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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照着欢欢惨白的脸,他静静躺在监狱肮脏的草垫上,漂亮得像个玉人儿,眼角却似有血泪流出。
苏惜欢心里一阵痛苦,挣扎着伸出手,想抹去那孩子脸上暗红的液体,可他怎么也够不着。那个美如月光的小童,慢慢模糊成一片惨淡颜色,化入雾气轻烟。
苏惜欢挣扎着大叫:“不!不要!”忽然惊醒。
窗外果然是月光如水,好一个明月清风夜,婆娑的竹影在窗前轻轻摇曳,就好像一个轻柔叹息的人。
苏惜欢茫然了一会,清醒过来,心里告诉自己:当年那个欢欢已经死了,而他,也不再是聂家遗孤凤城,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苏惜欢。
欢欢本来叫做苏欢的,他虽然顶替了欢欢的身份,大概苏其玑毕竟不愿意让儿子死得毫无痕迹,就给他加了一个“惜”字。
惜欢,这个隐含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父亲心里,大概一直惦记着那个夭折的可怜孩子。这是他父子二人一辈子无可回避的罪。欢欢,是为他而死的。
他看着欢欢的尸体被秘密送入狱中,虽然震惊,却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个计划--他已经是聂家唯一的希望了,不能白白死掉。这条性命,是要留着报仇的。
这番心意,他甚至从不对父亲苏其玑提起。
苏其玑抱着他静静流泪,然后吩咐管家,将小少爷送到乡下老家将养。
苏惜欢心里有数,父亲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开府中闲杂人等的耳目,他默默接受了这个安排。
来到江陵苏府,他就及时地大病一场,病好后什么都忘记了,别人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昔日的聂凤城,就这样彻头彻尾变成了苏惜欢。
十年之后,他已是名动朝野的名士,才气纵横不可方物,风雅绝伦,人品文章江右第一。
坊间把他一副字画的价格哄抬到千金以上,却还是被人争着收购。所著的江山园文集一经面世,就造成洛阳纸贵的局面,风行天下。当代大儒杨释致一见之下,击节惊呼:“此子一出,天下无人耶!”士子清谈聚会时,若谁居然说没看过江山园文集,势必被他人嘲笑。
苏惜欢名气之盛,甚至超过了他的生父和养父,当年号为天下双壁的聂靖和苏其玑。
这位明珠美玉般的大才子,似乎得到了天上地下诸神诸魔的祝福。
可惜世事无完美,世传苏惜欢风神绝伦、才调绝伦,却偏偏体弱多病,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家中静养,甚少出头露面,只有一个老管家陪着他。这也让他的传说越发神秘了。
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只有苏惜欢自己清楚,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他从来不是什么清雅淡泊的人,十年来,无时无刻不被报仇的渴望煎熬着。
苏惜欢深深吸口气,披衣而起,慢慢走出中庭。
不知道多久没做这个梦了。可他心里明白,欢欢惨淡的脸早就刻入记忆深处,这辈子,他都不能摆脱。
其实,如果对自己诚实一点,他得说,自己从小就很喜欢那个人。
他的童年小友,总是那么甜蜜可爱,玉人儿一般的精灵乖巧。他们老是在一起玩,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要求欢欢长大了嫁给他,结果被欢欢笑了个贼死,回家让父亲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手心。
欢欢告了状又后悔了,天天找他赔罪。他其实早就原谅了这家伙,却故意装着生气,骗得欢欢每天带不同的礼物过来哄他开心。
其中有一样是一只小玉马,至今苏惜欢还挂在脖子上
真是甜蜜天真的幼年时光。
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欢欢的尸体被放入肮脏的牢狱,自己却毫不迟疑地走了。
此后,苏惜欢再没有大笑过。
那么晶莹美丽的小人儿,安静地躺在那里,真是可怕的情形
心里想着,手心又烫热起来。
苏惜欢回房取下竹箫,换了一套黑衣,黑布蒙面,脚尖一点,轻飘飘纵出苏府。
不多时到了荒野中,对月起舞,却是一套剑法。动作矫捷灵动,哪有半点病弱气象?
--这就是大才子苏惜欢的秘密,他每夜练剑,已经八年,甚至连亲若父辈的苏贺也不知道这文弱少年竟然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苏惜欢练剑已毕,抖手掷出一只火箭,在夜空爆开,发出尖锐的声音。不多时,远方有脚步急奔而来。几道人影来势迅捷,分明都是轻功厉害的武学高手。
几个人到了面前,纷纷亮出手中令牌,对着他跪下:“拜见主公!”这些人虽然蒙着脸,都眼神犀利、举止大气,看得出平时颇有地位。苏惜欢淡淡道:“都起来。说一下近期做为。”
身形娇小的女子首先道:“主公,属下训练的女弟子又成功嫁入杜将军府、白尚书府、柳御史府、花候爷府,如今京中高官门第,大多已有我教门下。虽然身份只是侍妾、清客之辈,对刺探情报颇有好处,也不大起眼。”当下细细说了在京中的布置。
苏惜欢满意地点点头:“华云堇,你做得很好!”又问:“铁锦锴?”
高大魁梧的铁锦锴恭声道:“禀主公,属下和江南盐商的谈判颇有进展,预计今年我教可从中获利白银十万两以上。风火堂的铁器和关外的马场也进展稳健”一轮说下来,连华云堇也听得满眼羡慕佩服之意。
苏惜欢微微点头,再道:“战风?”
战风是个清瘦矮小的男子,闻言嘶声道:“主公,属下偶感风寒说话不方便最近做得也少”这话说得嘶声哑嗓、有气无力的,听得华云堇和铁锦锴都皱起眉头。
苏惜欢道:“既然这样,你不用说了。今晚就这样,你们走吧。”
三人施礼,正要离去。苏惜欢忽然淡淡道:“心之忧也,于我归处!”
这正是飞龙会识别奸细的暗号!华、铁二人闻言眼神大变,随即毫不犹豫拔出兵器,对准自己。
战风微一迟疑,也拔刀向内。
苏惜欢微微冷笑:“果然是冒充战风!”
声到招到,竹箫披风,带出一道凌厉刺耳的长啸,直刺战风。
战风大笑一声:“好个飞龙会主,倒是机灵得很!在下恕不奉陪了!”手中长刀一斜,正正点在竹箫上,劲力到处,竹箫顿时断折,他的长刀却也被萧上内力震得断裂!
苏惜欢临急不乱,就势加力,几片断萧疾飞而出,那人躲避不及,扑地一下,被一片断萧击中,顿时闷哼一声!这一下快如电光石火,华、铁二人竟然毫无插手余地。
苏惜欢的机密被人窥探,如何肯留活口,微哼一声,一掌拍出!方圆丈内,都被他掌风笼罩。那人一声清啸,提掌迎上。
月光明亮,照得那人双目清明如水,苏惜欢忽然心下一凛,手掌微缓。
双掌一对,二人都是身子剧震。那人一口血喷出,蒙面巾顿时湿淋淋地,他却已借掌力加速飞纵而出。
华、铁二人还要追击,已赶不上了!苏惜欢喝道:“好俊的神飞步法!算了,追不上的,就这样罢!他伤得不轻,一定会倒在附近,你们立刻安排人手搜查。三日后到这里给我回话!”
打发了属下,苏惜欢悄无声息潜回家中,听得厢房里苏贺尚自鼾声如雷,微微一笑,忽然一张嘴,呕了一口血,险些倒地。
他和那人对掌,虽重伤对方,其实自己也没讨好,只是不肯让属下知道,所以竭力稳住。这样一来,内伤越发沉重。
苏惜欢想着当时情形,犹觉疑惑。
他费劲心力修练的武功,乃是来自七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玄天道人的武学秘笈,当时用了不少手段才得到的,自信这一身武学已是世间罕见敌手,想不到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飞龙会的存在更是绝大的秘密,今日却被人莫名其妙做了三大密使之一的战风,摸上来刺探机密。
这个冒充战风的神秘人物,实在大大了得!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秘密,就要这样被人发现么?
苏惜欢越想越是心烦,内伤又发作起来,伏在案上闷咳不已。
到了次日,内伤越发发作厉害。苏惜欢昏昏沉沉躺着,听到老管家苏贺惊惶地忙个不停,也没力气说话阻拦,心里只是苦笑。
正自晕迷,迷迷糊糊听着有人道:“怎生是好?太子殿下路过本地,设宴接见江陵名士,指明要苏公子见驾下官也代公子欢喜苏公子怎么一下子病得这样?”说话的却是江陵知府王大人。
苏惜欢伤势虽重,心里还是明白的。
他一直打算着报仇,结识太子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说什么也得去。于是暗中咬了一下舌尖,藉着激痛清醒神智,勉强道:“王大人在下撑得住可以去。”
*****
太子是个高大英俊的少年,浓眉俊目、不怒自威,看着气势夺人,果然是天之骄子。
他看着苏惜欢进来,顿时微微一怔,停杯不饮。满堂宾客也一下子不说话了,都看着苏惜欢,发出微微的惊咦声。
--他一身月白长袍,面容也是微觉透明的玉器一般,美得不像真人。世人向来知道苏惜欢容姿过人,却也没想到他这等模样。
太子愣了一会,忽然鼓掌大笑:“苏家惜欢,江右风流人物第一,想不到竟是如此惊世姿容!甭王见苏卿,不觉忘情忘俗!当浮一大白!”众人省悟过来,也纷纷叫好。
苏惜欢微微一笑,和太子见礼,气度雍定自若。
太子和他交谈几句,只觉这人言辞清简、见识明白,看着文弱秀美,骨子里大有丘壑。
他越发赞叹。忽然笑道:“如此人物,倒堪称聂将军的对手。来人,去传小聂来,要他也见见江右才俊!”
一个侍卫上前跪下,低声道:“太子,聂将军一早已经告罪请假了,说是宿醉未醒”
太子一笑:“孤王倒是忘了。”
随即哼了一声:“小聂昨夜留宿醉红阁,他倒好意思请假,当真以为孤王不明白他的勾当么?仔细有人听到了,要剥他的皮!这小子风流好色,总有一天要坏在这上头。”
话是这么说,倒也不计较了。
苏惜欢看在眼中,便猜测那小聂定是和太子私交甚好,不知能否利用。
他心里搜想着姓聂的武将,忽然一惊,明白了小聂是谁。
--聂定威。威震天下的武将,凭军功封候的少年英雄,皇帝为玉莳公主指定的未婚夫。玉莳是太子的唯一嫡亲妹子,怪不得聂定威和妹夫如此交好。
据说聂定威有万夫不当之勇,长得倒是温文尔雅,谈笑用兵,有笑面虎的外号。太子身边有这样的人物,苏惜欢不禁暗自留神。
这个聂定威,会不会成为他复仇计划的阻碍?
柳色青青,苏惜欢醉意深沉,摇摇摆摆走在白石小路上。
他原本不善酒力,和太子应酬一番,已觉头昏得紧,只好告退。太子要两个美貌宫娥扶他到后院稍息,苏惜欢不想待,只留了一会便告退。
没想到那酒后劲极重,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转到了哪里,到现在竟是进退两难,行走不得。
他眼前发花,就想用手扶着柳树歇一下,不料醉眼迷离,扑了个空,身子一歪,扑通一下掉入水中。
春日冰冷的水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本想挣扎,醉后身上却没什么力气。
流波辗转,水气迷茫,苏惜欢恍惚又看到了欢欢那张玉雪般秀丽可爱的脸,忍不住轻声一笑,低声说:“欢欢。”
这话出口,就好像打开了一个久远的魔咒。他心头最大的秘密,最深的罪孽,化为血泪,慢慢流出。
欢欢的脸微微凑近,美丽的丹凤眼静静凝视着他,眼中毫无悲喜。
苏惜欢颤抖着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那人静静凑了过来,温热的嘴唇度给他一口气。
隔了多年的生死幽茫,他竟然又得到了欢欢的亲近么?
苏惜欢又是微微颤抖一下,含糊地说:“对不起。”
然后就是无尽的昏沉和窒息。
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那声音熟悉异常,令他的心微微发抖了,不禁失声道:“欢欢!”
“欢欢是谁?”一个年青人的声音问。随即有人在低声笑语:“将军,他醒了!还是你的针灸厉害呀!”那声音娇媚得紧,带着点爱娇的意思,是个女子。
苏惜欢楞了楞,忽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一对青年男女就在眼前。
那男子高挑俊秀,光彩极重,竟让身边妩媚如画的女郎也显得毫无颜色。他一身素罗长袍,一张脸苍白如雪,越发显得修眉凤目,神采摄人,容貌英俊得惊心动魄。只是面色太过苍白,似非康泰之相。
苏惜欢看着这张脸,心头犹如一记大铁锤狠狠打过,闷哼一声,嘶声道:“欢欢?”
那男子笑了笑,又问:“欢欢是谁?”口气爽朗温和,并非记忆深处那个有点刁钻、有点淘气的活泼小童。一笑之下,有若醇酒,竟是令人沉醉。只是双目明亮无情,透出些冷酷之意。
身边女子笑道:“苏才子,这位是聂大将军啊,你醉闯将军住处,差点淹死,到还没酒醒么,怎么胡乱招呼?”
苏惜欢楞了楞,缓缓垂下眼,说:“对不起。多谢聂将军救命之恩。”
心里顿时明白,这温和可亲的绝美男子正是威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名将聂定威。世人都说聂定威是笑面虎,真正一见才知道,恐怕无论是谁,也抵挡不住他春风浓酒般的笑容。
在水中看到的,只怕就是聂定威的脸,他当时还以为欢欢复生真是可笑的念头
聂定威明亮锐利的眼睛静静看了他一会,微笑道:“相逢就是有缘,苏兄何必客气。”
苏惜欢看着他,却无法从这醉人的笑容中看出什么别的东西。隔了一会,也笑了,柔声道:“是啊,相逢就是有缘。”
--不管他是不是当年的欢欢,不管他想着什么,毕竟他们相逢了。
谢天谢地。
*****
聂定威道:“苏兄溺水之后想来身子欠妥,不妨在此多歇一会。末将还有些事情要办,恕不奉陪了。”
苏惜欢连忙称谢,两人客气一番,聂定威要那女子留下侍奉苏惜欢,自己走了。
两人闲聊一阵,原来那女子叫霏霏,是聂定威用惯了的侍女,态度温存、心思敏捷,甚是灵巧可人。
苏惜欢疑心聂定威就是当年的欢欢,几次拿话刺探往事,霏霏答得甚少,只是一昧言笑嫣然,颇有其主之风。
苏惜欢无奈,心知问不出来,只好告辞。
回家之后,这一夜心神缭乱,一会儿是欢欢带着血迹的凄丽脸儿,一会儿是聂定威苍白微笑的模样。
迷迷糊糊地,竟然想起了冰水中那个仓促的拥抱。
那个人的嘴唇,带着温热,度了一口气给他,却令他的心火烫起来。
苏惜欢吃力地一声一声叫着欢欢,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这辈子从没这么难受,内伤也隐隐发作,他躺在床上,喘息艰难,心里的火焰却一点一点炽热了。
不管聂定威是否承认,一定要接近他,搞清楚他的底细。
苏惜欢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和苏贺一起,细心挑了几样礼物,备成四色,藉着感谢救命之恩的名目,一早去拜会聂定威。
过一会,却是霏霏出来回话:“苏先生,将军昨日感了风寒,有些不适,正歇着呢。先生请回吧。”
苏惜欢一愣,也不知此人是故意称病不见,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妥。他想着聂定威毫无血色的脸,不禁暗暗担心。
天气尚冷,聂定威是马上大将,不像他有上乘内力护身,昨日跳下水救他,只怕着了寒气,是以忽然病倒。
苏惜欢忙陪笑:“莫非是昨日下水受凉?这事说来是在下惹出来的,在下更该探望将军。还请姑娘容我进去。其实在下也略通医术,或可有所助益。”
霏霏一愣,迟疑道:“这”抵不过他带着恳求的笑容,叹口气说:“那你小心点儿,将军每次生病,都脾气格外不好”她随即自知失言,赶紧咬住嘴唇,面色微微发白。
苏惜欢一愣,听出不对。
看来,聂定威这次是旧病按发。这威震四方的海内名将,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苏惜欢跟着霏霏穿过杨柳堤岸。
这就是第一次遇到聂定威的地方,他不禁又想起水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嘴唇碰触,脸上微微激红,心头又烫热了几分。
随即心神一震,隐约想到了什么。
难道,他果然对聂定威有什么不该的心思?那人是天下虎将,威重朝野,看得出面和心狠、为人深沉。若对那人若动了心肠,只怕大是祸事!
何况那人若是当年的欢欢
那个被亲生父亲扼杀,被好友背叛,失去一切的小童,该经历多少困苦凶险才能活下来?只怕心中积累了不知多少怨毒,再难善了。
苏惜欢越想越疑心,万般思量混杂,急匆匆随霏霏走向内院。
一进去,顿时吃了一惊。
昨日还繁花似锦的小院,已经变得残败不堪,草木萧条,落英满地,连白石阑干也东倒西歪,石上血迹宛然,倒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破坏。
苏惜欢皱眉道:“怎么,有人来这里捣乱么?”可又觉得不像,有一堵沉厚的白石被劈得片片分崩,那种可怕的力量,似乎不该是人类所有。
霏霏迟疑一下,料想瞒不过他,苦笑道:“是将军自己打的他病发时候就是这样。”
苏惜欢心下一寒,看着那碎裂的白石阑干,这才知道聂定威号为海内第一名将,果然有近乎鬼神的可怕力量。他沉默一会,道:“没伤着姑娘吧?”
霏霏苦笑道:“他一直这样子的,习惯了。”口气带着微微的亲昵和伤感,让苏惜欢心里隐隐刺痛了一下。
忽然明白过来,聂定威权高势大,身边却只得一个贴身侍女,想来是怕病发时候伤到别人。霏霏和他之间的默契,只怕是外人无法想像的。
他用力一摇头,甩去心头的古怪念头,和霏霏一起,轻手轻脚进入内室。
房中有些昏暗,聂定威静静躺在床上,阖着眼,越发显得苍白俊秀,却没有初见时候的冰冷深沉之感,反而有些孱弱。微微张着嘴,吃力地呼吸着,嘴唇也是雪样的惨白。
苏惜欢楞了楞,忽然想起狱中所见欢欢最后的面容。也是这样毫无血色的绝美容颜,就如玉树融雪,令人不安的美丽和凄凉。
他恍惚了一下,总疑心那人眼角有隐约的血泪,一阵心颤,忍不住伸出手,抚向那人眼睛。
碰到冰冷的皮肤,苏惜欢忽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大大失态,连忙改为试探聂定威的呼吸。
霏霏低声道:“苏先生可看得出这是什么病吗?”
苏惜欢尚未回答,手腕一紧,忽然被聂定威牢牢抓住。他一惊之下,本待施展武功,随即知道不妥,便任聂定威扣着自己的手,柔声道:“聂将军,你放手,是我来看你啊。”
聂定威睁开眼睛,冷冰冰瞪着他,眼中却毫无神采,过一会问:“你是谁?”
苏惜欢苦笑一下:“在下苏惜欢,昨日醉酒落水,幸为将军所救”
聂定威喃喃道:“苏欢不记得了呵,那是谁?”口气淡薄得若有若无,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光芒慢慢混沌下去,却没有松开手。
霏霏歉然道:“将军现在还不清明,先生莫怪,他睡着了就好了。”
苏惜欢苦笑道:“不碍事,姑娘去忙吧。我待一会自己走。”
霏霏点点头,收拾院子去了。
苏惜欢被他抓住手,只好坐在床边,看着他雪样颜色的脸,思绪翻飞。
聂定威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却也一直没有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要走。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要走。”很吃力的声音,也不知是梦里还是醒着。
苏惜欢一震,定定看着他。
却见聂定威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梦里也不快活,呼吸沉重艰难。
他心头慢慢酸软下来,低声道:“只要你不怪我,我永远不走。”
*****
房中一时沉寂,只有外面偶然传来霏霏的轻声咳嗽,以及竹帚扫地的刷刷声。
苏惜欢听出霏霏的声气怯弱,分明带着内伤,不禁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昨夜聂定威忽然发病,就算霏霏惯于处置,面对这样骁勇凶猛的大将,只怕也受了内伤。
霏霏看着柔弱不胜,却能在聂定威发狂时保全自己,想必是个武学高手。这样容色才干俱佳的女子,为何甘心为奴?这对主仆,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苏惜欢呆呆想了一会,见聂定威病中有些起热,便取了汗巾子为他轻轻擦拭。
汗巾滑过修长白皙的脖颈,苏惜欢隐约看到聂定威胸口也是汗珠点点,迟疑了一下,解开他衣襟。正要擦拭,他的手激烈地颤抖了一下。
聂定威肩头有个暗红的深重刀疤,映着苍白的肤色,越发夺目。
苏惜欢全身格格发抖,心思回到多年以前。
凤城和欢欢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争闹起来,两个孩子说得恼了,便打了一架。打过之后,凤城又后悔了,忙着检查欢欢是不是受伤,欢欢赌气不理会他。厮闹中,他扯破了欢欢的衣服,看到肩膀上一个红色的斑点,还以为是血迹,连忙陪不是。闹了半天,结果是一颗朱砂痣。
聂定威身上的同一部位,却有个深重扭曲的刀疤,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是存心剜去那个昔日的身份标记,不惜从身上割下一块肉?
苏惜欢似悲又似喜,深深亲吻那个惨烈的刀痕。
晕迷中的聂定威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叹一口气,但一直没放手。
苏惜欢一时茫然,看着聂定威沉睡的脸,近乎发誓地低声说:“我一定要治好你。”
“欢欢”
自然没人答他,苏惜欢叹口气,低下头,轻轻吻上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苏惜欢次日再来拜会聂定威,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院落。
他心下踌躇良久,秘密召了铁锦楷和华云堇等人议事。
华云堇向来负责打探情报,没几天就回了话。
原来,近日边境局势吃紧,北国皇帝下令大元帅战鹏再次南征,刀锋所指,连下八个城池。皇帝急诏太子为定北大元帅,聂定威为副帅,即日赴任。
苏惜欢想着聂定威苍白憔悴的脸,心下一凛。就算他神勇无敌,眼下病得这个样子,还要出战,岂不是大有凶险?
若是别人,那也罢了。皇帝害死聂家满门,倒是巴不得有人来夺他江山,反而是自己趁机取事的大好机会。可出战的人是聂定威,他的欢欢啊他沉吟未定,华云堇见他迟疑,以为另有计较,试探着说:“主公莫非想趁机和那北帝里应外合,一起谋取江山?”
苏惜欢早有灭国之意,听着未免心动,但和北帝盟约,那就得做中原的叛徒,就算大仇得报,也是个大大的汉奸了。他想了想,摇头道:“这汉奸做不得,咱们静观其变就好。”
华云堇心想:“主公做惯了江南才子,虽有大志,心思却迂腐了。”见他神情严厉,不敢再说。
苏惜欢沉吟一会,又道:“你帮我打听聂定威的底细。我打算去北方自己看看战事,咱们用焰火令联系。”
华云堇凛然遵命,却猜不透主人怎么对聂定威大感兴趣,心想:“难道主公打算等南北双方杀得两败俱伤,再拉拢聂定威,收拾残局?嗯,这倒是好计,不必做汉奸,又可迅速控制大局,还是主公想得周全。”
苏惜欢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聂定威时,竟是在苍狼山的重重大火之中。
太子不听众将劝阻,执意和北国人正面对垒,不久便支撑不住,只好诈做败走。聂定威苦谏无效,太子设下拖刀计,把战鹏的大军引入苍狼山口,纵火围歼。不料战鹏另有计较,北国大队援军杀到,包抄太子军队后背,幸而聂定威及时带人杀到,反而截断战鹏的军队,切成三片,双方大军混战苍狼山。
苏惜欢问明消息,剥了一具士兵尸体的衣甲护体,也冲入军中。
也许聂定威正在前面陷入凶险,也许看着远方苍狼山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敢稍有停留,不断劈飞阻挡他的敌人,夺了一匹战马,冲杀而入。
血雨横飞,他心头却焦切得不顾一切。这一次,决不能让那人再从他眼前消失,那人只怕就是欢欢啊!
苏惜欢向来沉稳,这时候却杀红了眼,把抢来的大刀舞得雪片似的,所过之处,泼下大蓬鲜血。敌人杀了又来,似乎无穷无尽,他却已不顾一切。
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也知道杀了多少人,苏惜欢只是奋力向前冲杀。战马被人砍死,他便又夺了一匹。大刀被砍得卷了锋刃,他便杀人夺刀。离散的士兵被他气势所动,也纷纷跟在他身后,一起杀入苍狼山。
山口忽然传来闷雷似的欢呼,一道青龙般的人影冲刀浴血杀来,那人一身青甲,带着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长枪舞得有如毒龙出海,气势所到,当真是山崩海裂一般。人潮滚滚,被他强劲的冲力带动,跌跌撞撞向两边缓缓分开。
苏惜欢一震,认出那是聂定威,大喜之下,奋力前冲。两人有如双龙交剪,砍瓜切菜般劈飞阻挡的敌军,慢慢会合。
终于,苏惜欢劈飞了最后一个阻拦者,在沙丘上和聂定威并马而立。身后士兵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
聂定威一身是血,还是十分精神,扬眉大笑道:“好兄弟,你武功可真不错!”说着大力拍了拍苏惜欢的肩头,虽看不出他的表情,爽朗如风的笑声却打动人心。
苏惜欢见他似乎没认出自己,不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一路杀人无数,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只怕看着像个活修罗,哪里还认得出是谁?
太子一直紧紧跟在聂定威身后,这时也探出一张苍白的脸,勉强一笑:“是啊,你很勇敢,回头赏赐你!”他想是吓得怕了,神情甚是扭曲。
苏惜欢微微一笑,谢过太子,却对聂定威道:“将军忘记我了?我是江南苏惜欢啊。听说将军征北,特意赶来!”
聂定威一震,明锐的眼中泛过波澜,似乎被什么激烈热切的情绪狠狠震动了。
两人静静对视一眼,虽然千军万马之中,苏惜欢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
这一次,他们是并肩作战啊!
远方一将大声咆哮喝令不止,敌军又潮水般涌来,慢慢挤满刚才两边空出的缝隙。聂定威一声长笑“战鹏,你要没完没了么?”
他忽然一转头,喝道:“霏霏,你和这位兄弟护着太子,我去杀战鹏!”
苏惜欢一愣,这才发现霏霏居然也跟在聂定威身后,一身戎装,脸上血汗交织,大有杀气。正要说什么,聂定威一拍马,已冲了出去。
苏惜欢看着太子,心下一动,想着皇帝害得聂家灭门,不禁心里火烫,手掌缓缓握紧大刀。
霏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苏先生,原来你武功这么好。”口中说着,不紧不慢一刀劈飞一个冲来的敌国士兵。
苏惜欢被她一口叫破名字,楞了楞,笑一下,说:“姑娘的武功也很好啊。”见她刀法高明异常,知道有霏霏护着,未必能顺利杀了太子,只怕自己反而被乱军所杀,便收了手,反而回招打发一个敌国士兵。
就这么略一耽搁,聂定威已冲出甚远,和战鹏厮杀不已。双方将士大声助威,一时忘了争斗,纷纷观战。
战鹏是北国第一勇士,自是神勇无比。聂定威名震天下,也是绝代神将,两人棋逢对手,厮杀甚久不分胜负。
苏惜欢想着那日聂定威苍白如雪的脸色,心里担心,只怕他斗得久了诱发病势,眉头一皱,问身边军士要了一把硬弓,悄悄瞄准。趁着两人身形微分,闪电般一箭射出!
战鹏听到风声激荡,却见劈面一箭飞来,连忙躲避。他两人武功相若,被苏惜欢一插手,顿时打破均局。聂定威长枪狠狠刺到,一下子把战鹏挑起,将尸体高高挑在半空!
这一下变起突然,北国将士顿时大惊失色!
苏惜欢大喜,叫道:“聂将军赢了,聂将军赢了!”众人跟着欢呼起来!雷霆般的欢呼之中,聂定威枭了战鹏首级,明亮锐利的目光转向苏惜欢。
苏惜欢心下一凛,默然不言,嘴角却泛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对他轻轻一挥手。
聂定威还给他一个仓促的笑容,随即又挥枪作战。
虽是淡淡一瞥,刹那之间,苏惜欢竟有同生共死之感。
战鹏既死,北国军心大乱,被聂定威大军斩杀无数,一路追杀,冲过苍狼山口五百里,几乎杀到北国的东都,斩获极丰。
聂定威平生行军把稳,虽然大胜,并不冒进,把万余俘虏就地斩首,然后摧毁了北国的粮道,杀死大量牛羊,再一把火烧毁水草丰美的苍狼草原。大获全胜、勒石东都之后,便挥军而归。
这一战,杀得几乎断了北国人的元气,胡笳声声,都是血泪。
苏惜欢从小经历家变,自问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亲眼看到聂定威处置败军的手段,也是心惊。只觉自己争锋天下的手段,只怕还远远不如此人。
苍白病弱的,温和儒雅的,笑容如酒的,杀伐无情的,哪一个才是真的聂定威呢?
昔日玉雪可爱的欢欢,怎么会变得这样?难道自己认错了?可是那肩头的伤痕,再不可能是假
本来,苏惜欢不明不白出现在战场,颇有可疑。他说是为太子所感,一心投笔从戎,既然太子不追究,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聂定威有时看到苏惜欢,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爽朗,但也不特别亲近。苏惜欢猜不出他心思,想着战场上那个默默凝视的时候,一阵茫然。
只是,苏惜欢有时候看着聂定威背着人不住咳嗽,便知道他久战之下,病势只怕越发不好,心里牵挂,说什么也不舍离开。
太子虽不善军事,这一战仗着聂、苏之威,竟然打了二十年来对北国的第一次胜仗,不由得意气风发。满口子不住夸着聂定威,又大大赞了苏惜欢一番,说一定要回去好生封赏。
回了边城,太子设宴庆功,苏惜欢也在邀请之列。
他深恨帝王家,本不想掺和,可记挂着聂定威,还是赴宴。
*****
酒席上竟然没看到聂定威,苏惜欢心下记挂,装作不经意地对太子问起。
太子只作没听到,没有回答。苏惜欢越发担心,倒是一个随从军官低声对他说:“聂副帅旧病按发,回城就倒下了。先生自己去看他吧,别惊动他人。”
苏惜欢心下一惊,想着那日聂定威苍白如雪的脸,一阵不安。众人不住口夸赞他文武全才,太子更是着意结纳,苏惜欢想着聂定威的病势,便无心应酬。过一会便推说醉酒,辞了太子,急奔聂定威营帐。
帐中冷冷清清,点了一只铜灯,那张狰狞的鬼面被随意扔在地下,只得霏霏守着聂定威。想是众人都参加太子的宴会去了,副帅生病,也没人过来看望。
霏霏见他来了,惨白的脸微微晕红,低声道:“苏先生,你来啦。”微微一笑。
苏惜欢对她点点头,急忙奔过来,查看聂定威病况。
孤灯下,他的脸越发白得透明,眉目深刻俊美,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双目微微睁开,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轻轻喘息着,似乎连吸一口气都很费力的样子。苏惜欢到了他面前,聂定威也毫无反应。
苏惜欢心下一痛,低声问:“副帅这样子有多久啦,怎么没找大夫看么?”
霏霏垂目道:“这是万军之中,主人怕惊动军心,特意和太子说过,一定不要外传,所以才照常举行宴会。”顿一顿,又说:“不用什么大夫。他这个病也是日子久远啦,歇几日自然熬过来。”
话是这么说,苏惜欢见聂定威呼吸微薄的样子,心头甚是不舍,想一会说:“那我用内功助他元气吧。”
霏霏已知道苏惜欢武功了得,点头喜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他见霏霏也累得狠了,便要她歇息去,自己潜运真气,柔和地灌入聂定威背心。如此甚久,总算运气两个周天,他虽筋疲力尽,看着聂定威的脸上多了点血色,心下稍安。
见聂定威额头上都是汗,心下怜惜,取了湿巾为他擦拭。
这个威严无情的当代名将,就这么静静躺在他怀中,看着俊美如神人,哪有战场上咆哮风云之威?但他身上累累的伤痕,却似乎暗示着那些可怕的过去。
若非命运的捉弄,欢欢只会长成一个清秀飘逸的翩翩书生吧?可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也许,自己只能静静守在他身边,赎回当年的背叛之罪。
这一夜他便留在营帐照料聂定威,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趴在床边睡着了。
中夜时分,苏惜欢忽然被一种奇怪的“格格”声惊醒。
睁眼一看,原来是聂定威全身紧绷,双手紧贴着脖子,向外胡乱挣扎,似乎陷入什么恶梦之中。他一头一身的汗水,双目紧闭,嘴中发出隐约的声音,在静夜听来格外可怖。
苏惜欢拚命想听清楚,可总有些含糊,只觉得他在破碎嘶哑地不断说着:“不对为什么不”
看着聂定威那个奇怪的姿势,他心下一寒,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年,苏其玑正是亲手扼杀欢欢,再把儿子送入狱中掉包!
聂定威又梦到了那可怕的一日,在梦中拚命抵挡着父亲扼向他咽喉的手么?
苏惜欢眼前慢慢潮热,沉默着抱紧了聂定威。
他一身的冷汗,激烈挣扎着。苏惜欢不断说:“不要怕,我在这里。”说也奇怪,聂定威居然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阵,轻轻叹息一声,放松了身子,沉沉睡去。
苏惜欢为他擦去脸上汗水,把他挪到床上放好,正想起身去换一盆水,却聂定威牢牢抓住。
他双目微微阖着,吃力地说:“不要走。”
苏惜欢心头一颤,明白他已经醒了,可他还是这么对自己说“不要走”
一阵莫名的滋味涌上,苏惜欢仰起脸,不做声,过一会柔声笑笑:“你若需要,我便永远不走。”
聂定威不言,原来又昏睡过去。
*****
次日,苏惜欢醒来时,发现居然和衣躺在床上,聂定威却已不知去向。不知是什么人,仔仔细细帮他掖好被子,这一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睡,困扰他多年的恶梦第一次消失。
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正好霏霏端了面盆进来,对着苏惜欢浅笑道:“先生醒啦?我给你打了水。”
苏惜欢问:“副帅呢?他怎么样啦?”
霏霏嫣然道:“承蒙先生挂心,副帅已经好了,正在外头练武。”
苏惜欢松口气,匆匆寻了去。聂定威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聂定威正在习武,看到苏惜欢来了,停下来对着他微微一笑。这次的笑容少了许多冷淡客套,反而有些亲近之意。
苏惜欢心头一痛,只觉他这神情很像当年的欢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看着他。
聂定威笑道:“承蒙苏兄昨天帮忙照顾我,定威很是感激。”
苏惜欢定定神,说:“聂副帅,你的身子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连两次看到你生病,都是来得凶险之极。还要多多保重啊。”
聂定威神情静了下来,深邃的丹凤眼凝视着苏惜欢,过一会忽然笑笑:“是旧病了,挨一下就好,我也习惯啦。”
苏惜欢皱眉道:“这病如此险恶,为何不请名医诊治?”
聂定威笑笑:“看过啊,没用的。”见苏惜欢神情急迫,忽然说:“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苏惜欢一愣,几乎脱口道:“我已经为你多年寝食不安”总算他勉强忍住,低声道:“聂副帅年青力壮,不要说这等颓废言语,早些看病才是正经。”
聂定威定定看着他,只是笑,过一会说:“苏先生,前些日子军情紧急,一直没机会问你。先生才名卓著,本可以科举晋身,怎么投笔从戎了?我朝以武得天下,太祖定了规矩,武将不得干政。先生若从此行武,只怕误了高才啊。”
苏惜欢听他这番话说得恳切,沉吟不言。聂定威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欢欢,令他一见之下不能自己;何况聂定威掌握重兵,若结纳此人,日后夺国之计大有可为。
他本是为了聂定威才来到军中,可这话如何能说?
想了一下,正色道:“那日溺水,承蒙聂副帅救我,苏某感激于心,时刻怀想。听说你和北国交锋,甚是牵挂,所以特意北上。”
聂定威楞了楞,眼中波澜起伏,有些迷惘的样子,过一会才笑起来:“啊,原来这样。”声音有点颤抖。
苏惜欢见他神情,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的言语已经打动了这当代名将的心。想不到事情这么容易。
或者,太多人害怕骁勇无比的聂定威,却没什么人想过他的真实情况。多谋善战的聂定威,其实只是个需要关心的多病少年。
聂定威沉默一会,说:“太子和我商量过,打算封赏苏兄,可我总觉得苏兄从武可惜。不如请太子奏明皇上,赐同进士出身,在京中供职。苏兄意下如何?”
苏惜欢拱手道:“多谢聂副帅!”
聂定威微微一笑:“苏兄那日杀入苍狼山,助我颇多。要说谢,那也是我该多谢你。不要这么客气了。”
苏惜欢见他言下随和,趁机道:“其实,在下对聂副帅也早有仰慕亲近之心。若蒙不弃,愿结为兄弟之好。苏某一介布衣,本不该高攀,说来甚是惭愧,但愿副帅首肯。”
聂定威楞了楞,显然没料到苏惜欢忽然提出结拜,看着他带着焦切的眼睛,沉默良久,笑了笑:“好啊。”
苏惜欢大喜,一时间手指竟有些发抖,竭力镇定。他不知道聂定威是不是欢欢,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可聂定威同意结拜,如果他是欢欢,那么意味着他原谅了当年的事情!
当下两人叙了年庚,苏惜欢略长,聂定威要小一岁多,便成了弟弟。只是,聂定威的年庚和当年的苏欢并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他故意胡说,或者真的不是欢欢。
可对苏惜欢来说,那没什么区别。能看到聂定威温和醉人的笑容,便是欢欢回来了。
霏霏听说两人结拜,也是代聂定威欢喜,军中一切从简,霏霏便自行下厨为他们做了几个小菜,又温了酒来。
聂苏二人月下对斟,苏惜欢甚是赞赏霏霏的手艺,笑道:“定威,难为你怎么找到这样出色的侍女。见识明白,做事果断,武功好,连厨艺都这么了得,真是聪明厉害。她若是男人,只怕咱们都不够混了。”
霏霏被他一赞,脸上微微晕红,低声道:“其实我什么也不懂,都是将军后来教的。”
她见苏惜欢一愣,便解释道:“两年前家乡大灾,老百姓易子而食,我差点倒毙路边,是将军救了我。我便一直跟着了。”
苏惜欢没料到霏霏还有这样可怜的身世,一时无语。他本来觉得霏霏武功太高,颇为可疑,听她一讲,倒不好说什么。心里还是怀疑:“两年能教出这样的高手?就算定威再高明,也有问题。”
聂定威笑道:“大哥这么夸这丫头,莫非看上她啦?霏霏是个可人儿,大哥若是喜欢,小弟便拼着没人煮饭,做个媒人吧。”
苏惜欢心念电闪,他本不喜霏霏和聂定威日日亲近,把这丫头要过来也好。当下笑道:“如此多谢贤弟。”
霏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急道:“主人”
聂定威笑道:“不好意思了?霏霏,你的年纪也该嫁啦,这么老是在军中呆着也不好。”
霏霏颤声道:“当年是主人救了我性命,我一生一世,都跟着主人。主人要嫌弃我愚笨,我有死而已。”
聂定威一惊,忙道:“不嫁就不嫁,你这丫头,哭什么呢。”连忙哄了半天,霏霏才破涕为笑。
苏惜欢不做声,看着他搓哄侍女,心里百味杂陈。霏霏有意无意间,看了苏惜欢一眼,神情恼恨。苏惜欢便对着她笑笑。
打发了霏霏,聂苏二人继续谈谈说说,颇为投机。聂定威虽是武将,见识很是明白,看得出所学颇丰。苏惜欢疑心他是苏家后人,倒不觉得奇怪。当年苏其玑和聂靖号为天下双壁,后人也该如此。
不知不觉便是深夜,苏惜欢啰嗦一天,巴不得这时候,趁机说:“如此良夜,愚兄与弟谈谈说说,不觉光阴之逝。不如我二人联床夜话。”
聂定威欣然道:“正要请益。”
又是那春风浓酒一般的笑容,令人沉迷。
苏惜欢大喜,心里极想和他亲热,却又怕聂定威发怒,便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侧身夜聊。
聂定威说话时,气息微微吹动他的鬓发,有些痒痒。那情形亲密异常,虽然不得真个亲近,苏惜欢心头已是欢喜无限。
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漫天星河灿烂,梦中都是聂定威的春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