八十分贝,声音里又是喜又是忧又是怪。
“去洗手间了,怎么了?”涂颖祎倒奇怪孟雪怎么了,发高烧说胡话?怎么竟然像审犯人似的。
“没什么,没什么。”孟雪声音恢复到正常,向涂颖祎赔笑道,“随便问问。”
心里咒骂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担心着她却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很歉疚似的!而高教授那信任的目光迅速融化了这一瞬间的不快。且看涂颖祎依旧忙忙碌碌地做实验,而不是悲悲切切,这让孟雪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可不一会儿,这失落感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教授那最后的嘱托:好好整理攻克难题的思路,要借英国名教授的大脑了。
晚上,孟雪进了家门,陈忱从楼上下来,边下楼梯边说:“哦,老婆,刚才赵厅长来电话……”
“什么事情?”孟雪很惊奇,因为赵厅长一向很忙,没有事情不会打电话给她的。
“不知道,她没说。”陈忱笑着说,“莫不是要提升你吧?”
“你说什么呀?”孟雪反驳道,她再也不会像从前,在一种虚幻的自我营造的云雾里癫狂了。她明白,要提升一个人,情况复杂着呢,比人体经络图还复杂。没那么简单。
“你今晚开我的车去吧。”
陈忱建议道。
“咦?”孟雪仰起目光说,“资本家什么时候开恩了,你不是巴不得我足不出户吗?”
“你这个人!”陈忱道,“一点都不领情,还讽刺我……”
毕竟是厅长来电话,孟雪的大脑还没有工夫分出部分细胞迎战陈忱,抓起电话,拨了赵厅长家的号码。
“哦,霏霏!”孟雪的音调由高到低曲折十八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哦,放暑假了……”
霏霏如此热情的语调,仿佛在向姐姐倾诉着自己的国外之旅,孟雪想,这个霏霏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孩子,于是,便热情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放下电话,孟雪对陈忱说:“好啊,你不是要把车子给我用吗?”
“我还以为你有志气,不用我这臭资本家的车子呢!”陈忱边说边走到孟雪身边,把汽车钥匙递给她,说,“给你!好好巴结赵厅长的女儿,如果她肯在她母亲跟前帮你大叫:‘芝麻——开门!’你的升迁之路便畅通了。”
孟雪很想反驳陈忱,但又怕陈忱生气收回了汽车钥匙,使得自己在霏霏面前折面子。她拿起钥匙要出门,这时儿子跑过来。
“妈妈!”儿子拿着手上的纸张说,“你看我写的这个‘6’怎么样?”
孟雪顿足。无论如何,当小孩子学习知识时,她都不会挫伤那幼小的求知欲望。
“你学习写阿拉伯数字?”孟雪问,“谁教你的?”
“爸爸!”儿子说,“他教我好一会儿了。”
“这个‘6’写得上小下大,肚子太大了!”孟雪纠正儿子。同时把拖鞋换下来,穿上高跟鞋。
儿子说:“它有孩子了。”
儿子的比喻如此形象,令孟雪觉得有趣,但却笑不起来,她说,“就算是有孩子也没这么比例失调的!”
“不是,这里不止一个孩子!”儿子天真而认真地争辩道。
孟雪已经和霏霏约好时间,于是,向坐在沙发上的陈忱求救道,“你好好教教孩子!”
“好好!”陈忱走到儿子身边,蹲下身子说,“你当是阿猪阿狗啊,一下就是一窝崽儿,你妈不就生你一个吗?”
“你……”孟雪怒目圆瞪,陈忱幸灾乐祸地瞧着孟雪笑着。孟雪关了家门,气呼呼的,很不服气陈忱那胜利者得意的笑。
俗语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一年没见霏霏,可是要把眼底视网膜翻出来了。这个霏霏已经发福,二十出头的年龄,背后看过去像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在美国两年,就迅速加入美国丰腴美女行列,美国的汉堡包、鸡腿造就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蛋白质,她的头发染了色,一条黄,一条白,一条黑的,像个火鸡,后边扎个鬏儿,故意的凌乱,更像火鸡尾巴。整个形象看起来有些荒诞,像画家精神混乱时的作品,特别是那眼影,青色,像香港武打电视片里的僵尸,冷丁看上去,孟雪着实吓得差点跳出车来。衣服穿得极其经济,胸以上只有电线般细的透明带子卡在黄中透白的肌肤上。打扮得这么有创意,活得还真有勇气。
车子开到四川火锅城。两个人找了个包间。
“恭喜恭喜!”孟雪道,“终于考过托福了,大学也录取了。”
“这有什么好喜的?”霏霏说,“本来早都该考过了,已经迟了两年了。”
“你妈告诉我,你还得了奖学金?”
“是啊,”霏霏笑着说,“那是天上掉馅饼,我根本就没申请,学校录取时,一并给了奖学金。”
“幸运,幸运!”孟雪夸赞道,“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功夫的结果啊,在美国,那是平等竞争的。哎,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啊,”霏霏笑了,“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有吗?”
“像,像!后面跟着个联合国呢!”孟雪说的同时想,这孩子可能早已经开苞了。也难怪,自己那一部《高贵女人》曾经不建议青少年看,怕污染幼嫩的心灵,可是有位同学却反驳:你还以为你熟透了啊?你若是知道现在十八九岁的孩子们在干什么,你会被他们污染的!
“唉!”霏霏却大大叹息道,“上帝造人,有的撑死,有的饿死,我属于那种吃不饱、吃不好的人啊!你知道,没什么本事的男人,谁会要啊?国外的女孩子都是要念名牌大学,然后钓个金龟婿,做专职太太。日本、韩国有许多,北京、上海也有。我也想嫁个钻石王老五,钓个大金龟婿,你知道我妈妈怎么说?”
说着故意瞧瞧孟雪的反应。
“我妈妈说,‘别说大金龟,就是小金龟,铜龟,铁龟,也行啊,千万别钓个木瓜回来就行了’……”
说得孟雪忍不住大笑。稍停了一下说:“其实,只要人好,懂得支持你的事业,钱不钱都不重要的!”
“咦?”霏霏惊奇,“你没有和我妈妈统一口径吧?你们怎么说一样的话?”
“怎么会呢?”孟雪解释道,“这是常理啊。从前,我并不理解,那报纸上、电视剧里的刚正不阿,视金钱为粪土的伟大人物,我都以为是作者、编剧做了‘御用文人’,紧跟社会导向。其实,他们是真的反映了人们的心态,真实的心态。如果给你一亿元,买你一生的自由,你愿意吗?”
“噢,让我在堆满钞票的房子里,与世隔绝,”霏霏嘴角撇了撇说,“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谁愿意?要是我的话,会把我憋疯了的!”
“这就对了!”孟雪笑着说,“所以,我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找的人能够支持你,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孟雪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要把心底的重负都呼出体外。许久,没有声音,她抬头,看到霏霏正在低头审视自己的酥胸。
“你看我的胸脯好白好嫩吧?”霏霏以为孟雪在欣赏自己,说着的同时转过后背,“你再看看后背。”
这前胸和后背的差别像喜马拉雅山的阴阳冷暖之别,前胸像一团和好了的白面饼,光滑白嫩,泛着微微的光泽,看着那后背,孟雪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大馒头,因为碱放多了,厨师偷懒没揉开,斑斑点点的布满黄色的痕迹——只是,这后背不比馒头,那上有许多红色系列的青春美丽疙瘩豆儿。
“这是我用丰乳剂,嫩白剂的结果!”霏霏喜滋滋地说,“我妈妈也很吃惊这效果,问我——你可别告诉我妈妈——她问我:‘你看我用用有效果吗?’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
孟雪哈哈大笑,笑得简直岔了气儿。这赵厅长好像成了追星族的一员,接受新思想的行动好似青蛙走路——跳跃式前进。看来她的心理年龄远远滞后生理年龄。可是,在对待自己的提升问题上,为什么却如蜗牛,非要一步一步地爬,而不是青蛙般的跳呢?孟雪摇摇头。忽然看到霏霏疑惑的目光。
“我也想出国。”孟雪有气无力地说,仿佛才跑到终点的马拉松运动员。
“我看,国外也没什么好的,我呆在美国很寂寞的,其实,我们中国现在已经发展得很好了,孟雪姐,”霏霏十分诚恳的目光笼罩孟雪,“你看,你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博士学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儿子也有!专业技术之外,时不时有杂志社约文稿,这等于人们送钱给你,真的很好了,那些国外艰苦奋斗的人啊,还真不如你啊!”
“可……”孟雪欲言又止,她本想说自己所学的一切像寺院的经书,因为深奥而束之高阁。东南研究院像紫禁城,自己俨如御花园中的植物,拼命伸展出墙头,露露脸,又仿佛旧时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总是没有正名以登大雅之堂。言外之意,有才未获重用,可是,霏霏的母亲毕竟是最高统帅,要是她回到家里,把自己的话一并在赵厅长饭桌上消化了,那还了得!又一想,现在博士课题遇到的大难题还没有克服,这边工作也要风雨飘摇,家庭也不是避风港啊,那丈夫的“退学啊,靠着我啊,我养着就行了”的话总是刺激着耳朵。此时,她张开嘴巴,却无话,于是忙夹起最靠近自己的盘子的熟牛肉片塞进口里,咀嚼起来。
“霏霏,”孟雪看着红光满面的霏霏问,“你大学毕业后会回国吗?”
“肯定的。”霏霏说,“我在美国多攫取些知识这‘黑金子’,然后回中国发财,如果能做国际贸易,那最好了!”她顿一顿后,看着孟雪说,“其实,你也可以到美国修个博士后,然后回国,那才不一样呢!到时候,我们两个合伙做国际贸易,如何?”
“那当然好了。”孟雪说,“可是——我那老公不会同意我出国的。”
“不会吧?”霏霏说,“在我的心目中,你一向是个坚决、果断、持之以恒的榜样,我妈一直教训我要向你学习呢……”
“呵呵,”孟雪笑笑说,“我那个老公啊,巴不得让我呆在家里的。”
“孟雪姐,”霏霏说,“别傻!那是他信心不足的表现。如果你真在家里做专职太太,你会离社会越来越远,时过境迁,男人会觉得你越来越乏味的!我刚才跟你说的,金龟婿、银龟婿,并不是真正的想做专职太太,而是巧取第一桶金作为资本,然后做自己的!”
“对!”孟雪绝对赞成,“一个女人,永远都不能丢失自己!”
孟雪惊诧,如此花皮囊下包里如此成熟的心态,看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是亘古的真理,这话没错。她看着这个刚刚进入学校门还处在兴奋状态的“freshman”,说出了真心告诫她的话:“霏霏,上大学可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要经受得住折磨和忍耐,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会遇到很多的困难,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才行啊……”
这时霏霏张大疑惑的目光,连眼皮上的眼影都看起来和眼睛打成一片了。
“你别急,”孟雪笑了,“我不是吓唬你,你读本科还好,只要修够学分,可是,你不知道,每上一个台阶都不容易,越高越不易,特别是到了博士生这个学历金字塔尖,没有真东西是不行的……”
随后,她又把高教授说给她的话转送给了霏霏:“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保持良好的心态非常重要,并且要学会放松自己……”
说完这句话时,她豁然醒悟高教授为什么有那么多笑话和幽默了。
孟雪送霏霏回家后的路上,像温习功课一样把和霏霏的见面和谈话在大脑里播放了一遍,发现自己漏洞百出,特别是向霏霏流露出想出国的打算。陈忱的意思让她借霏霏的口,给赵厅长捎去提升职位的暗示,绝对不是想离开东南研究院,今晚的谈话跟拔河比赛,自己在往后使劲啊。赵厅长毕竟是领导,虽然非直接管理,最终决定权在她那里,自己毕竟还没有离开东南研究院。但转念一想,和赵厅长多次的闲聊,大多是聊如何学会用人,如何学会做人,这无疑是一种领导素质的培养,方法经验的传授啊……而现在最主要的矛盾是什么呢——攻克课题难关!
她什么都不想了,就想回家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去向英国名教授请教。
车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路灯没了电,天上没有一点星星的闪光,她怀疑着——天要下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