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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炎热的天气,蝉在老租界区的杨树上吱吱鸣叫,沾着灰尘和汽车尾气的石阶通向这个城市中那些秘密花园,古老豪宅和幽深莫测的昼伏夜出的时髦人群。高跟鞋走过长着青苔的弄堂,走过矗立着摩登大厦的街道,走过东南西北的梦境,咯噔咯噔的敲击声是这城市耳朵里最完美的物质回音。……”
在没有预兆的下午,我刚写下上述一段诗意的文字,门外传来清晰的鞋跟击地的脚步声,接着是低低的有节制的敲门声。一个陌生中年女人敲开了我的门。
她那身过于精致的打扮和卷着舌头带浓重异域色彩的口音,使我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是谁。
“毕天天他不在吗?”她表情复杂地打量了我几秒钟,露出微笑,“你就是CoCo吧。”
我下意识地理了理披散在肩头的头发,手背上还有一两点墨水的黑色污渍,更要命的是我只穿了一件又薄又短的睡裙,透过白色的纤绵布面任何视力在0.5以上的人都可以察觉到我里面什么也没穿。我双手相叠,放在肚子上,尽量装作一切都很正常,把她请进了屋,然后钻迸洗手间以最快的速度从洗衣机里取出昨晚刚换下的内裤穿上,只能这样将就啦。对着镜子扎起头发,检查脸部是否有异,我从没有想过天天的母亲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事情一开头就令人尴尬紧张,我到现在还没从正在写的小说中回过神来,我相信任何女孩子在男朋友的母亲突然来到他们同居的房子时都会有这样的惊慌,尤其当那个男孩因为染上毒瘾而被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可怕地方时,我该怎么对她说她儿子的事,她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会晕过去吗?会对我尖叫问我为什么没有看好她的儿子,为什么这么不负责任还优哉优哉地住在这房子里写自己的小说?也许会用指甲掐我的脖子。
我走进厨房找了半天,冰箱里几乎空无一物,咖啡瓶里只剩下一点点的咖啡末了,我心烦意躁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动手准备杯子,调匙,方糖,刮下那些棕色粉末,泡了一杯咖啡,表层飘着白色的泡沫,看上去像黑店里卖的劣质咖啡,我尝了一口,还好没有酸味。
她坐在沙发上,还在打量房间四周的布置,她的目光在挂在墙上的天天的自画像上停留了好久,那是天天画过的最出色的作品,他画出了自己双眼中如冰谷般透明的寒意,他的画笔中酝酿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情感,他似乎在对着镜子描摹自己五官的时候,他在享受孤独中那股难言的愉快,他抛弃了镜中的男孩,然后又向那男孩注入施了魔法的血液,使他重生,使他像团雾气一样顷刻间升腾到了天宇最高处。
我把咖啡递给了她,她道了谢,毫不掩饰地盯着我看,“你比我预料的要好看,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大个子。”我笑了笑,内心七上八下的。
“唉,对不起,我还没有正式介绍自己吧。我是天天的母亲,你可以叫我康妮。”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盒精装的古巴雪茄,我把一只打火机递过去,她小心地点上火,屋里弥漫着一股蓝灰色的烟雾,那股味道有点点刺鼻,但带着异域情调令人愉快,我们都放松了一些。
“我没有预先告诉你们我回来的时间,但我以为这样子比较妥当,我的儿子在信里说他不希望我回来。”她浮上一个伤心的笑容。保养得当的脸上几乎没有明显的皱纹,焗过油的头发乌黑发亮,剪着靳羽西那样的童花头,在海外生活多年的华人中年女性似乎都钟情于这样的发式,还有那样咖啡色的眼影,那样酒红色的唇膏,那样精致剪裁的亮色衣裙,可能是海外的生活风气鼓励她们这样隆重地修饰自我以弥补华人种族向来被主流社会轻视的边缘地位。
她长时间地凝视着天天的自画像,有种特别阴郁的表情像刚从深水里捞上来,接着她的目光移向那张从不整理的大床,我手足无措地坐在她边上,准备接受一切来自母爱的严厉审问。果然,她开口了:“天天什么时候会回来?……都怪我没预先打电话或写信来。”
康妮终于问到了正题,她的双眼里充满了期盼和不安,像个等着重要时刻来临的年轻女孩那样。我张张嘴,口干舌燥,“他……”
“对了。”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10年前我的儿子的照片,他那时候还是一张娃娃脸,个子也很小,等一下见到他,我恐怕是要认不出来了。”
她把那张照片递给我,我看到的是一个瘦弱的,眼神安静,穿一件咖啡色茄克,灯芯绒长裤,白色球鞋的少年,他站在一丛火红的美人蕉前,太阳光照下来,他的头发柔软发亮像蒲公英一样,随时都可以被风吹散,这是1989年秋天的天天,像以前我在梦中见到的朦朦胧胧的某一个场景,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一些色彩和气息上辨认出了踪迹。
“事实上,天天很长时间没有住在这里了……”尽管这些话很难出口,但我还是向她如实托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的大脑里闪出一个又一个发着微光的飘行物,这是从记忆里蒸馏出来的伤感而热气腾腾的东西。
康妮手里的咖啡杯摔到了地板上,杯子没有碎,但她的绛红色的裙及膝盖已全湿透了,她脸色苍白,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对我尖叫,或做其他任何危险的举动。
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慰藉感,有另一个重要的女人来分享这份至深的伤痛之情,她看起来在竭力控制自己不失态。我跳起来去卫生间拿干毛巾来擦她裙子上的咖啡渍,她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或没有心情。
“我的衣橱里有干净裙子,你可以挑选一条合适的换上。”
“我想去看看他,这可以吗?”她向我仰起头,无力的眼神。
“按规定这不行的,不过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出来了。”我柔声说着,再次建议她把裙子擦干或换下来。
“不用,”她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变成那样子的,我恨我自己,这么多年来什么也没给他,我早就该把他接出去陪在我身边的,就算他不肯我也应该强迫他那样做,……”她哭起来,把纸巾掩在鼻子上哭。
“为什么你从来没想过来看看他,直等到现在?”我直率地问她,即使她的哭声感染了我,我的嗓子里有东西在一抽一抽的,可我从来不认为她是个称职的母亲,不管这个来自西班牙的陌生女人有多少难言之隐,有多少道不明说不清的往事,我无权去评判她的生活,她的为人,但我始终认为天天飘满迷魂暗影的生活与这个女人有致命的关系,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就是婴儿与子宫间的那根腐烂的脐带,自从她抛家离子去了西班牙,自从她的丈夫的骨灰由一架麦道飞机运回来,某种混沌不明的命运的轨迹,就横亘在她年幼的儿子面前,那是缓缓失去某种信念,天赋,狂热,快乐的过程,就像一具机体内部的细胞,缓缓失去抵御某种冷酷,腐蚀的免疫能力,母亲,儿子,烟雾,死亡,惊惧,冷淡,攫人的伤痛,一切都完全粘合在一起,有因必有果,如自然界的法轮常转。
“他一定是对我厌恶到了极点了,他对我敬而远之,尽量逃得远远的。”她喃喃自语,“如果我回来,他可能更恨我,他一直都以为我害死了他爸爸……”她的眼睛里陡然闪出一丝坚冷的光,像打在玻璃上的一滴冬雨。
“都是因为那个老女人造谣中伤,我的儿子宁可相信她的话也不愿对我多说一句话,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我寄钱给他是我惟一觉得欣慰的方式,而我又一直在忙于经营饭店,那一摊事,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赚来的钱都给我的儿子,那一天他也会真正明白世上最爱他的人是他的母亲。”她泪如雨下,瞬间憔悴之态已毕露。
我不停地递纸巾给她,我不能这样看着一个女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女人的眼泪像银色鼓点组成的小雨,会用特别的节奏感染人,使旁观者头脑某处区域濒于崩溃。
我站起身,走到衣橱前,取出一条黑色一步裙,自从我在一年前买过这裙子后一直没穿过,我把裙子递到她面前,只有这样才可以止住她无穷无尽的眼泪,止住她越堕越深的悲哀想象。
“现在我虽然回来了,但他也不一定肯见我吧。”她低声说。
“你想洗脸吗?卫生间有热水,这条裙子看上去挺适合你的,请你换上吧,”我关切地看着她,她脸上有被泪水冲出的粉痕,绛红色裙子上咖啡色的污渍十分明显。
“谢谢!”她撂了下鼻涕,“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她伸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一络刘海,投手举足之间某种女性特有的精致优雅又恢复了。
“我想再要杯咖啡,可以吗?”
“哦,对不起,”我尴尬地微笑着,“那是最后一杯,厨房里什么也没有了。”
临走前她换上了我的干净裙子,前后左右看看,尺寸倒是非常相合,我找来一只棕色购物纸袋,帮她把脏裙子放进去。她拥抱了一下我,说好吧,她会等着与儿子相会的那一刻,这段时间她和她的西班牙丈夫需要与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合作,查看几处市中心的房子,看哪里最适合做餐馆,她把一张抄有和平饭店房间号与电话的纸条递给我。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我还有件礼物忘了带来,下次一定给你,还有天天的那一份。”她的声音很软,目光中含着一丝感激的光。某种体恤而默契的氛围存在于我们之间。到处都是经意或不经意犯下的错,到处都是缺憾与折磨,它们存在于我的身体里的第一条纤维,每一根神经,即使这个从天而降的叫康妮的女人手里真粘有她死去丈夫的冤魂,即使她的心灵真的曾被这种或那种邪恶之魔侵染过,即使有成千上万的真相终其一世都不能够揭露,即使所有你鄙视的、厌恶的、抵制的、谴责的,并希望转换成惩罚的事在心中源源流出……总有那么一刻,一种柔软而无辜的东西会抓住所有人的心,就像上帝的一只手伸出来,恍恍惚惚地对着世界做了个空洞无比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