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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万三千八百年前,那时年华静好,沐兮还依昔有着少年时狂放倨傲的性子。
上古界,星朽上神大寿之日。
上古界上神万年才办一次大寿,月华府在寿庆半月前已张灯结彩,足是一派喜乐之像。
万年岁月悠久,这等热闹在上古界并不常有,按理说众神都应争先相聚道贺,但……
凡万年一次的星朽上神大寿,许多老上神皆是避之不及,无他尔,星朽上神喜好珍宝,资历又老,平时若看上了什么好宝贝,寿宴前三月定会将她想要的拜寿之礼一同誊于请贴上,大凡她看上的,皆是各洞府镇府之宝,如此泣血割肉之寿,谁能欢喜得起来。
偌大个上古界,掰着指头算也不过才六人她不敢如此罢了,只不过,能被她如此邀请的,又决计不会是这六人之一。
是以每万年到了这般时候,六位真神的神殿门槛都有被诉苦的上神踩破之势,无奈之下,六人只得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这一年也是如此,沐兮数着日子,硬是撑着在外游历了好些时日才在正日子这天清晨悄悄潜回未央殿,却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在大殿口便被星朽派来的四个膀宽腰粗的仙娥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沐兮虽说自小便在上古界无法无天,却偏生对照拂她长大、教她使坏的星朽发不出脾气,她躲灾不成,只得苦着脸卷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衣、极不体面的被拧进了月华府。
热闹鼎盛的大堂旁,月弥专门劈出一间内堂来摆置贺礼,此时她便坐在山堆似的礼物后,静静听着立在一旁的仙童清点,眼微微眯起。
小仙童的声音清清脆脆,端坐的女神君身袭鎏金长裙,和堂内的富贵堂皇相得映彰,沐兮被赶鸭子似的拥进内堂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
金灿灿的物什晃得她眼花,说是入眼之处俗不可耐吧……
偏生端坐软榻的女神君却是一副沉静如水,静若芳华的模样,她算是明白那些诉苦的上神因何怨来如潮水,挡都挡不住……
真神的责任感顿时满溢于心,沐兮轻飘飘拂开身后四个仙娥,大踏一步走上前还未开口,星朽已慢悠悠睁开眼,拖长了腔调不紧不慢道了一句:“月华府庙小,沐兮,算起来,我这又过了八次大寿,才总算在我这洞府里瞧见了你一次,其他人可一次都没有。”
沐兮脚步一顿,神奇般的想起了自己屡次逃遁下界的事实,满身气势如戳破了的皮球瞬间消失,摸了摸鼻子倒退一步尴尬道:“星朽,你也知道,父神消失后六界事多,墨宇又还未能撑得起大局,我这也是鞠躬尽瘁……”
“少来。”星朽横了她一眼,接过小仙童递过来的礼单,气势十足:“除了茗涵、孤鹜和你一样懒散,清潇和长卿还有皖汐可是兢兢业业守了上古界十几万年,就下界那么芝麻点地,你也好意思舔着脸说你鞠躬尽瘁!”
沐兮摊手,神情痞痞,做无赖样:“星朽,有时候人太实诚了不好。”
她指了指星朽手上的礼单:“譬如说这些东西……你是上古界老资格的上神了,什么事都能说上一二,他们迟早有求到你面前的时候,到时候你勾勾手指,就全是你的,何必像如今这般受些闲话,连带着让我们六个跟着你一起遭殃?”
“你知道什么,这叫兴致,我就是欢喜看到他们一副舍不得宝,又要咬着牙送到我面前的别扭模样。”星朽弹了弹手指,那四位长得浑圆的仙娥熟练的将宝物一盒盒搬走,顿时内室便被清空,等待着下一批待宰的羔羊走进。
沐兮见满屋子的主仆配合默契,视她如无物,被挤得只能站到旮旯里,委屈道:“你这个浑不怕事的,祸害这一界也就是了,硬把我拉扯进来做什么!”“本神君在上古界也算有头有脸,你们八万年都未出席我的寿宴,我颜面上自是不好看,这次不论如何,总得逮一个来。”
沐兮想着星朽原来是需要门面架子,立时摆起了谱,哼哼道:“既能如此作威作福,有本事去寻他们五人的晦气……”
哪知已经行到门边的女神君一扬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嗤道:“小沐兮,原来你也知道你是……最软的那个!”
最后几个字拖得格外悠长,彼时沐兮心高气烈,哪受得了这等挤兑话,脸一黑,挽袖一甩就要出去,被星朽伸出一只脚拦住:“沐兮,你今日若在大堂呆上一个时辰,我便带你去个好地方,看出好戏,如何?”
许是星朽脸上的诱骗意味太过露骨,沐兮脚步迟疑了片刻,仍是不为所动:“我一个时辰的身价,难道就值一出戏,星朽,几千年不见,你倒是越活越回头了!”
“这出戏日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上演,我可是瞧了几千年了,你若瞧了,保管不腻味,也不会舍得再离开上古界,去那些个下界晃悠。”星朽伸出两个指头在沐兮面前摇了摇,一脸真诚。
沐兮蹙眉,微微意动:“此话当真?”
“比老龙王在我这忍痛割爱的定海珍珠还真。”话音落定,星朽拉着沐兮朝正堂走去:“奏乐声响,开席了,走吧。”
被忽悠的沐兮为着星朽的一句‘比珍珠还真’的实诚话,憋着气着一身布衣在月华府对着一堂诚惶诚恐的上神,当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人面石像。
此后三百年,她一直觉得这个交易是她出世以来最划算的一个,但再往后数的六万年,若她还记得这一日,定会希望……她从不曾在这一日回过上古界,入过月华府,见过那个人。
一个时辰后,月华府后山一处隐秘楼阁内,趴在横栏一角的沐兮怒哼哼看着在一旁吃着碎嘴的星朽:“这是什么鬼地方?”
“月华府啊!”
“戏台子呢?”
“哎,在那。”星朽伸出个小指头,朝楼阁背面指了指:“瞧见那处桃林没?”
沐兮循着她的比划,极艰难的扭了个弧度朝后看去,眯着眼道:“看什么……”话到一半,却是微微一怔。
桃渊林内桃花盛开,把里面的万千风景遮得严严实实,但繁景之下却有一角极隐秘的暴露在了阁楼回廊的视线内。
数里桃林,木桥流水,石座之旁,一白衣青年侧对着两人,静静安坐。
清瘦的脸颊勾勒出温润的弧度,眼睑深邃,薄唇轻抿,手上拿着一小截木头慢慢雕刻,神情因专注恍惚有种别样的摄人和魅惑,完全不同于那人往日的温纯清淡。
即便是素来对自己定力极有信心的沐兮,也怔忪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场面着实有些静谧美好,但若说能观上千年,倒是言过其实了,沐兮转头,隐下心底的感慨,露出个疑惑的神情:“不就是长卿对着桃花和流水刻小人,这也算好戏?”顿了顿,她不满道:“你明知他就藏在这里,还只犯着劲折腾我,星朽!长卿那厮对你许了什么好处!”
星朽似是听不见沐兮的低问,只管小口品着果子酒,半响后才别有深意的朝沐兮看了一眼:“小沐兮,你这一走就是几千年,上古界可是多了不少新规矩,你怕是还没听过吧。”
“什么规矩?”
“桃渊林神力浓郁,溪水有筑基之效,在上古界可是个稀罕地,虽归我所有,平时却罕有人敢踏进,你以为我的面子真这么大,能唬住那些老家伙?”
“你是说……”沐兮看向星朽,抬了抬眉。
星朽点头:“可不是,这地儿几千年前被里面那位鸠占鹊巢,早就不是本神君的管辖地了,虽未言明,可满上古界的神祗都知晓,谁若是不经允许进了桃渊林,便是和执掌上古界的真神长卿作对。”
“咦,还有这么一个说法,我倒是不知道长卿立了这么一条规矩。”沐兮笑道:“他缘何如此?”
“谁知道呢?”星朽起身,走向横栏处,声音悠悠:“我都说了会让你看一出好戏,等会你自己瞧不就是了。”
星朽话音刚落定,悉率的脚步声远远自桃林中传来,沐兮精神一振,藏好自己,抬眼朝林中看去。
一着水葱色长裙的女神君出现在两人视线里,那女子略施粉黛,容颜娟丽,眉眼焕然,更带了一抹不自觉的傲然清冷,按往日沐兮和星朽对上古界女神君的划分,这来人倒是个优质的!
沐兮默默的朝星朽看了一眼,星朽会意,低声道:“这是三千年前下界晋上来的梅神,你经常下界游历,想是没见过,如今这位在上古界可是香馍馍,很多神君都心仪于她。”
沐兮得了答案,又转回了头,对星朽说的‘香馍馍’倒是不置可否,但不知是不是星朽将场面制造得过于神秘,连带着沐兮也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这等场面,她再怎么不通人情,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果不其然,略带轻柔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入两人耳里。
“梅若见过真神。”这女神君极守规矩,站在离长卿三步之远的地方,行了一礼,声音既不软糯,也不骄横,反而带了一抹冷静的自持,沐兮点点头,难怪才入上古界三千年便能让星朽记住,这个梅若神君确实有让人如此待她的资质,清潇这次倒是艳福不浅!
“哪个梅若?”清潇手中雕刻的动作不停,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先不管那个梅若神君听了是何感想,躲在一旁的沐兮倒是极艰难才把笑声给压了下去,长卿那副能煞死人的清冷性子,真是一点未变。
“神君位高,自是不会注意我等小神,梅若执掌梅花四季之景,三千年前晋入上古界,五百年前在瑶池盛宴上,曾有幸得见神君圣颜。”梅若眉头轻皱,仍是毕恭毕敬回答。
“若无大事,尽速离去,你即已入上古界三千年,就应当知道本君不喜外人妄入桃渊林。”
“若是神君相等之人永不回应,难道神君也要等下去?”
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长卿终于抬了眼,看向一旁信誓旦旦的女神君,眉头挑了挑,不清不淡的来了一句:“何意?”
即便是隔着数十米之远,沐兮也着实想和长卿同样问上一句‘何意’,她才不在几千年,难道长卿就已经有主了不成?
似是被长卿这样打量着压力过大,梅若不自觉的后退半步,脸颊隐过一缕绯红,眨了眨眼才定声道:“这些年来,界中姐妹履入桃渊林,没有一个能让神君看上眼,所以……大家都在传神君在桃渊林中相等之人,必是上古界的远古之神。”她顿了顿,继续道:“梅若也不过是猜测而已,神君勿怪,此处原乃星朽上神所有,离月华府最近,神君在此一等数千年,想必对星朽上神情根深种。”
她言语里外格外笃定,最后几个字更是千回百转,让听在耳中的三人同时一怔,只是个中滋味,便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沐兮默默的看了星朽一眼,神色诡异,星朽张口结舌,对着沐兮连连摆手,一口果子酒终是忍不住,喷在了回廊边。
“星朽,真是想不到,你这看戏之人,也有被摆上戏台的时候啊!”听着沐兮话里话外的揶揄,星朽不知想到了什么,横了她一眼,突然正色沉声道:“沐兮,你这话,说得过早,不如……继续看下去。”
长卿并未应答,只是在听到梅若说出星朽的名字后,复又埋首专心致志刻起小人来,就似从来没有听到面前女神君说出的话一般。
虽是冷静克制,但到底年龄过浅,对上的又是长卿这等老妖怪,梅若脸上一直挂着的淡然微微破碎,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离近长卿,提高声音道:“神君,上古界虽乃世间至尊之处,神君执掌万物,坐拥四海,但岁月亘古悠久,您一人苦守终是太过冷清,难道几千年还不够,您要无休止的等下去?梅若自知处处不及星朽上神,但……对神君之心可昭日月,梅若不求名分,只求神君允许,能留在神君身边端茶递水,服侍神君一二,余愿足矣。”
略带羞涩的声音缠绵入耳,一旁藏着的沐兮听得目瞪口呆,她倒是不知如今的上古界自荐枕席之举都是此般说道,说是有情有义、敢于牺牲吧,却偏生落在耳里又不对味,着实有些别扭。
一直没动静的长卿缓缓顿手,将略见容貌的小像至于手心拢住,忽而抬头,望向梅若。
“几千年?”他话语中有抹淡笑,难辨神色,冷锐冰诮:“你候了五百年,便以为能到我面前说出这种话,若我说是足足十三万年呢?”
长卿神色再冰冷,也敌不过他突兀而出的话,十三万年?
到如今也不过才两万多岁的梅若被这有些分量的时间一惊,嘴动了动,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
十三万年?
回廊上的沐兮皱了皱眉,不知为何竟觉得这时间有些耳熟,但一时又似毫无头绪,她还真不知,长卿何时对一位女神君心仪了如此长久的岁月,毕竟整个上古界,年岁这般长久的女神君屈指可数。
不过,奈何……星朽正是其中之一。
“我等了十三万年都未有个结果,你凭什么认为本君该为你五百年的妄念承责?”
话语如锐剑,直指人心,但显然几百年苦等足以磨砺人的心智,现状的发展虽和意料大相径庭,梅若仍昂首道:“神君,星朽上神她何以值得您如此相待?”
“星朽不值,难道你又值得?”清冷的声调低回深沉,打断了女神君娇声的质问。
梅若微愣,看着面前一直懒懒而坐的长卿突然坐直身子,朝她望来。
“梅若,这话本君只说一遍,听完之后你立即离开桃渊林,永远不准再入此处。”
“我所钟之人,无论她位列真神,抑或尘如凡土,于我而言,都毫无区别,我爱者,恋者,倾者,慕者,唯她而已。”
“十三万年也好,三十万年也罢,我愿意在这桃渊林,一世相等。”
“她未必是世间最好,却是我眼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一字一句定言过耳,趴在横栏上的沐兮悄然顿住,呼吸不知为何突然缓了下来,这话,太重,她从未想过会从长卿口中而出。
亦或是从未料到,听到这话的一瞬间,竟恍惚有种心悸的感觉。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担得起这份情深,如此钟情?
她太过专注,也就错过了倚在一旁的月弥投眼而过感慨和笑意。
“神君,你……”连沐兮的心性初闻这话都不免动摇,更遑论站在长卿面前的梅若了,她脸色微变,嘴唇轻抿,着实被惊得不浅。
“你何必惊愕,本君所慕之人,定当得了本君这份情深,再者……谁说本君相等之人是星朽?”
“桃渊林,能望得的难道只是一个月华府吗?”桃渊林,能望得的自然不止是一个月华府,还有……梅若陡然抬眼,朝东方不远处死死望去,脸色大变。
她及眼之处,摘星阁隐隐绰绰,神秘尊贵,那是自她入上古界来便向往尊崇却从未踏足的地方,凤鸾宫。
若长卿属意的是上神星朽,她还有勇气说出刚才这番话,可若是凤鸾大殿中的那位,她何敢相争?
循着梅若的目光,沐兮亦是陡然顿住,眼底划过几分意外与惊愕,兀然回首,不敢置信的望向桃树下石座旁的白衣青年。
她降世十五万年,十三万年前正好是她成年入下界轮回历练伊始。
“茗涵真神她、她难道不知晓神君的心意?”极艰难,梅若才将这句话磕磕绊绊道出。
十三万年,如此漫长,那人即便位极苍生,又怎能对如此情深视而不见?
“茗涵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她过她的日子,我候着守着便是。”
“她若眷念苍生,我便为她守住轮回;她若看重世间生灵,我便为她护下六界,她若愿九州繁盛,我便为她涤荡八荒,她若想四海安宁,我便让这天下无垢。”
“我所钟之人,名唤茗涵,只不过正好是这一界之主,六界真神罢了。”
“于她,虽千万人吾往矣。”端坐的男子缓缓展开手心,手中小像已见端倪,赫然便是茗涵的模样。
长卿唇角带笑,神情专注而柔和,万千世界,都似已不及他眼中一景。
红尘初妆,山河无疆。
最初的面庞,碾碎梦魇无常,命格无双。
我这样爱着你,爱到秋天都过去,冬天都销声匿迹,世界都已被摧毁。
有一种隐忍其实是蕴藏着的一种力量,有一种静默其实是惊天的告白。
我跨越千山万水,只为寻得最初的你。
嗟叹红颜泪、英雄殁,人世苦多。
山河永寂、怎堪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