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贡春树一棹载名花

张春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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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秋谷良宵圆好梦

    再说贡春树同宋子英、章秋谷到潘玉峰家,暂请他二人在客厅坐下,自己进去了。一会出来,便请宋子英和章秋谷二人同到里边,春树陪着在前领路。宋子英前前后后各处看了一回。那一所房屋一共有五开间五进,头门进去,便是五间大厅,第三进是三间花厅,两旁另有两间书室,花厅背后有一座月亮门,一个大大的院落,有几处鱼池山石,松阴藤架,花木萧疏,布置得十分幽雅,再往后边两进便是上房。

    宋子英看了一遍甚是合式,口中不住的赞好,重新回到大厅坐下。那大厅的前进便是头门,大门却开在偏左一边,进了大门向右转湾,却还有三间轿厅,头门左首便是门房,宋子英也去看了一遍,便向春树请问价钱。春树道:“我们既是要好弟兄,我也不说虚价,老实和??翁说,你们令亲果然要买,叫他出一万银子。这还是你老哥来说,又有章秋翁一力作成,要是换了别人,他就是多出些儿,我也未必肯卖。”

    宋子英听了,道:“一万银子并不算贵。既承你春翁答应肯卖,我便竟是斗胆代我们舍亲定了下来。但是还有一件事儿要和你春翁商酌。如今的规矩,置备什么产业都要先付定洋,这所房子既然兄弟答应下来,理应先付些儿定洋才是,无奈兄弟到此已经日久,旅费有限,一时凑不出大注银钱。好在前日接着安徽来信,说舍亲已经进京,先派一个姓箫的账房到此替他料理事情,大约总在这几天可到。等他到了之后再付定银,不知你春翁可能相信得过?”贡春树连忙一口答应道:“定银不定银尽管随便,你我既然相识,何必要这样拘泥?况且有章秋翁在里头经手,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么?”宋子英道:“虽然如此,也要预先说明,既承你春翁看得起我,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说着便仍旧同着秋谷,春树坐轿出城,宋子英便拉着秋谷二人到王黛玉家小坐。

    王黛玉要叫宋子英吃酒,宋子英起头不甚愿意,没有爽爽快快的答应。王黛玉见他不肯,便走过来和他不依,坐在宋子英身上,一手勾着他的颈项,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两人滚作一团。王黛玉更伸出一只玉笋一般的纤手,在宋子英两边脸上,“劈劈拍拍”的不住乱打,打的那声音好像知县堂上打着犯人的一般。章秋谷和贡春树坐在一旁,看见这般怪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王黛玉只当没有听见,更加力的去拧宋子英的大腿,拧得个宋子英抱着头苦苦的告饶。王黛玉只是不理,直到了宋子英答应了他吃一台酒,方才放他起来,却还口中咕噜道:“耐阿敢勿答应呀,勿答应末,晏歇点办耐格生活。”宋子英刚刚坐起身来,听见了,把舌头一伸,打着苏白“嗤”的笑道:“耐格生活,倪昨日仔夜里向已经吃着格哉;今朝再要办倪格生活,是倪吃勿消格哩。”一句话说得秋谷等又笑起来。王黛玉急了,又要走过来拧他的嘴。宋子英连忙告饶,方才罢了。

    王黛玉用一个手指头,用着气力在宋子英额上点了一点,道:“耐格人末勿知啥格骨头,敬酒勿吃要吃罚酒,倪恨得来!”宋子英正要回答,秋谷剪住他的话道:“算了罢,不用大家斗口,还是早些摆起台面来,我们吃了还要早些回去,今天晚上还有些料理的事情。”宋子英依言,便写了几张请客票头,叫相帮快些去请。

    除了陆仲文、方小松之外,还有两个客人,一个姓顾,一个姓李,也都是城内有名的绅富。

    相帮去了一会,方小松同陆仲文同来;又等了一回,顾、李两人也就到了。宋子英见客已到齐,发过局票,请客人席。那姓顾的名叫顾云卿,叫一个小清倌人,叫花二宝。姓李的名叫李子刚,叫的倌人叫金惠卿。当下坐了不多一会,又是金缓缓第一个先来。方小松见了先喝一声彩,众人也随声附和了几句,随后各人的局也都来了。宋子英酒量颇好,便抢着先要摆庄,众人因他是个主人,让他先摆。宋子英就独摆了五十杯,先和李子刚出手,五魁对手的乱喊起来。

    秋谷本来是个爱静的人,不去理会他们,只回过头来和金媛媛密密的谈心。金媛媛道:“耐来仔好几日哉,阿要到倪搭去吃一台酒,请请客人?”秋谷一笑,尚未开口,金媛媛接着说道:“勿然是倪也勿是一定要耐吃酒,像煞俚笃说起来,总说倪搭仔耐两家头,做末做得蛮要好,为啥酒也勿吃一台?轧实倪做仔客人,搭客人要好起来,倒勿在乎吃酒勿吃酒。不过?俚笃格排人,总是实梗说法。耐阿好去吃仔一台,绷绷倪场面?”秋谷听了,不觉暗暗赞叹,便点头答应道:“你既然这般说法,我自然要绷绷你的场面,等回儿这边散席之后,翻台过去便了。”金媛媛听了大喜,加倍奉承。秋谷口内这般说着,心上却想着“金媛媛的应酬实在不差,不意苏州地方也有这般名妓”,便不觉也和金媛媛亲热起来。

    这边席上,宋子英摆了五十杯庄,众人轮流交手,互有输赢。方小松等一个个一齐轮过,只有秋谷只顾和金媛媛说话,也不去管搳拳的输赢,直至宋子英要找他交手,方才打断了话头,两个便交起拳来。不料章秋谷意不在此,随便应酬,竟连输了十几拳,喝了十余杯急酒,不觉就有些头晕眼花。金媛媛看了,便把台面上的两盆水果──一盆荸荠一盆甘蔗拿了过来,叫秋谷吃些过酒。又亲手取两个荸荠放在秋谷口中,秋谷吃了几个,方才觉得头目清凉。因为连输了十余拳,不肯伏输,攘肩而起,又和宋子英搳了十拳。这回秋谷不敢怠慢,用着十分的小心去对付他。

    果然宋子英被他捉住,也输了八九拳,方才把宋子英拳庄打掉。方小松连着又摆了三十杯,秋谷打了十拳,输了四杯。秋谷将四大杯拳酒折在一个玻璃缺内,正要叫金媛媛代吃,方小松嚷道:“不准代酒,代的要罚十大杯。”秋谷听了,只得仍把玻璃缸放在自己面前,却被金媛媛从肩上身伸过手来抢了过去,一口气咕嘟嘟的饮干,放下杯子,面上早添了一层红晕。方小松见金媛违例代酒,也不言语,自家取过酒壶,又叫娘姨取了三只大玻璃杯过来,放在桌上,斟了满满的三大杯酒,向金媛媛笑道:“你有心违令,定要罚你三杯。”秋谷和金媛媛讨情道:“他见我刚才多吃了几杯,有些醉意,怕我喝醉了,才和我代的,并不是有心违令,你不要这样顶真。”方小松那里肯听,一定要罚他三杯。金媛媛瞅了方小松一眼道:“方大少倪搭耐讲讲格个道理。看耐搭二少是要好朋友,不比啥格别人。二少吃醉仔酒末,只有耐方大少劝劝二少,叫俚少吃两杯,勿要吃坏仔自家格身体,格末像格要好朋友啘。阿有啥朋友吃醉仔酒,再要灌俚两杯,倪搭俚代仔,翻转来倒要罚倪格酒,唔笃想想看,阿有格道理?”金媛媛这几句话,把个方小松倒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笑道:“晓得你们两个是恩相好,所以要在我们面上摆个样儿。”秋谷见方小松这般说法,知道他理屈词穷,乘势再和媛媛讨情,方小松也便依了。秋谷又约众人翻台到媛媛家去,众人一齐应允。散席之后,同到金媛媛家,一个个逸兴横飞,豪情遄发,直吃到晚上十点多钟,方才大家散了。春树自回船上,秋谷便住在媛媛院中。

    到了次日,因贡春树要送程小姐回去,午刻便要开船,秋谷便到船上,把自己的几件行李发上岸来,就在宋子英住的长安栈内暂住。叮嘱了春树一番说话,叫他快去快来。又问:“他房子的事情怎样,可要等你回来?”春树道:“你在这边也是一样,诸事听你如何调度。尚若那边付了定洋过来,你不妨和我代收。我们这样的交情,难道还分什么彼此么?”当下贡春树又交代了宋子英一番,叫他房子的事情只要去请问秋谷,定洋也交在秋谷手中,“凡是他答应的什么事儿,我决不参差反悔。”说着,又和秋谷说了几句,匆匆的下船走了。

    再说章秋谷住在苏州,专等贡春树到来同走,却没有什么事情,只天天和陆仲文、方小松在堂子里头打混。等了几天,贡春树还不见来,秋谷甚是焦躁。

    那一天秋谷住在栈中,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略略吃些点膳,觉得甚是无聊,便走到宋子英房内,打算要和他谈谈。刚刚走进房门,只见子英房内挤了一房的人,坐得满满的,七张八嘴的不知在那里谈论些什么。秋谷觉得不便,缩住了脚,正待退出,早被宋子英看见,连忙立起身来招呼进内。秋谷见他房内人多,不愿意进去,对着子英摇摇头道:“你只顾招呼朋友,不必同我客气。我们停会在王黛玉那里见罢。”宋子英见他不愿进房,只得罢了,却再三嘱付:“少停一定要到王黛玉家,我在那边等你。”秋谷答应了,便信步走出栈门,想到王小宝家去,问一声陆仲文可在那里。

    走得不多几步,劈面来了两担行李,十分沉重,看那挑夫样儿挑得甚是吃力,头上的汗就如珠子一般。行李后面跟着一个人,低头急走,身上衣服虽然华丽,却宽袍大袖的不合时样,看他那样子就是一个寿头。那人跟着两担行李,急急的转了一个弯。不防章秋谷正在那转角上走来,正和他撞了一个对面,那人低着头儿,那里看见?竟是一直的向章秋谷怀里撞来。两边避让不及,躲闪不开,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幸亏章秋谷眼明手快,伶俐非常,见对面有人直撞过来,急把身子略略一偏,趁着势儿就让了开去。对面的人来得势猛,那里收得住步儿,又被章秋谷把身子往左一偏,上面撞了一空,脚下绊了一绊,立脚不住,一个狗吃屎直扑下去,跌得他脊背朝天,胸膛着地。两旁走路的人看了这般光景,一齐大笑起来。秋谷也甚是好笑,反立定了脚看他。只见他跌在地下,扒了半天还扒不起。秋谷倒有些过意不去起来,走过去,轻轻一把就把他拉了起来。看他的面貌时,獐头鼠目,缩嘴短腮,不像是本城人氏,果然听他开出口来,是安徽一带的声气。当下那人跌了一交,跌得他浑身生痛,正在扒不起来的时候,忽然秋谷过来把他扶起,不免倒谢了几句,便各自分头走了。

    秋谷回头看时,见他跟着挑夫径到长安栈里去了。秋谷暗想:原来也是住栈的人,却也不去管他。一直就走到王小宝家,一问陆仲文不在那里,并连王小宝也不在家,和仲文一同去坐马车去了。娘姨要请秋谷进房略坐,秋谷不肯。走出王小宝的大门,见有几部马车停在道左,正在那里兜揽客人。还有几匹川马,一般的歇在路旁,锦辔雕鞍,昂头掉尾,形状甚是神骏。秋谷暗想:怎么马路上边也有这般好马“正要近前打量,不防马车上有两个马夫认得秋谷,晓得就是上半年余香阁点书、甘棠桥跑马的章老爷,便围将拢来,你言我语的兜搭,要想做秋谷的生意。秋谷正在纳闷,便拣了一部绣花靠枕、闪光纱车垫的马车。那两个马夫都穿着一身外国纱的号衣,精光射目。正是:

    珠帘十里,谁家白面之郎;玉漏三更,何处行云之路。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