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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老大走了,例行了一回公事,走马观花地溜了一圈,然后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次讲话,鼓鼓劲,打打气,拍拍屁股就拜拜了。虽然他也在考察期间单独接见了我们,说了几句官面堂皇、不痛不痒的心里话,告诫和提醒的话,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尚方宝剑?除了帮着胡一发拉工程说了几句最实惠和压称的话,他还帮了我们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还不如他的老婆张春梅来得实惠,不但召集华小雪、任敏叙了姐妹老情谊,掏心挖肝地说了不少知心话,而且还拍着胸前的两个肉堆堆说:姐妹们,如果在泰平发生了什么为难的事,请直接到省城找我,大姐负责为你们摆平它。
他已站在更高处。高处不胜寒,显然他要保护自己,要为自己并且已在为他自己新的处境和仕途着想了。如果有些问题危及了他,他一定会舍车保帅,不可能再为大家说话了。看来泰平的问题已不能再指望他了,只能要靠我们自己的力量,靠我们自己想办法来解决了。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市委家属大院早已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夜色之中。秋风摆动着树叶沙沙作响,窗帘轻摇舞弄灯影,王名烈坐在书房里,放下手上的一本《孙子兵法》和过滤嘴烟杷,抿了一口热茶,然后摘下鼻梁上的那副老花眼镜,捏了两下凹陷的鼻梁,取出镜片纸一边仔细地擦拭着,一边想着重重的心事。
那天晚上听信那个翻天书的算命先生的劝说,和华小雪摸黑爬上了卧龙山望魂崖的大庙,上了贡,还了愿,本该下山了。一个半夜起解的老和尚,忽然听得菩萨座前有人声,悄悄走进灯光灰暗的大殿,马上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两位施主,老僧这厢有礼了”。华小雪半夜见到了一个老和尚,像是突然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至亲,格外感到亲切,不但还了礼,而且还突发奇想,问老和尚能不能麻烦为她抽个签。老和尚笑了一下并不推辞,取过签筒咚咚摇了几下。华小雪对偈语颇有一些研究,马上抽出一看自然明白,那是一支下下签,脸色突然变了,马上丢进筒缄口不语。老和尚自觉无趣,赶紧告辞回僧房休去了。
王名烈一见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夫妻二人下了山回到家中也是彻夜难眠。
进了庙,还了愿,烧了子夜香。菩萨这次却没有帮上多大忙,也不知道后面的事能不能显个灵。但眼前王名烈的状况依然没有多大改观,还是食不甘味夜不好眠。华小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只好暗自神伤,每天跑到书房里,在那尊金观音面前多叩了几个头,多烧了几柱香,然后“南无阿弥陀佛”多诵了几遍。
最近以来,王名烈一直为人低调。开会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说,凡是让自己烦躁的事尽量压住心中的无名火。包括陪同史老大视察几天,也是保持一种沉稳而毫不张扬的状态。晚上只要市委常委不开会,也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再也没有出去泡,更不要说还去选个漂亮的妹子洗一个什么鸳鸯浴了。
卫民生看似面和心善,但这次却真的使出了一个杀手锏:整顿机关作风。名曰加强廉政建设,实际上就是要整倒几个人。常委会也开了,方案很快就要拿出来:动真格。而石维民那个嫩秧子看似嫩,却也心狠手辣,一直对几个工程的遗留问题盯得很紧,咬住不放,大有不揪出几个腐败分子来,就决不罢手的阵仗。
揪谁?这年头在泰平官场能揪出谁?除了你卫民生、石维民大家不了解外,哪一个屁股就那么干净没有一点屎巴儿?有人说现在机关部门的一把手拉出十个来枪毙九个不怨枉,这话未免太偏激,但那些实权部门的头儿屁眼儿不太干净的也恐怕不在少数了。揪出了就该背时?揪不出来就该逍遥?你们为什么总把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们这几个,我们又没得罪你。要揪除非来个一锅端,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别来一个不痛不痒的只咬了几个,然后就成了你们的政绩了,材料上写,大会上讲,泰平如何如何反腐败,如何如何狠抓了廉政建设,已抓出了几个大腐败分子了。
现在史老大调走了,没有人能够统揽大局,维持大局,泰平从此再也不能太平了。还有儿子呢?出国多少天了?至今也不来个电话,不打算回来了?不打算回来也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啊。也该让我们知道你吃什么,住什么,钱够不够用,身体还好吗?儿子啊,爸妈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要知道我们时刻都在牵挂着你啊。唉……王名烈想到此处,深深叹了一口气。
书房内一片死寂。王名烈盯着茶杯上的袅袅热气发了一阵呆。然后戴上镀金眼镜抬起头来望了望他心爱的书房。这书房对他来说,确实是太熟悉不过了。宽大、典雅,足有三十平方米,书柜、写字台、沙发、电脑,一应俱全,高档气派。墙上挂了几幅价值不菲的古代名人字画。在一排高大的书柜隔断的那个小间里,就成为他和华小雪拜佛烧香、修德养心的小天地,一个门样大的过道挂了一幅花布帘,一般人不会入内。
王名烈离开真皮转椅掀开门帘,走进了小天地。晚饭后华小雪烧了香,一股印度佛香扑鼻而来,神龛前的三柱香火还在燃烧,香烟仍在袅袅盘旋。王名烈又取出三拄香,点燃后凝视了一下神龛上的金观音菩萨,微合双眼,垂首举香,静默三分钟插香后,双手合掌默默祈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保佑自己,保佑华小雪,保佑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儿子……然后三鞠躬,马上跪在蒲团上,两手撑地,叩了三个头,爬起来又是三个鞠躬,最后再次虔诚地望了望菩萨,这才慢慢掀开门帘重回书房。
心里好像已经平静了一点。王名烈撬开茶杯盖添了水,趁热喝了两口,又点燃了一支中华牌香烟,在房里来回踱起步,脑海又翻腾起来。眼前怎么办?被动挨打?任人宰割?
不行!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只能等死。一想到一个死字,王名烈不免汗毛倒竖,一身毛骨悚然。胡长清、成克杰……前车之覆,前车之覆,千秋伟业毁于一旦,太可怕了。
不行!决不能任人宰割。要变被动为主动,就必须认清形势,并且果断地采取措施,采取积极主动的行动。王名烈丢下烟头,马上拨了两个电话。
“小雪,等会儿老罗和小贺要来,我们要在书房谈重要的事。等会儿他们来了,你关好门,关了灯,电视音量关小点,电话也别接。记住啊。”王名烈拉开房门探出头来。
“知道了。”华小雪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扭过头来苦笑了一下。
“别忘了。”王名烈又叮咛了一句,然后缩回脑袋关了门。
谈什么重要事情?做得如此神秘兮兮的。这是在自己家里呀,电视音量要关小,电话不能接,还要关灯?一种不祥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华小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罗林森、贺长生同时进了门。脸上有雨滴,衣服也有点潮湿。
“外面还在下雨?”华小雪问。
“这鬼天一直在下。娘要嫁人,天要下雨,谁也没有办法。”罗林森苦笑了一下,说了几句英莫名其妙的话。
“任敏和小丽呢?今晚都在干什么?没打麻将?”
“这几天都像我们一样,学乖了,在家看电视。”罗林森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华小雪笑了,“怎么不喊她们一起过来坐坐?”
贺长生说:“小丽本来想跟我一起过来看王哥和华姐,王哥不让她今晚来。”
华小雪没有再吱声,很快泡了两杯茶。罗林森、贺长生已换了拖鞋,又用华小雪拿来的干毛巾擦干了头发。华小雪正准备将茶杯端进书房,贺长生一手接过,“华姐,哪敢劳驾你,我来。”王名烈听到客厅有人说话,拉开房门探出头,见是罗林森、贺长生,苦笑了一下,“来了?快进来吧。”客厅里的两个男人马上进了书房,只听得门锁咔哒一声,可能是被王名烈反锁上了。
华小雪关小了电视机的音量,拿下电话的听筒,又关了所有的灯,摸黑斜靠在沙发上。手上的预选器连调了几个频道,都觉得那电视节目太难看。又调出了一个电视剧,华小雪看了两眼,见是一个反腐败内容的,正待调过去,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被公安逮捕的小伙子。小伙子真像是自己的儿子王文兵。难道真是文兵?华小雪心里一紧,已记不清这镜头究竟是电视剧还是新闻报道了。再仔细一看,屏幕上的小伙子已现出正面特写镜头:不是。华小雪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背上却已经冒出了冷汗。
这个家本来是个幸福的家,而且多少年来一直为别人羡慕。但今天华小雪已隐隐约约地感到,在表面的平静之中,已潜伏了一种危危可及的险机。这险机不是夫妻关系,不是上下两代人的矛盾,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患。这隐患比婚姻危机、父子关系恶化更可怕。
回想过去,华小雪觉得那是多么的甜蜜和幸福。当时年轻的王名烈一表人才,而且就在当时的泰平地委办公室里当秘书,而如花似玉的华小雪从财贸学校毕业,也分配到地区人民银行当了一名会计。经人介绍两人认识了,王名烈性格稳重而雅,华小雪温柔贤淑,谁不夸他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经过二年的恋爱期的甜蜜磨合两人组建了小家庭,一年后儿子文兵降生了。儿子越长越可爱,生活虽不富有,但小家庭的生活却自有其乐融融。
王名烈不但聪明,文笔相当好,而且学习上工作上非常勤奋刻苦,很得地委领导喜爱和器重,很早就成为机关年轻人中的娇骄者,三十二三岁时就由科长提拔当上了地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不到四十岁就被组织上放到主渠道摔打锻炼,当上了县长,不久又当了县委书记。撤地改市后,调到市里升任了副市长,后来又任了常务副市长,再后又调到市委任了执掌干部工作的副书记。
而同时,生性活泼调皮的儿子也由高中毕业考上了一个末等大学,毕业后儿子虽然没有继承老子的遗传能够泼墨舞笔,只在市交通局当了一个副科长,就被调到林泰高速工路指挥部跟着罗林森当了一个跑腿的。别看王文兵当时没有明确的职位,表面上看只是一个跑腿的,实际上权力并不小而且实惠,因为工段的招标就由他具体负责。后来林泰高速公路成立了公司,王文兵被任命为总经理。
也不能说华小雪对丈夫和儿子某些方面的变化就当真一点不晓得,或者对他们的这些变化就一点没有责任。儿子的变化就暂且不谈。而丈夫最明显的变化就起始于当上副市长的时候,他开始特别喜欢参加各种应酬了,有时夜里回家很晚,而且身上带有女人的香水味,华小雪生疑问过,王名烈说上面领导来了要跳舞,只有去陪着跳了几曲,舞伴当然是女的。说是陪上级领导也情有可原,可是有些时候呢?竟连钱正生经常请他也不拒绝。钱正生是个什么人?一个娱乐城的老板,而且口碑也不怎么好。华小雪个性修养好,许多时候也只是笑笑,再也不问。
但夫妻间的事,华小雪毕竟是太清楚不过了。一个女人过了五十岁时也许是差点了,而男人呢?这个年龄应该还不是太弱。自己已是过了五十岁的女人还常常想,而他呢?竟然不感兴趣了。我华小雪虽已五十出头,依然是风韵犹存性感不减,连单位上的男人对我还是想入非非,甚至那些年轻人都说我漂亮,还时不时开开我的玩笑,为什么你老王这两年就对我不再有兴趣了呢?只有一种可能:你在外面有女人。
再就是从那以后,家里的钱越来越多了,有人送到家里来的,华小雪知道,家里的钱本来就是她管的。有时钱是王名烈交来的,每次少则几千,多则上万甚至二三十万。一开始华小雪心里还有点不踏实,问他哪来的?王名烈说别人送的。华小雪说不能收的最好还是不收。王名烈说得非常轻松:我为别人帮了忙,别人要感谢,为什么不能收?你不要,别人会认为你是一个傻瓜蛋。凡正时下大家都这么做,怕什么?
客厅里只有银屏时时闪动出一点昏暗的光,华小雪目光游离,不知道电视里究竟正在播放什么节目,她又开始想,想家里不顺的事儿。
今年真是背运,儿子的林泰高速公路公司连着出了几件事,先是赫前才父女自杀,然后是财务部经理失踪,儿子突然出国竟然没给家里打个招呼,而且一去就是几个月也不给爸妈打个电话来。反常,一切都太反常了。市纪委在查,市公安在查,难道文兵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今夜,也不知道丈夫要和罗林森、贺长生谈些什么?隐约地只听见那书房里说话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有时还听见丈夫的情绪非常激动。但华小雪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安:他们肯是不是商量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要不然完全可以白天谈,在办公室里谈,也用不着拿开话筒,关了屋里的灯,又关起书房,不但怕外人知道,甚至不愿自己的老婆听到。
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自从儿子的公司出事后,华小雪就有了这种预感。而且前不久丈夫竟像做贼心虚一样对自己打了招呼:那些钱要尽量收拾好……什么意思?王名烈在防,防什么?有人发现?唉,钱,没有时特别想它;多了时又觉得要烫手。
丈夫和儿子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华小雪自问了两个怎么办,但结果脑海里仍然是一片茫然,什么都不知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你一定要保佑我华小雪全家平安啊:南无阿弥陀佛……华小雪祈祷几句,真想马上走进书房烧音叩头,可这时候却不能进去。
几点了?华小雪不敢开灯,只好掏出手机,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了,书房里的三个男人还没出来。实在有点困了,华小雪关了电视,拿来一床毯子和衣躺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