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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鸳听着他人给自己传达这话,哭着点点头,不住地说好,自己相信他。
只是她本就丑陋,再加上哭得格外惨,吓得帮忙传话的那人甚至说不出句安慰的话来,眼睁睁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地上。
文鸳倒也不在意这个,只是自己哭自己的。
她在外面哭了一场,再回到周老头面前时,就没再表现出异样来,怕周老头瞧见了也跟着难过。
文鸳做的木雕件在附近已经颇有些名气,阔绰些的人家少不得来她这订货。
一来二去的,挣了不少银钱,惹得镇上的人又红了眼睛,酸言酸语地说这周家的媳妇讨得真是值当,虽然丑了些,但是能扛事挣钱啊。
气得周老头没操起烧火棍追打这些话多的人,他家的儿媳妇,他自己嫌弃嫌弃就得了,哪轮得到别人家来置喙。
就这么过了没多久,文鸳有一日熬夜做工时,忽然晕倒了。
吓得周老头连夜跑去请了大夫来,大夫来了,给文鸳一把脉,发现这文鸳已经有了身孕,忙给开了些安胎药,又嘱咐最近不可太劳累。
等周老头送走了大夫,文鸳人还是蒙着的,她……怀了周清闲的孩子?
这些天来文鸳只觉得人很容易疲累,但恶心呕吐之类的症状是一点都没有的,故而文鸳也就没有朝怀孕的方面去想。
但现在,大夫却说她有孩子了!
文鸳心中生出喜悦来,周老头送走了大夫,严肃的老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笑意,嘱咐道:“这店里的活你就先别做了,爹来吧。”
文鸳老老实实答应下来。
她专心在家中养胎,平日里除了吃睡,便是在周清闲的书房翻翻对方平日里作的那些不甚通顺的诗,还有为她作的画。
文鸳一开始是很抵触周清闲给自己作画的,她觉得自己生得丑,实在是没有什么被画下来的必要,周清闲听了她的话,却是一改他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面色严肃:“谁说的?我家娘子好看着呢,只是别人都是睁眼瞎,看不到罢了。”
文鸳便也逐渐习惯了,周清闲拿自己入画。
如此过了数日,文鸳的肚子开始沉了,这一日,她终于收到了远在淮城的周清闲寄回来的书信,他在信上说,自己一切都好,没有缺胳膊少腿,等回家了还能给她作画。
听人给自己念着书信,文鸳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周清闲说话时不着四六的神态,忍不住笑出声来,托送信人再给自己回一封信过去,说自己有了他的孩子,让他给孩子取名。
过了不久,便又收到一封回信,里面是周清闲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的两个名字,还有对于文鸳的思念。
他这人平时最是娇气了,干一点活都是叽叽歪歪要人哄着的,现在上了战场,却是没什么抱怨撒娇的话了,大抵也是怕文鸳担心的缘故。
文鸳又如何不知道他的用心,只能也尽量在信中表现出轻松的情态。
如此胆颤心惊数月,周清闲那边还没有传回噩耗,文鸳却是先收到了另一个噩耗。
周老头去木料商人的仓库中挑选合适雕刻的木料时,被没有堆放好的木料砸中,当场血流不止,被砸死了。
文鸳没想到,上午还和自己讨论着午饭吃些什么的周老头,竟然就这么没了。
她强忍着身体不适,前往仓库中,带人收敛了周老头的尸体,一步步操办完了周老头的丧事。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周清闲提起这件事,自己明明答应过他,会照顾好周家,现在却……
文鸳愧疚地给周清闲寄出书信,向他说起此事。
周清闲回了信,言语里虽有忧伤,但对文鸳并无苛责,甚至还反过来宽慰她,让她好好珍重自己,不要忧思过度。
而文鸳这边,日子过得确实也艰难,她刚怀上孩子不久,就死了公公,自然少不得被别人一通指责,说是她天生命硬,克死了周老头。
还有的人说,岂止是周老头,那周清闲不也被她克得去当兵了?
这就纯粹是无稽之谈了,征兵这事是皇帝亲口定下,如何是她克一克就能成的?
更棘手的事还在后头,文鸳的父母嫂子得知了她这边只剩下一人守家,家中又有不少银钱的事,当即哭闹着前来要钱,说是她嫁到周家这么久了,也不回家看看,拿些东西补贴家里。
可文鸳当年出嫁时,他们就已然要了周家一大笔彩礼钱的。
若是平时,文鸳就直接拿着笤帚就把人赶出去了,但现在她肚里怀着孩子,走路都不方便,便只能由着文家人天天胡闹。
文家闹得久了,见文鸳仍是撬不开嘴,便也不来了。
文鸳终于重获几日清净。
但清净了没几日,文鸳便觉得不对了,周清闲这个月寄回家的书信迟迟未到,等得她逐渐焦心。
她忍不住又朝周清闲所在的军营寄了信。
但仍是没有收到回信。
直到有一天,隔壁碎嘴子的王大娘敲响了她家的门,王大娘给她看了自家儿子寄回来的信,信上说,周清闲被安排上了前线,当场被敌军的一位将军一枪挑在空中,流尽鲜血而死。
那将军,说是什么姓元的,手段很是厉害。
文鸳收到这个消息,心绪大动,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全然成了个木偶人,呆呆愣愣地张着嘴,如同一瞬间有部分灵魂被抽离出身体。
她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终于在得知消息的第三天撑不住了,昏死过去。
好在她命大,这一天大夫刚好上门来给她把脉,刚进门就瞧见文鸳倒在地上,忙急救了一番,文鸳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大夫见她心如死灰,便宽慰道:“虽然周清闲没有了,但你这肚子里还有你们的孩子啊,振作些吧。”
那一日后,文鸳便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一样,言行举止看起来都和从前差不多了。
一个月后,文鸳生下一对龙凤胎,按着周清闲生前的意思取了名字,女孩叫做周盈,男孩叫做周护。
镇上的流言越发难听,说文鸳克死了公公,如今又克死了相公,实在是个不吉祥的人。
但文鸳却没有搬离镇子的想法,她选择了继续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忍受。如若这世上真有鬼魂,她怕搬了家,周清闲就找不到她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文鸳依旧靠着做木雕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一开始,大家还忌惮着文鸳的“不吉祥”,犹豫在不在她这里订货,但文鸳手艺好,价格又公道,因着能省点银子,慢慢的,大家也就继续在她这里订货了。
文鸳三十岁那年,礼朝终于被攻破了国都,昏君被当场斩去头颅,天下易主。
而那些打仗打到现在还活着的,也被特赦悉数放回了故乡。
他们陆陆续续回来的那一日,文鸳站在镇子前的蜿蜒小路上,足足等了一天一夜,但也没能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归人。
眼见着其他亲人再次重逢,拥作一团,文鸳心如死灰,面色灰白。
她知道,自己最后的隐秘期待落空了,周清闲是真的死了,他不会回来,再给自己作画,夸自己长得好看了。
文鸳从此以后越发卖力地做起了木雕,似乎是要将所有多余的精力都发泄出来。
或许就是因为她的这份努力,她的木雕越做越好,后来甚至到了天下闻名的程度,新朝的门阀世家们将她的木雕视为珍宝,文鸳的身价也跟着水涨床高。
她有了很多很多的财富,请了顶好的先生教导儿女读书。
按理说,她这一生苦了这么久,也该稍微有些慰藉了,但……她的儿女却是不成器的。
儿女年幼时不知美丑,对她还是十分亲近的,但慢慢的,儿女们在外头听了些流言蜚语,竟是开始嫌弃起她这个母亲来。
跟着外人学语,说是文鸳克死了父亲和爷爷。
气得文鸳将人狠狠骂了一通,只是就这一骂,儿女就彻底和她离了心,一边挥霍着她赚下的家业,一边嫌弃她相貌丑陋,让自己在外面落人口舌。
再后来,儿女们各自成婚,却也不独立出去,依旧带着全家人靠文鸳吃饭。
一边瞧不起文鸳,一边还绞尽脑汁想从她手里抠钱。
这许多年来,实在是煎熬,文鸳之所以还愿意容忍,也只是因为儿女那张脸和周清闲有一二分相似。
文鸳五十岁那年,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她刚过了自己的五十大寿,还没清静多久,子孙们便逼着她立下遗嘱,将财产分割。
文鸳没答应。
又在家中空闲了几日,文鸳收到了国都达官贵族的一个订单,那人有心攀附一位将军,想让文鸳做个将军英勇杀敌的木刻图。
还特地细心附带了那位元将军的外貌,和他挑枪杀敌时的英姿。
元将军,使枪……
文鸳霎时间便反应过来了。
她开始雕刻自己此生最后一幅作品,雕刻到被枪挑着,流着鲜血的周清闲时,她掉了一次又一次的泪,泪水频繁模糊视线,让她的雕刻工作几乎进行不下去,但她还是咬咬牙,将木刻图雕刻完,她把这图雕刻得尽善尽美,栩栩如生,力求让那位元将军一看到,便忍不住伸手触摸。
文鸳偷偷买来无色无味的毒药,涂在木雕上,然后将这木雕交了货。
数日后,官兵闯进文鸳家中,带走了文鸳。
而在她身后,那些无用的子孙们一直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定都是文鸳一人所为,和自己没有关系。
但前几日争夺家产时,他们可不是这么觉得的。
文鸳被官兵们一直带到了镇子中央,他们在行刑台上架了火,逼问文鸳为何毒害将军。
文鸳头也不抬,一字不答。
便听那负责拷问的人道:“既如此,那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文鸳被推进火中,用铁链捆绑地严严实实。
她忽的说了一句:“他死了么?”
“元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被你这么个小计策毒死。”那人高高在上地说。
文鸳听着那人的话语,恨意疯狂在心中滋生着,他怎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他害死了周清闲,他怎么能不死!
文鸳死死地咬着牙,目光中迸溅出能够杀死人的恨意,遥遥地看着拷问自己的官员恭维将军时,作揖的那个方向。
烈火继续灼烧着文鸳的躯体,她被烧得目光逐渐涣散,重重火光中,她依稀看见了当年躺在藤木椅上的白衫少年郎,浅笑着朝自己伸出手,语调轻快:“阿鸳,好久不见。”
于是文鸳也就伸出手去,抚上对方的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