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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多希望他没发现冥王的冷酷无情下所掩藏的期待,那或许还能一鼓作气地骂下去,可现在只要一对上那愤恨又惊怒地张合着嘴的美神,便不受控制地感到方才的气怒爆发得很是滑稽。
算了。
他撤去了将爱神的漂亮脖颈勒出一道刺眼血痕的荆条,渐渐从头脑发热的状态里挣脱,尽可能回复冷静地分析:阿芙洛狄特即使此刻狼狈不堪,也仍是被誉为这世上最美丽的化身的存在,不仅极受神王宠爱,还堂而皇之地怀拥无数情人,为奥林匹斯不可或缺的主神之一。
况且他之所以能逞口舌之快,不过是借了与神王势均力敌的冥王的势罢了。
冥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慢慢地问:“说完了?”
阿多尼斯深吸口气,优雅地俯首:“是,陛下。”
哈迪斯似是惫懒地半垂着眼帘,墨绿的眼底隐藏的真实神色晦暗不清。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面纹丝不动,却一直盯着那随着低头的动作而露出的一大截雪白修长的颈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发自内心的乖顺。
他的。
冥王那叫属下无从猜测的心情便莫名地与唇角一起,微微上扬了一点。
阿多尼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他恭恭敬敬地退回了原先所站的左后方,只能从冥王忽然改变的行动里推测,对方大概是厌倦了继续玩撕胳膊的血腥把戏,才会降尊纡贵地亲自取走厄洛斯背负的箭囊和小弓的。
口头上的批驳可损伤不了肉厚皮实。
把小爱神与他亲爱的母神面对面捆着,接着他神色沉静地取了一支箭,也不管那是金制还是铅制的箭头,搭在被他宽阔的手骨衬得更袖珍的软弓上,距离近到连瞄准都显得多余——经验丰富的猎人被猎物踹下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坑里,为捉弄他人种下的苦果被摘下树后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原主的口中。
冥王就这么态度随意地挽起弓,冲着阿芙洛狄特被迫暴露出来的后心射了一箭又一箭。
爱神初回还不知厉害,然而很快就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上一瞬犹被金箭的力量蛊惑得对其心生厌恶、坚信厄洛斯丑陋不堪,恨不得尽快远离;下一瞬又被煽起狂热爱恋的烈火,他便成了她眼中独一无二的珠宝,是宇宙里最可爱的人儿,光捧在温软的手心里日日相伴也不足以表达这份喜爱之情。
她就这么被强迫着不断在冰冷和灼热间切换着,像是未消融的冰雪被掷入炽日的怀抱,又像是滚烫的热油坠入了一汪冰水,恐怕连咽喉被强行灌入苦艾汁都不至于这般叫她煎熬,体内充斥着矛盾和焦躁,娇艳的脸庞失了血色,神智混沌,片刻不得解脱。
“尊贵的冥王呀,求你不吝慈悲的谅解!”犹如濒临溺亡的落水者,她羞愤欲死,痛苦地揪住那能夺回难能可贵的短暂清醒的几瞬,意志本就薄弱的她彻底掘弃了之前要誓死顽抗的傲慢态度,泪眼朦胧地攥着拳,卑微地请求着:“你公正地主宰着辽阔死寂的冥土,叫被捕捉的亡魂在最终的住所安息的王者,总有能力将被困入苦难圈套的灵魂解放,叫人畏惧的蜜蜂却酿出甘美的稠汁——”
从阿多尼斯欣赏这一幕的角度来看,哈迪斯根本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而爱神那习惯扯得冗长的前缀不过说了一半,下一支箭簇毫无怜悯地又没入了背部那欺霜赛雪的细腻肌肤,叫她再次陷入泥沼般的病态狂热。
植物神从中深深地意识到了,在冥王面前保持说话风格简洁的重要性。
“陛下,”在高速的消耗下箭袋马上就要见空,阿多尼斯朝安静祥和的天空望了眼,小心地斟酌了番,温声劝道:“娇嫩的花朵总有嘶鸣的蝮蛇守护,鹿群的住所有狼群出没,适合罪恶滋生的温床永不只产出一根毒草。”
再这么射下去,后知后觉的护花使者便要来拼命了。
“无妨。”
冥王头也不回地说着,硬是将剩下的最后一根金箭射到阿芙洛狄特身上,又解了她的禁锢,满意地看美艳绝伦地爱神如痴如狂地搂着昏迷的亲子缠绵热吻。
阿多尼斯试探道:“那……”现在?
哈迪斯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询,将空空如也的箭囊和小弓随手一扔,看看丑态毕现的美神,又看看眸光清澈、气质绰绰出尘的植物神,忽然极其自然地攥住了阿多尼斯垂在身侧的手。
这过于亲昵的举动叫阿多尼斯完全没反应过来,被扯着走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趔趔趄趄的身形,带着一头的雾水,适应着跟上对方的节奏。
“我敬爱的兄长哈迪斯啊,是什么驱使与欢乐绝缘的你踢开繁荣无趣的公务,不再端坐隐秘的冥府王座跟罪孽深重的塔尔塔洛斯囚徒为邻,也不青睐哀鸿遍野的战场,而把难得窃出的闲暇耗在朗朗白昼的映照下?”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
与此同时,掌管天空的神王的身影也在空中显现。
年岁恒远、相貌不老的神祗总以他最引以为傲的英俊一面示人,也好俘获无知美人的芳心,诱哄她们献上珍藏的冰清玉洁。
被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锁定,阿多尼斯如芒刺在背,不安地抿了抿唇,反射性地就要撤回被紧握的手,结果冥王非但不放,还不动声色地重捏了一下,叫他吃痛地“噫”了出声。
坐在高处的神王将这小小的互动尽收眼底,得不到一贯冷漠寡言的长兄的答复,心有盘算的他也不气不恼,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边仍放肆地盯着植物神看,一边略带戏谑地调侃不苟言笑的兄长:“你何时成了绿草的友人,连乌鸦刺耳难忍的嘶鸣也不叫冷峻的眉头聚起,柏树汁液溢出的芳香难道真叫威严的冥王萌生欢喜?”
神王语调里的另有所指,再加上那份刻意释放的威压,令方才的话语给被暗示了的阿多尼斯不适地蹙眉,忍不住往淡定至极的冥王身后挪了一小步。
哈迪斯神情沉冷,缓缓地摩挲着神杖上的黑宝石,忽道:“下来。”
“既然是兄长的要求,那我定将接受。”宙斯浑不在意地自云端一跃而下,阿多尼斯顿觉压迫感大减,而这显而易见的保护架势,也叫宙斯更肯定自己寻得了这乍看无懈可击、实力高深莫测的兄长的破绽。
他笑意越发玩味地建议:“现你有闲暇听取鸟儿的娇啼,何不舍了独自漫步的沉闷——”
“听着,”哈迪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且点出了惺惺作态的弟弟的原形:“我不似被大地里钻出的巨人吓破胆的绵羊般日日发闲。”
早在实际的骚乱发生之前,他便对那场不合时宜的畅情宴饮有所耳闻:宴席上负责取悦诸神的歌者把巨人贬低,好衬托他们更英武不凡,叫这沉浸在自满的美妙中的神祗们意料不到的是,这深深地激怒了沉睡中的那悍勇无畏的大地之子提福俄斯。
巨人突然现世和暴躁追杀,叫纵情欢悦的众神被吓得魂不附体、狼狈出逃,结果躲在碧波泛滥的尼罗河中也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唯有纷纷化为原形,才得以安全脱身。
徘徊的提福俄斯践踏着失了庇护者的大地,推翻人类辛苦建造的城市,从破开的肚皮里滑出的肠溜了一地,淌落的血从池扩海。居住在上头的生灵们战战兢兢,但往日欺凌霸弱的神祗却对招惹盛怒下的它避之唯恐不及,自忖高贵,不乐与它搏斗,最后还是三角岛挺身而出,不惜性命地将它镇压,才暂时地平掉了这场来得迅猛的灾妄。
只是它剧烈的挣扎让安宁有序的地府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平白受了惊扰,此刻也仅是蛰伏着,一边蓄精养锐、一边暗中计划着掀翻桎梏。
若是其他人敢提起这被宙斯恨不得深埋地底、叫其永不见天日的奇耻大辱,定会被视作讥讪,招致神王的勃然大怒。偏偏地底下是司掌另一位宇宙三分之一的哈迪斯的疆域,此时兄长一板一眼地吐出的威胁,叫面部发僵的神王完全无法反驳。
“既然来了,就别忘记收走那对无事生非的母子,”冥王眸光锋锐,阴郁而俊美的面庞上有着深刻棱角,如经过赫淮斯托斯一双巧手的刀削斧凿:“否则我也不收拾你撇下的残局,留它继续为非作歹。”
“这可真是莫大的慰藉,”宙斯悻悻地错开了视线,心不在焉地说:“唉!我重视的兄长,如非无计可施,纵有无边的烦恼的我也不愿将这不光彩的丑事向本该远离小事侵扰的你开诚布公。那日,浸满灰沙与滚滚浓烟的巨人无羞无愧也无礼地闯入,污渎那神圣的聚会,卑鄙地偷袭,回避了堂堂正正地交锋的可能,这万分卑劣无耻的罪行可不配得到原谅——”
冥王不耐听他装腔作势的废话,直截了当地确认道:“成交?”
神王此时表现得无愧他司掌的雷电,迅速打住话头,比紧随雷声步踵的闪电还要殷切:“乐意之至。”
“说完了?”哈迪斯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走开。”
“……那便下次再会。”
饶是城府极深,到底还未厚颜无耻到被明言驱赶也能坚持留下,宙斯气急反笑,将翩翩风度维持到底地与冷脸的兄长告别。
这才有余暇留意到一旁陶醉地抱着胖胳膊短腿的爱子,一味顺应心意地亲吻揉抱,心智异常的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