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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不知是何原因,一向按时前来诊所作分析治疗的杨小青,从去年圣诞到今年农历新年这段时期,常常因故取消面谈。有时候预先说明、取消下次约定的见面,有时头几天打电话到诊所讲下个面谈不能来,有几次是面谈当天早上,才临时通知我爽约;更有一回连临时通知都免了,干脆缺席、避不见面,害我久等不来。扰乱工作日程事小,却造成我情绪上的波动。
由于彼此正式的关系是医生与病人,对她经常取消排定的面谈、甚至爽约,我即使心中不爽,也不宜过度强烈表示。除非病人主动告诉缘由,心理医师大都不好追问太紧,顶多稍皱眉头以表不悦,而且马上要说:“不要紧、不要紧!”彷佛深怕得罪付钱的大爷、怕他们以后不来了似的。
但这家诊所也非省油的灯,服务费照收不说,更改约定的面谈时间,得另计手续费,而且不便宜;理由当然是这些看心理疾病的,大都是富裕人家、所谓的“凯子”,不敲竹杠白不敲。结果肥了诊所,反倒苦了咱们专业医师,这就不在话下。
却说我与杨小青在医师/病人以外的私下关系,及每周一例行面谈后的晚餐、夜游、和上床的享受,都因为她日程变动而改变,不再有规律了。但她仍然像以往一样,有时候晚上打电话到我住处谈天,讲色情对白、同时两人各自自慰,聊以弥补。幸好我们的“朋友”感情,在早已定位、彼此有共识,不容任意改变的“关系”下,还十分稳定;保持了我为她作心理分析的客观态度,也使得治疗效果不受到影响。
这回,就谈谈杨小青来我这儿“分析”了这么久,最主要的发现、和产生她问题背后的缘由。因为如果再不进一步深入了解,老在浮面的行为层次上打转,不但无法针对她的精神困扰,协助她进行自我治疗,甚至还会一直看不见病因而无法作出诊断。
只是,我有种直觉:觉得杨小青本人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焦虑,也不很积极为自己的快乐努力,反而是我这作医师的在旁为她着急!看来,一个人总要等到火烧眉头才忙着打水;发生了紧急事故,才知道乱找救兵!……可是那时候,却往往为时已晚、来不及了。
好,我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日期:公元2000年2月8日(星期一)时间:下午4时地点:加州南湾库柏蒂诺诊所病人:杨小青主治心理医师:布鲁士.强斯顿。
〔以下为访谈录音的记录稿。诊断书、及治疗计划仍待撰写。〕杨小青今天来,暗红色外套底下穿的是件绣中国花鸟的紫红色缎质长袖衫、和相同式样的绣花长裙,一副参加宴会的盛装打扮,不用说就能猜到她是打某个社交活动结束之后来的。
“张太太今天真漂亮!”我由衷赞美、引她坐进沙发。
“你认为还好、不显得太招摇吧,Dr.?”拢拢头发、她笑着反问。
但接着解释:她晚上参加的硅谷华商春宴酒会,与会的太太们个个都是类似打扮;因为邀请了不少洋人,所以要穿得有民族风味一点。还说这是当前的社会要求,明明很无聊,却违反不得。
“是啊、是啊!……”原来我猜错了。以为杨小青是由下午的酒会直接过来面谈的,却没料到她在这儿结束之后才去参加春宴……那么,我们每隔一礼拜的周一都共进晚餐、浪漫夜游和上床的活动,显然将“泡汤”、得往下顺延一周了!……
抑住微微失望,乎企图打开话匣子,但不知从何讲起。
“你参加过这种宴会没,Dr.强斯顿?”她倒反问起我来。
“呃~有过,大多是官样文章、确实有点无聊。不过,在现场观察人们私下交谈的话题与内容,还是可以有点收获……张太太,你呢?”我应完又问她。
“我就不觉得可以有什么收获,那些人翻来覆去讲的东西,不都是千篇一律、老生长谈嘛!再说,真正有关私人的事情,也不会在那种场合公开讲吧!……要讲,还是得像现在这样子深谈、绝不能让人听见的谈呀!……对不?”
“对,极有道理!那么你。现在想谈些什么呢?”
“就谈~不能跟别人讲的、我家的私事吧!”杨小青想想、答道。
“好!其实,这部分我们早应该深入了解了!”我拾起纸笔,准备好。
见她自动往皮沙发里横身、侧躺;曲肘撑头。
开始像讲悄悄话般地说。
“这次,回台湾过农历年,家里发生了好多事情。。第一件是我爸爸,他的健康状况愈来愈不好,变得有点神智不清、成老皤颠了;那,因为他已经快九十岁,家里帮他请的女看护、不,其实是他自己找的,我们只帮付钱顾来的女看护,打算搞他的积蓄、和收藏一辈子的古董字画,被我弟弟发现、闹出事来,现在弄得不可开交……”
“喔,你爸爸这么高寿,是家里儿女尽孝,蛮幸福的嘛!”我说。
“嗳~,别打哈哈了,其实这些年来我每次回台湾还不都是为了看他、想他日子也不多了;加上,我妈很早就不跟他同一个屋檐、廾多年来都跟我弟弟住,所以我爸爸一个人过,其实蛮可怜的!……”杨小青解释道。
我没多说话,只记在笔记簿上。
“那,我妈在我弟弟家,去年一整年也没好过,因为弟弟跟他老婆闹婚变;我弟妹三天两头跑回娘家,而老妈了为不让弟弟幸苦,只好亲自照顾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儿,搞得每天团团转。我想出钱帮他们请佣人,又怕弟妹反对,说我管他们家的事管过界,会大发雌威吵个不休……
“那,另外还有个原因:我弟弟在我先生的企业集团上班,等于是我们家在养他们的家。所以他老婆一直有口怨气,认为自己的先生不行、非得靠姐夫才有饭吃,产生严重自卑感而心理无法平衡、才天天闹事。”
“插个嘴,行吗?他们之间,有没有第三者介入?”我问。
杨小青摇头说搞不清;因为怕知道得太清楚,反而无法采取立场;所以连问也不敢问。反而是她母亲有时会怀疑、担心儿子夫妻两人各都有婚外情的对象……
“那,娘家这个样子,婆家那边也好不到那里;先生跟婆婆母子两人为了公司事情,被人告上法院、说有什么利益输送的违法行为,一直调查、却拿不出证据;虽然大家相信是遭人眼红陷害,终究还是影响到了整个企业集团的名声……
“以前稍花点钱就可以摆平官司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不行了,检调系统里很多人都有反商情结、充满搞垮资本家的动机;不但咬住案子不放,更在媒体上面大肆毁谤,好像故意要帮民进党似的、极力抹黑以前国民党扶植的企业,说我们是危害台湾的黑金势力等等。非常不公道的话……
“其实我先生家所作的,台湾多少人都在作。包括生意上掠夺式的收购、合并,炒地皮低买高卖、改变政府规定的地目,获得增值利益,也是法令允许的都市计划变更;只要打通官员,就一路有护航势力,更是大家都知道的;谁犯法、谁没犯,界线根本是模糊不清的。”
以为杨小青要讲她婆家的人际关系,却没料到她谈的是台湾社会写照一景。
就不吭声,在本子上记下一笔。
“其实我先生家的企业,很早就看清形势,也早在暗中支持民进党……至于台独不台独,倒是脚蹅两边、绝不表态。像为今年总统大选,台湾搞得全国沸腾;很多企业家摆明了不撕国民党的面子,暗中却支持陈水扁……我先生对这方面很有见地,说做生意要识时务,台湾独不独,本来就不是什么原则问题,那样对生意有好处,就支持那样……
“支持两边,根本是生意上的现实考虑,是真支持、还假支持就要看情形,存乎一心才能作决定……反正这些事,我也不懂,都是他跟他妈妈讲、我听就是了……其实近年来,他们生意已扩展到大陆、早就考虑到长远未来了。”
杨小青侃侃而谈,谈到这里才顿嘴、笑笑问我有什么意见。
我摇头:“没意见,不干涉他国内政嘛!”
她眯着眼睛问:“那~你会不会干涉我在家里、跟床上的事呢?”
“也不干涉,但须要了解。”我答。
“哦,那样。我才好讲……”杨小青勾嘴角说:“这回在台北,我一次都没有和先生上床。不是没上床,而是没做那事。因为他一天到晚忙,连过年的时候也忙,忙交际应酬、忙打牌喝酒……等他真回到家,不省人事爬上床,早就不会硬、连玩。该说夫妻敦伦的义务,也没办法尽了……
“对我来讲,这不是新鲜事,早已习以为常、不放在心上。除了被他扰乱睡梦、很讨厌之外,免除了以前那样我打开腿子,让他快速干一两下流掉以后、他倒头就睡,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的经验,反而轻松不少……
“只因为我心里真正爱的人:尼克不在旁边……他人在美国,不过不在加州,而是在佛罗里达海滨渡假……我们两地分隔遥远,他也给了我佛州电话,可以乘没人的时候打给他;但是他不喜欢我这样子,人在台湾跟丈夫一起,却老远打长途电话跟他卿卿我我、谈情说爱……
“所以我人在台北、心在美国,又要忍着不打电话给我所爱的人。那滋味不好受到极点……所以几次想跟我先生讲:我们干脆离婚算了!……”
杨小青停下口、舔舔嘴。“结果讲了没有?”我问。
她摇头,说:“每次一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实在说不出口;因为。我找不出理由,像他有外遇、在外面金屋藏娇养小老婆之类的理由……反而是我自己在外面偷人,让他戴了那么久的绿帽子,而有愧于他……觉得要是讲出我已经爱上另一个男人,自己羞耻不堪以外,也必定令他面子挂不住、甚至会因为受不了、采取不利于我的行动……
“尤其想想我们整个杨家,已经有那么多解决不完的问题,经济上也是靠婆家发达才有今天;如果我提出离婚要求,娘家绝不可能赞成,而且一定会发动全家对我晓以大义、极力反对……
“我唯一途径就只有等、等我先生开口讲他要离,我才有可能脱离苦海。当然,更好的情况是他在外面已经有别的女人,被我发现,可以理直气壮的以它为借口要求分手,我就更站得住脚、讲得大声,分起财产也比较有利得多。”
“嗯、嗯!……”我点头表示理解她所说。〔心里却感觉怪怪的。〕幸亏我没皱眉头。否则杨小青看见一定会产生不良反应。这正是我们作心理医师的难处:要把对人、对事的个人看法隐藏、压抑住,不使病人感觉受到负面评价。因为心理咨询的原则之一就是要让当事人自己找出问题、判断对错。
“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心里这个念头,也真的。好伪君子喔!”
杨小青如此招供道。还算对自己诚实、有自知之明;我心想,但只说了句:“每个正常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念头,你不必以道德观自责。”
“哦!……”她不再钻牛角尖,改个口气说:“就连我女儿,都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不跟爸爸离婚;显然早已看出父母的婚姻根本不成其婚姻,亳无夫妻间应有的关怀与同命运相持之感,更甭说有什么丁点爱情了!……她,我女儿还特别强调,说如果她将来的丈夫像爸爸对我那样对她的话,她宁可不嫁人……”
“你怎么反应?”我问。也有兴趣知道杨小青和女儿之间的关系。
“反应?当然是老生常谈,说我跟她爸爸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接受现实了。不然能怎么说?总不能告诉她我还在寻找爱情、仍然在等待我爱的男人出现吧!?”
“为什么不能?你女儿也算长大成人,应该懂了啊?!”我反问。
“唉!……懂她当然懂。只是。我没有勇气把自己所作的丑事讲出口……更没有脸让女儿知道母亲是个无耻的女人……我身为母亲,终究还要一点颜面啊,你说是吗?”杨小青的解释完全不出我意外。
于是直接引导话题:“愿意再谈一谈你的孩子吗?”
“只要你愿意听。”杨小青笑答。
“我有一儿一女,你晓得的,对吧?”
“嗯!……”点头回应。
“都我多年来一手带大,现在总算快要成人、照理用不着我操心事了。可是我仍然经常挂心;主要因为女儿在东岸念大学、明年毕业,而儿子今年也高三、马上进大学了……虽然他跟我住在家里,但老是呆外面、常常跑到朋友家过夜,不知搞些什么,问他他懒得答、害我总是担心。”
“青少年这段时期的确比较难管,因为他需要独立。”我为她解释道。
“就是说嘛,怎么讲他都爱理不理,好像不耐烦我巴着他似的。不过幸好他还没学坏,像吸毒、赌搏之流的事,否则断送大好前途,就更不得了了!……”
“典型母亲的感受!”〔我心想。〕“那,我女儿呢,每年寒暑假到台湾渡假、顺道才来加州看我。我们母女还算有话可讲,虽然谈不深,至少互相了解一些;像她对父亲极度不满,就表现得非常清楚,认为他口口声声说什么都是为了家,可是对自己家人从不曾关心,根本是自私的大男人主义……我惊讶她观察入微、和中肯的判断,但还是觉得她不应该过份苛责自己的爸爸;就常常告诉她,说我先生其实很关心她、甚至想栽培她成为公司未来的接班人!……
“可是麦德琳、我女儿根本不领情,说不屑接什么班,她将来要打出一片天地、自创属于她的事业!……我听了感慨万千,觉得女儿二十岁不到,就如此雄心,相较我四十出头,还一直糊里胡涂过日子、幻想着寻找爱情、以获得心灵归宿为最终理想,简直比我强太多了!”
讲到这儿,杨小青面露戚色。我将话题引入积极面:“她在大学学什么?”
“学美术史、和艺术评论;完全不是一般认为赚钱的行业,可是她很有兴趣、念得也不错,纽约已有画廊请她写文章、作评论了!”母亲笑述女儿的成就。
“啊~,艺术天份,是得自你遗传吧!?”我加了个批注。
“才没呢!……”杨小青谦虚响应,接着说:“其实她爸爸为她念文科,相当失望,还责怪我没把女儿教好,让她学商、或其它有前途的尖端学科哩!”
为不使杨小青往负面想,便道:“你们老中不说”行行出状元“吗?”
“是啊、是啊,我的确为麦德琳感到高兴,像她不仅仅在纽约,就是寒暑假回台湾的时候,都非常积极、活跃于艺术家圈子;说她志向是提升未来东、西方尖端艺术的交流互动;使台北的艺术文化与纽约、甚至世界接轨、同步……
“即使每到台北,都免不了跟我先生吵一架,讲她不愿接受安排、搞什么商业化、或生意经上打转的事;然后赌着气一个人外出、不晓得跑那儿去;害得我们家人反而担她的心……
“Dr.强斯顿,我能不能多讲一点关于麦德琳的事?”杨小青问。
“当然能!……为什么问?”我反问。
“因为是有关另一个人的私事,不知道该不该讲?”她犹豫回答。
“只要是你关切的人与事,就讲出来吧!”
“好,那我先。上下厕所,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