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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全书九尾龟出现
旦说沈仲思和李子霄自从受了张书玉、洪月娥的骗局,居然勘破痴情,忏除绮业,这也总算难得的了。看官听者,从来泡影无常,昙花一瞬,兰因絮果,一切茫茫。金樽檀板,销磨儿女之情;秋月春花,短尽英雄之气。或有五陵豪客,裘马轻狂;湖海词人,风情旖旎;貂裘夜走,株叶朝迎。十年歌舞之场,一万缠头之锦,送客留髡之夜,誓海盟山;酒阑香烬之宵,飘烟抱雨。这样的风流艳福,自然是见者侧目,闻者倾心。但是上诲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她的迷魂阵,哪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在下做这部书的本旨,原是要唤醒诸公同登觉岸,并不是闲着工夫,形客嫖界。所以在下这部书中,把一班有名的倌人,一个个形容尽致,怎样的把客人当作瘟生,如何的敲客人的竹杠,各人有各人的面目,各人有各人的口风。总而言之,都是哄骗了嫖客的银钱,来供给自家的挥霍。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一时也说他不尽,看准了那客人的脾气,便专用那一种的手段去笼络他,定耍把这个客人迷得他意乱神昏,敲得他倾囊倒箧,方才罢手。在下这部小说,把他们那牛鬼蛇神的形状,一样一样的曲笔描摹,要叫看官们看了在下的书,一个个回头猛省,打破情关,也算是在下著书劝世的一番好意。在下书中的这些说活,虽不免有些过分的地方,却这些事迹,一大半都是真情,并不是在下自家杜撰。做书的做到此处,便算是一部四大金刚的外传收场;如今且把这些闲话一齐收起,就是那章秋谷,也暂且不提;先要提起那“九尾龟”的正文来。兔不得要把他的出身来历,一一的铺叙一番,好作个全书的结束。
且说无锡城内有一家暴发的乡绅,姓康,官名汝楫,表字己生,由附生出身,捐了一个候补道,署了两任事,又放过一任关道,慢慢的升到江西抚台。他老太爷倒是个进土出身,做过一任知府,在知府任上,不知怎的就弄了十几万银子回来。这位康太守,有了钱就不做官了,一直回到无锡,就着这几个钱,收些利息,也还用下了,倒也无拘无束的,十分自在。康太守中年无子,直到五十岁上方才生了这康己生。因为他是己年生的,所以就叫他己生。康太守得了这个儿子,欢天喜地,把这康己生好象明珠异宝一般的擎在手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呵他。康己生长到五六岁上,便请了一个有名的孝廉公来做先生。无如这位康公子的心性若明若昧的,不甚明白,又来肯用心读书。先生见他不肯用功,晓得这个学生是东家溺爱的,便也不十分去做那空头冤家。首尾教了十二年,把这个康己生也教了个半瓶醋的学问。己生自六岁上学读书,到了十八岁上,那先生辞了馆地。这位康太守也糊里糊涂的,不去考查儿子的学间。己生见康太守这般,乐得说些大话,满口胡吹,自以为自家的学问数一放二的了,看得那些举人进士,就如在手心里一般。
过一年,适遇督学按临,己生也要打算去考。这督学公是十科前辈,现任刑部左侍郎,姓王,号兰佩,名体仁。性情甚是古怪。每到考的那一天,他却一天到晚顶冠束带的坐在大堂暖阁里头,把这些童生拘管得十分苦楚,背地里无不咒骂这位宗师。且说康己生要去应考,府、县两试,倒也不前不后的,取在二圈里头。府、县考过了,便去钻头觅缝的,打听了一位王大宗师的同年陆太史,放过一任福建学台,现在恰好丁忧在籍。平日间与王侍郎相与得十分稠密。原来王侍郎和陆太史都是现在余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所以他们两人的交情,格外比众不同。不知怎佯被康己生打听着了,花了五百两银子,托人去求了陆太史一封书信。到了江阴,谁知去得迟了两天,童生正场已经考过,后来的人一概不准补考。康己生急得没法,在寓中咒天骂地的,把带来的一班家人厨子,一个个骂得垂头丧气,胆战心惊。有一个得用家人叫做石升,素来十分伶俐,最得这位少爷的喜欢。见己生甚是焦急,便悄悄的对己生道:“据家人看来,少爷且把陆大人的信送进去,试他一试,看这位大人如何打发。虽说不准补考,从来打官话的都是这般说法,哪里就一定不准补考了吗?就是学台当真不肯通融.我们这里有的是银子.再花上些银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己生听了,心上大喜,高兴得直跳起来,笑道;“我原说我带来的几个家人,就是你一个人靠得住,还能干些事儿。只是为什么不早替我说,害得我直急了关天。我们此刻马上放送信进去,看他如何说法?”就叫石升带了红缨大帽,穿了马褂,登上快靴,飞也似的赶到学院衙门投信。到了学院,直进号房,把陆太史的信交在号房手内,请他送进,自己便坐在号房候信。
且说号房投进书去,这位王侍郎拆书看了,心中很有些儿委决不下,暗想道:“这陆太史也很糊涂,我向来规矩极严,从不受一些请托。况且正场已过,这康汝楫有意迟到几天,落得回复他去。”忽又转念想道;“若是叫他回去,却又碍着同年的脸面,不好看相。就是余老师分上,也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想去,想了多时,究竟那皇上家的关防抵不过同年的情分。正在踌躇未决之际,恰恰的事有凑巧,门上传了几个禀帖进来。原来是十几个外县童生,也为到迟了两天,不能补考。这班童生慌了,联名具禀,要求王侍郎补考大收,禀帖上说得十分恳切。王侍郎看了,暗想:“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听了陆太史的来信,做个顺水推船的人情。”
想定主意,便吩咐出去,叫康汝楫在外候着。号房传出话去,那石升得了这一声,便飞跑出来。一路跑着,一路又打算主意,要想撒一个谎,骗他主人的钱。一口气跑至寓所,走进大门,看见这位少爷正在房内踱来踱去,低着头不住的搓手,约摸着是心中在那里打算念头。猛一抬头,见石升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急问事情怎样?石升方才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打算得停停当当,此刻不慌不忙,对着康己生指手划脚的说道;“家人到了学院衙门,送进信去。王大人把家人叫进去,当面问了一会,便道:我这里的规矩,向来不准补考,你回去对你主人说,叫他下次来罢。那时家人也不敢多说,只得退了出来。”石升还没有说完,康己生早急得瞪着眼睛,连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石升又接下去说道:“家人退了下来,后来一想,要真是这样,不是少爷白白的来了一趟了么?家人便去寻着了文巡捕吴大老爷,再三的求他想法。这位巡捕老爷答应是答应了,只是有一句话,家人不敢说,要求少爷宽恕了家人,家人才敢说呢。”说罢,把两手逼在背后,又请了一个安,直挺挺的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康己生以前听得学院不准补考,已急得满头流汗,遍体生津,好容易听见巡捕肯替他想法,甚是欢喜,正在扯长了耳朵,听他说下去,见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心上十分焦躁,连连的跺脚道:“糊涂东西.你不看见我在这里着急么?怎么说了一半,就不说了?”石升见他急得头红面胀,心中暗暗好笑,便凑上一步,又说道:“那吴大老爷开口,定要五百银子,一些也不肯短少。家人好容易从一百两银子说起,一直添到三百银子,是再少不来的了。家人大胆竟应允了他,现在他还在巡捕厅等家人的回信,不晓得少爷心上如何?”己生听了,“呸”的啐了石升一口,又骂道:“这点小事,你去办了不结了么?三百银子,什么大事,还要在我这里蝎蝎螫螫的,滚你妈的蛋罢!”骂得石升又羞又喜,口内连声应是。又立了一回,见己生不开口了,便侧着身子,退出来。便走到同他主人来往的钱庄上,取了三百银子的洋钱,到街上各处去空走了一趟,便跑了回来。又把方才的银子藏得严严密密,方向己生说道:“银子三百两,家人已经当面交与吴大老爷了。吴大老爷答应明后两天便有信息。”己生听了,欢喜非常,便磨拳擦掌的在寓中等侯。
到了明日绝早,果然学院衙门高高的挂出一扇牌来,一共补出十七个童生,康汝楫自然也在其内。到了补考的这一天,己生收拾考具,坐了轿子,几个家人前呼后拥的到学院衙门等候。不多一刻,里头升炮开门,王侍郎升坐大堂,点名给卷。康己生领了卷子,归号作文。原来这一回补考,一共只有十七个人,王侍郎叫承差在大堂旁边安设桌椅,叫他们就坐在两旁。封门之后,承差掮出一扇高脚牌来,上写首题目,首题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二题是:“其至尔力也”。这原是王侍郎调侃康己生的意思,头题是明知那陆太史的一封书信,是花了重价得来;二题是说这来到江阴,是你的力量,下文明明的含着其中非尔力也的两句意思。虽然如此,这康己生原是个富贵公子出身,哪里晓得题目的命意。但是腹内空空的,要做这二文一诗,甚是吃力。倒也亏他,居然勉强做得出来,这正是破题儿第一次,当下勉强交卷。隔了几天,贴出酌覆的案来,康汝楫居然补在里头。康己生随众进覆,依然草草的敷衍完场。出场之后,随着出案,把康汝楫高高的取了第五名。己生喜欢得拍手打脚的,笑个不了,好像痴子一般。拜了教谕,见过宗师,便收拾行李,回到常州。得了一个秀才,便如天塌下来的一场宫贵。那些亲戚朋友为他有钱,便一个个都去奉承他,秦承得这位新秀才十分欢喜,浑身骨节都觉得痒飕飕的,连自己也有些不信起来,竟是自己的文章换来的一般,把自己的本来面目通通忘了。见了别人,把一个脸儿仰得高高的,一副得意的样儿。这可合着了一句骂人的俗语,则做“龙门未折三秋桂,狗脸先飞六月霜”了。
闲话休提。只说康已生兴兴头头的专等明年乡试,预备着乡会连科。却自从得了这领青衿,便把文章书籍一概丢失,不是寻花问柳,便是引类呼朋,却像这进土举人,毕竟会自己飞到家里来的一般。康太守以前虽把这儿子看如珍宝,有时还拘束拘束他,现在看见他儿子得了功名,虽然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常言“秀才是宰相的根苗”,便也自譬自解的不去管他,竟等封翁做了。春来秋往,早已过了一年。到了秋间,又早是乡试的时侯。康己生带了许多仆役,雇了一只大船,门枪旗灯,十分煊赫,就像是什么现任官员赴任的样儿。到了南京,寻了一所精致河房,他一人住下。那录科领卷的这些照例事儿,总不必去提他。只说录科已过,康己生专等入闱,却心上忐忑,恐伯万一不中举人,如何是好。就打发家人四出寻访门路,自己却只在钓鱼巷堂子里头住宿,整天整夜的也不回寓。就这般糊糊涂涂的过了两天。己生正住在钓鱼巷还未起来,石升同了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来找他。等了一会,已经午后,方见己生睡得铺眉蒙眼的,披着衣裳,趿着鞋子,口中不住的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问道:“有什么事,这时候就来寻我?石升抢步上前,附耳说道:“家人寻着了一家门路,是最稳当不过的,请少爷回寓去说罢。”己生一听大喜,便连忙走进去,穿好衣服,又走出来。那轿子是石升带来接的,便坐轿回寓。还未坐定,石升上来说道:“这同小的来的,是桃源县郑大老爷的签押房家人,名叫陈贵。郑大老爷是翰林散馆出来,就放了甘泉县,现在又调到桃源县来。”正是:生公说法,欲点顽石之头;阿堵无灵,销尽豪华之气。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