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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宽大而庄重的木质写字台上,两只晶莹的大玻璃里浸泡着碧茵茵的绿菜,杯口上方正腾升着袅袅热气。一盏水晶玻离的大台灯正散发着柔和温馨的光芒。汪国兴坐在宽大的转椅上正在接听电话。石维民扫视了这间二十来个平方的书房,简洁而纯朴:进门边一张沙发,一个茶几。紧邻写字台靠墙摆着一台电脑,汪国兴座椅的背后是两个大书柜,里面整齐地装满了各类书籍。两方空墙和窗户的两边挂了几幅字画。
石维民盯着其中一幅狂草笑了一下,那是老部长自己题写的:“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小事处处可糊涂,大事处处要清楚。”字的功底还是不差,显然他还在坚持练习。回顾过去与老部长在一起共事的日子,和这几年与他的接触,石维民深深感到这四句话正是他为人为事个性的真实写照。
“哈哈哈……看什么看?嫌老头的字写得差劲?”汪国兴已放下了话筒,坐在那里笑起来,豪爽的性格加上半斤白酒的燃烧,声音洪亮如钟,确实兴奋。
石维民笑了,“哪里?无论是字还是内容都非常好。至少比我强得多。”
汪国兴又乐了,并不谦虚,“后面一句算你说了实话。你从不练毛笔字,当然比你强。”
石维民也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等以后有机会,我要拜老部长为师。怎么样,收不收我这个徒弟?”
汪国兴来了兴趣,“好,今晚就收了你这个徒弟。”话刚说完,马上拉开书柜,取出一卷宣纸和一张毛毡垫子放在桌上,“石头,要当徒弟就先磨墨,我裁纸。马上写一幅。”石维民笑了,从台灯旁拿来大砚台,一块徽墨和一瓶墨汁,熟练地旋开瓶盖朝砚台里倒了一些墨汁,然后拿起那块徽墨均匀地磨起来。
汪国兴已裁好宣纸,垫好垫子,从大笔筒里取了一支大狼毫,在砚台里添了添,然后先在另一小张宣纸上试试笔,开心地笑了,“嗯,浓淡适宜,磨墨考试合格。开始啊………”
石维民弯下腰,两手轻轻地扶着宣纸,只是笑,并不说话。汪国兴左手摁住宣纸,右手提着笔,略一沉思,然后飞快地下笔,一气呵成写了一幅字。
“怎么样?请徒弟讲评一下,讲问题,别说恭维话。”
石维民站到汪国兴一边,仔细端详起来,字体犹如人的性格,虽是一幅狂草,但字体收放自如,让人一看就是明明白白,无须仔细辩认。犹其是那首七绝让人热血沸腾,很有一些感概:
雄风万里伴云飞/拼搏进取不思归/老马长啸新时代/寄望后生超前辈
“老部长,这幅字送我吧。”石维民露出了渴望的眼神。汪国兴笑了一下,“你还没讲评哩。”“我不讲了,只觉得这幅字很有意义。”“那好吧,就送你这幅,你自己拿回去装裱。”汪国兴很干脆,马上提笔写了一个落款,然后压了一个印。“谢谢老部长的墨宝。”石维民马高兴地将那幅字拿到茶几上晾着,然后回到写字台前。
汪国兴马上关心地问了一句,“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好,今夜有戏,汪国兴竟然主动问起这事,好套,套他开口,石维民笑了一下,然后使出了欲擒故纵的手段,“泰平那地方太小,不好找哇。老部长想帮石头找一个?”
“哈哈,你小子少给我装糊涂,怕我多喝了你的喜酒哇?”汪国兴又哈哈大笑起来。
石维民笑了,“哪里?只怕到时请你不来。”
“好,只要你发请柬来,我一定要来参加你的婚礼。哈哈……多买西子醇。”
石维民想起了心中的疑问,又笑了一下,“老部长,想问你一件事,能否直言相告?”
“呵呵,什么事?”
“泰平的那个旅游工程竣工典礼,是谁邀请你老部长来的?”石维民老题重问。
“哈哈哈……这事你小子已经问第二次了。查细脚?这次竟然查到京城来了。”如同上次一样,汪国兴还是不作正面回答,依然只是哈哈大笑。
真狡猾。石维民苦笑了一下,直接点了题,“是不是李芳玲邀请的?”
“李芳玲?嗯,是她又如何?”汪国兴这次出奇的干脆,没有再装糊涂。
“老部长,那省委李书记也是她请的吧?记得上次我问你,你说你是康民书记邀请的。”
石维民揭了老底,让汪国兴略显尴尬,“哦?我说过这话?你一直追问这事干嘛?”
“我随便问问……”
石维民不好再问,正愣在那里,手机突然来电话了,是李芳玲的问候电话,李芳玲讲完了毛毛又讲,前前后后讲了四五分钟。关了手机,石维民抱歉地笑了一下。
汪国兴很鬼,早就听出了是李芳玲的电话,“石头,铃子是个好恋人,对你很关心哟。”
石维民开心地笑了,直接了当地提出要求,两眼露出了深深的渴望,“老部长,你对她,对我都非常了解,你也没必要再保什么密了。我和铃子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不知何故她从来不愿意告诉我她的家庭情况,这让我实在不好理解。”
“不但不好理解,而且你心里还一直有疙瘩是吧?其实铃子很为难,因为她是高干子女,她想以普通的身份与你保持一种平等的、朴实的关系。而最终向你挑明这层关系最合适的人也只有我汪老头。我知道这件事也许就是你此次来京城的最主要目的。不用你旁敲侧击了,弯来拐去地诈了,干脆由我来坦白吧……”汪国兴苦笑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石维民闻言,终于放下心来。汪国兴开始讲起了过去,讲起为人鲜知的故事……
李芳玲是李康民的女儿,是汪国兴的姨侄女。他们同为林省人但都不是泰平人,一个乡的,高中同过学,后来汪国兴当了几年兵,而李康民则直接上了大学。再后来两人又在一个县里共过事,非常凑巧,两人又同时谈了对象,而两人的对象又是两姐妹,并且先后结婚生育了儿女。汪国兴的妻子是大姐,也只比李芳玲的母亲大一岁。李芳玲从小就非常乖巧,不但深得父母痛爱,而且深得大姨父和大妈的喜欢。
石维民从海外读博毕业回国时,正好部里挑人,是李芳玲第一个向汪国兴推荐了石维民。而当汪国兴第一眼见到时,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自己这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石维民刚到部里工作几个月,汪部长就曾经想把李芳玲介绍给他,而且汪国兴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姨侄女儿喜欢他,谁知那时石维民已经结了婚。石维民虽然知道这件事,但并不知道老部长的姨侄女儿就是自己的老同学李芳玲……
石维民茫然了,震惊了。李芳玲果然是康民书记的女儿。他的茫然和震惊还不在于自己的猜测已经得到了证实。而在于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尊敬的老部长竟然就是李芳玲的大姨父;自己当初只所以能够到部里工作还是因为李芳玲在背后作了推荐。真不知道当初下县任县委书记,会不会也是她对老部长做了工作?还有,自己从林南调到泰平当副市长,直至后来当上了市长,会不会也是她从中起了某种作用呢?
汪国兴似乎已经洞穿了石维民此时的心态,不待对方说什么,就马上大笑起来,“哈哈哈……石头啊,现在你认不认我这个大姨父这倒是无关紧要。但有几点,我要声明一下:第一,部里决定你下派林南任县委书记,以及后来省委调你去泰平任职,没有任何人为因素,更与铃子没有任何关系。在这两个人生关键的岔口时,你与铃子只是一个同学的关系,你与我,与李康民也只是一个上下级的人际关系。下派任主官的一般就成了地方管理的关系,除非下去任副职,一般的不存在锻炼几年就能调回部里的可能,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汪国兴喝了两口水,石维民马上为他添了水,然后继续坐下来,认真聍听。
“你的下派,以及你后来的职务变动,完全是你石维民的个人素质好,表现一贯优秀,是组织上的考察,而完全没有任何个人因素。今天我犯点自由主义,是想要说清一些基本的事实。你早已被林省省委定为省级班子二梯队的候选人,并已报中组部备案待审。这件事与李康民有关,但没有掺杂个人因素,当时你并不是他的什么未婚女婿,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对你有什么特殊的照顾……几十年了,对这个李康民的性格我是最清楚不过了,他循规蹈矩,在处理敏感的问题上,尤其是人事问题上,他非常谨慎,非常原则。还没有我这个汪老头圆滑和放得开……”
本来以为这老部长喝了半斤多白酒,说话可能会迷迷糊糊了,没想到他依然是这么清醒,不但写了一幅好字,这会儿说话机敏甚至于有点敏感。石维民暗自笑了一下。
石维民又没有料到自己的这一偷偷不易察觉的笑,还是没有逃过老部长的眼睛,“石头,你笑什么?怀疑我的话是假话?哈哈,连汪老头如果都不能信任,你还能信谁?”
“哈,老部长,我怎么可能不信你?”石维民露出了一脸的真诚。
“这还差不多。别说是在工作上,就是在家里,这个李康民也是太原则。也许你会误认为,铃子能有今天的成就,他可能在其中起了作用。因为他是省委书记啊,铃子是他的宝贝千金啊,狗屁!他从来没有插过手,对铃子放任自流。好在这铃子也确实争气,也确实能干……乐得他逍遥自在。唯一让他头痛的就是铃子的个人问题……”
老部长的一席话,真让石维民对李康民父女敬佩由衷,石维民开心地笑了一下。
“这李老头不管怎么说,运气比汪老头好,也许很快就要调京城了,或许还要管我几天哩,官比我大了。不服也得服啊,德能勤绩就是过硬啊……”汪国兴感叹了一声。
康民书记要调京城了?调任什么职务?老部长说官比他大,国务院副总理?全国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石维民猜测了一下,但不敢问明。
“不过,也好,也好。他如果不走,将来你如何调省上工作?除非调外省,否则的话就成了翁婿将了,这是组织原则所不能允许的事,犯规啦。哈哈哈……”
“老部长,既然铃子不是泰平人,为什么她对泰平的地方文化那么熟悉?”
“为了取悦啊,为了讨好啊,她仔细研究了泰平的地方文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哈哈哈……”
也许是潜意识的自然反应吧,石维民突然说出了几句本来就不应该说的话,“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玲子却是一个尊贵的小姐啊,我们虽然相爱,但家庭出身的地位太悬殊了一点……”声音虽然不大,但话一出口,就让非常开朗的老部长马上有些激动,他站了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尊贵族小姐也是人……”石维民怔住了,只好陪着站起身来。为了谈到李芳玲,这一老一少就像是展开了一场辩论。
“你说你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农民的儿子又怎么啦?是骄傲还是自卑?农民的儿子有他的优点,但也有他的缺点。家庭地位悬殊?石维民,我真没想到一个年轻的领导干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你的思想观念竟然是如此陈旧,脑子里竟然还有这种狭隘的历史偏见……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这种偏见,使得玲子一直不敢对你告诉她的家庭背景……他让她怎么做?让她重新投胎?也投到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农民家庭里?”
石维民自觉有些尴尬,“对不起,老部长……”
“铃子她真的太难了……有时我就在不断地想,这丫头对你是不是太痴情了,又不是找不到,何必这么苦自己?弄得父母也一直为她头痛……外国人不愿嫁;中国人再好的却又不动心,一个石维民却让她痴迷到如此的地步。多少年了?巴心巴肝,恨不得摘出一颗滴血的心来,以致于对方都已结婚了,生了孩子了,竟然还没死心……”汪国兴没有理睬石维民的道歉,不停地来回走动着,脸上已经露出深深的惋惜和心痛。
“老部长,请你别生气。也许确实是石头的思想观念出了问题……”
汪国兴已经冷静下来,重新回到椅子上,抿了一口水,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你也坐下吧。今天为这个丫头,我有点激动。”
显然他对这姨侄女也是十分关心和痛爱,石维民理解汪国兴的心情。
“石头啊,刚才你说你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这句话其实真不错。我和李康民何偿又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们都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虽然走到了今天,但我们决不能忘了本忘了根……不管地位如何变了,但万变也不离其宗。”
“老部长说得对,做人永远都不能忘本。”
“部长和农民平等,只不过社会分工不罢了。很多时候,我都在琢磨,同为农民出身,我为什么能坐上部长的交椅,而别人却没有坐上?这只不过是一种机遇罢了。所以要特别谨慎小心,只有努力工作,善修德行,自律自警,老老实实地多为老百姓做好事,不谋一己私利才行啊……人民高兴,你就在台上;人民不高兴了,让你下课了,你就得下。例子还少吗?当然,正常的退休不在此范畴。”
石维民始终以感激的目光望着面前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静静地倾听着汪国兴发自内心的话语,他已从老部长那朴实的语言中感受了一种深深的关爱。
“你说铃子是尊贵的小姐,她尊在哪里贵在哪里?就仅仅因为她是一位省委书记的女儿,她就尊贵了?未必。至于玲子,我倒不觉得在她身上有什么高干子女的所谓骄娇之气。我不是为她护短,而是实事求是。假设你将来当上部长、省委书记了,那你的女儿毛毛呢?难道就成了一个尊贵的小姐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击了一下,陈阿姨和刘阿姨面带微笑,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涝糟鸡蛋走了进来。石维民马上接了,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