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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监狱以后,我住到伊塞尔桥对面的一间旅馆里,他们向我保证这是一家很安全的旅馆。我的计划是遵照S……先生的嘱咐,在那里住一些日子,设法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如果不成功,就回到里昂,带着S……先生的介绍信回去。
我在旅馆里是在所谓“主人桌”上吃饭。第二天我发觉有一位胖太太在仔细端详我,这位胖太太的穿着很有气派,自称为男爵夫人。我也回过头来仔细观察她,我相信我们是熟人,因此我们互相走近,而且互相拥抱,就象两个熟人,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最后那位肥胖的男爵夫人将我拉到一边:“索菲,”她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弄错吧,你就是十年前我从巴黎监狱里救出来的那个,你还记得拉.杜布瓦吗?”
这次相遇并不使我高兴,我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她,可是我的对手是法兰西最精明和最狡猾的女人,我没法子逃脱她的魔爪。拉.杜布瓦对我十分殷勤,她对我说,她同全城的人一样,十分注意我的案件,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是被告之一。我一向是耳朵软的,我被她带到她的房间里,而且将我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她。
“亲爱的朋友,”她再一次拥抱我说,“我想同你更亲密地来往,目的是告诉你我已经发大财了,现在我所有的一切你尽管使用吧。”
“你瞧,”她打开装满金子和钻石的箱子给我看,“这就是我花力气赚来的,假如我象你一样死抱住道德不放,我今天就会被吊死或者关起来了。”
“夫人啊,”我对她说,“如果您靠犯罪而得到这一切,上天是公平的,它不会让您长久享受这些东西。”
“你错了,”拉.杜布瓦对我说,“你不要幻想上天总会保护有道德的人;这些人在短时期内也有一定发展才使你陷入错误。其实上天对待做坏事的人和做好事的人是平等的:上天只需要数量相等的坏事和好事,至于什么人去做坏事,什么人去做好事,上天是无所谓的。”
“听我说,索菲,请注意听我说,”她坐了下来,让我坐在她旁边,继续说,“你很聪明,我很想说服你。亲爱的,一个人并不因为选择了坏事或好事而得到幸福或者得不到幸福,因为好事同坏事一样,选择只不过是行为的一种表现,不管你选择哪一种,都要跟随大伙的路线,离开了这个路线的人就犯了错误。在一个充满道德的世界里,我劝你选择道德,因为报酬接踵而来,毫无疑问你会获得幸福。在一个全部腐化堕落的世界里,我永远劝你选择坏事。因为不跟着别人走,就必然会死亡,他在一路上只遇见障碍,由于他是最弱的人,他必然被粉碎。”
“法律徒劳地想恢复秩序而且将人带回到道德的轨道上去,可惜法律太软弱了,无法成功,在一段时期中,它可能使人离开大道一点儿,但始终不能彻底脱离。当人类的利益叫人走向腐化堕落的时候,不愿意堕落的人就单独与一般人的利益作战;而经常同别人的利益作对的人,能希望得到什么幸福呢?你会反驳我说,是坏人防碍了别人的利益,在世界上好人与坏人分成同等数量的两部分时,我会同意你的意见,因为那时候一部分人的利益防碍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可惜在一个完全腐化了的社会里情况并非如此;那时候坏人损害的只是另一些坏人,别的坏人再想出一些坏事来补偿损失,因而所有坏人都得到幸福。”
“这样的震动是普遍的,所发生的无数撞击和互相损害,使得每个人将失去的马上就赚回来,因而经常处于幸福状态。坏人对好人是危险的,因为好人既软弱又怕事,什么也不敢做,没有了好人,坏人只能损害坏人,因而能使大地开出无数罪恶之花。”
“也许有人会拿好事有好报来反驳我,这是另一种诡辩。所谓好结果只对弱者有用,对于只靠自己的机智和能力去改变命运的不公正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用的。我的姑娘,既然你不断地采取相反方向,同所有人逆道而行,你的一生怎么可能不经常失败呢?只要你勇敢地投身进急流中去,你不久也会象我一样发现彼岸的。一个在河流中逆水而行的人,能够像顺水而下的人一样快吗?”
“你经常对我提起天主,谁能证明天主喜欢秩序因而喜欢道德呢?天主不是经常给你一些事例,证明它的不公正和是非颠倒吗?天主给人类送来战争,瘟疫和饥馑,在全球各地布置了一个邪恶的宇宙,难道是用来向你证明他十分钟爱道德的吗?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些邪恶的人为天主所憎恶呢,既然天主本人也按照邪恶办事,在他的意志和行为里,一切都是邪恶和腐化,一切都是罪恶和骚乱,那么为什么天主要讨厌那些邪恶的人?”
“谁把我们带到邪路上去的呢?难道不是天主吗?我们不是说,我们的任何意志,任何感觉,都是来自天主的吗?难道说,天主要我们热爱邪恶,而邪恶对天主是不存在的,这样的说法合理吗?如果邪恶对天主是有用的,我们为什么要反对它呢?我们凭什么权利去摧毁它呢?我们为什么不听它的号召呢?
只要世界上多一点哲学,就能在不久的将来把一切恢复正常,让立法者和执法者看清楚他们所谴责而且严厉处罚的邪恶,有时比他们经常宣传而从来不奖赏的道德,有更多一点的好处。”
“可是夫人,”我对这个教唆作恶的女人说,“我相当软弱,不敢照您的话去做,我的心里会时时刻刻产生后悔,您怎样才能消灭它呢?”
“后悔只是幻想,索菲,”拉,杜布瓦又说,“它是弱者不敢消灭它而产生的愚蠢的怨言。”
“消灭它,能够做到吗?”
“这是再容易不过了,人总是为那些平常不习惯做的事情而后悔。只要把使你后悔的事情多做几遍,你就能消灭后悔了;只要你将情欲的火炬高举,拿利益的强有力法则来抗拒后悔,你很快就能消灭它。后悔并不能证明罪恶。它只表现一个容易屈服的心灵。假定当前有一道荒唐的命令,禁止你走出这间房间,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能不产生后悔,即使你明明知道离开这所房间并不是什么坏事。”
“因此,认为只有罪恶会产生后悔的说法是错误的。只有相信罪恶不算一回事,或者认为在大自然的整个布局中恶是必要的,才能够很容易地战胜后悔,正如你收到留在房间里的非法命令以后,走出房间,很容易就战胜了后悔一样。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正确地分析一下,人类所谓的罪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罪恶,无非是违反了一个国家的法律或者他们的风俗习惯,而在法国可称为罪恶的,再走几百公里就不算罪恶了,因此从来没有一种行为是全世界都称为罪恶的,归根结底,没有什么是可以合理被冠上罪恶之名的,一切都以地理环境及人的观念而定。”
“明白了这一点,一心一意想实施德行和逃避罪恶就是荒谬的了,因为这里称为德行的,到别处就变成罪恶,这里称为罪恶的,在另一种天气下面就是德行。现在我问你,经过这样的思考和研究以后,一个人在法国因一时高兴或为自己的利益,做了一件符合中国或者日本道德的,他的本国是谴责他的,他能产生后悔吗?他能停留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区别上吗?假如他有一点哲学思想,这种区别能使他产生后悔吗?如果后悔的作用只是为了防御,只是为了冲破约束而不是为了行为本身,那么继续保持后悔而不马上将它消灭,岂不是极为可笑吗?”
“只要习惯于将产生后悔的行为视为无所谓的行为,只要经常重复这种行为,越多越好,理性的火炬不久就要摧毁后悔这种愚昧的果实。”
“三十年来,索菲,一长串连绵不断的罪行引导我一步一步走向财富,我已经摸到财富了;再经过两三个回合,我就从我生下来的贫困环境变成每年有五万法郎年金收入的人了。你以为我在辉煌的历程中,后悔的毒刺没有刺过我一下吗?绝对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一件倒霉的事在一刹那间把我从顶巅拉到深渊,我也绝不后悔;我只抱怨别人和自己的无能,但我的良心永远安定。”
“好,让我们暂时按照你们的哲学原则来推理吧。既然从孩提时起我的良心便不习惯于战胜所谓偏见,您有什么权利要求我的良心象您的良心那样坚定呢,既然我们两人的心思完全不同,凭什么您要求我采用同您一样的办法?您承认世间有一大堆坏事和一大堆好事,因此必须有一班人去做好事,另一班人去做坏事。我所采取的决定,即使按照你们的原则,也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不要强迫我离开管辖我的法则,您自己说过,您在您的生活历程中享受到幸福,我呢,同样地,除了在我的生活历程以外,也不可能在别处找到幸福,不要以为极度警剔的法律会长久让那些践踏法律的人逍遥法外,您不是亲眼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了吗?我不幸同十五个坏蛋住在一起,十四个都可耻地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安然无恙。”
“你认为这是一桩灾难吗?首先,对于那个再也没有什么原则的人,耻辱算得了什么?一个人超越一切,荣誉只不过是偏见,名声只是幻觉,将来只是梦想,那时不管死在这里,或者死在床上,还不是一样的事?世界上有两种坏蛋:一种是靠大的财富和名声使他免于这种悲剧的结局,另一种是被逮住后不躲避这种结局。后一种出身贫苦,如果他聪明的话,他的眼里只应该有两样东西:钱财,或者绞架。如果他成功了,他得到他希望得到的钱财;如果他得到的是绞架,他本来是身无长物的人,有什么后悔可言?”
“法律对于所有坏人一点作用也没有:法律管不到那些有权有势的坏人,幸运的坏人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最不幸的坏人除了利以外一无所有,法律对他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您相信上帝的法律会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等待着在这个世界里不害怕罪恶的人吗?”
“我相信假如有一位上帝,人世间就少了一点坏事;我相信如果世间有坏事,就是因为这些坏事是这个上帝所需要的,或者是他能力不够无法阻止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害怕一个既软弱,本身又坏的上帝了,我敢大胆地冒犯他而不害怕他的惩罚。”
“您真使我浑身发抖,夫人,”我边说边站起来,“请原谅不能再听您的可憎的诡辩,和您的可恨的咒骂神明的话了。”
“等一等,索菲,如果我不能够对你喻之以理,起码我希望能够对你动之以情。我需要你,你不要拒绝对我的援助。这儿是一百个路易,我当着你的面放在你身边,只要你干事成功了,这笔钱就是你的了。”
我是向来听从自己专做好事的天性的,我马上质问拉.杜布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便用尽我的全力防止她犯罪。
“事情是这样的,”她对我说,“你注意到三天来一直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年轻的里昂商人吗?”
“注意到了,不是迪布勒伊吗?”
“说对了。”
“怎么样?”
“他爱上了你,他偷偷地告诉了我。他有六十万法郎,部分是金子,部分是票据,放在他的床旁边的一个小箱子里。我设法使他相信你同意和他交朋友,不管是真是假,对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服他约你到城外散步,我使他相信在这场散步中他追求你的事可以得到进度。你要使他高兴,把他留在郊外,时间越长越好;在这期间我去偷他的钱,不过我不会逃走,等到他的行李到了都灵,我还在格勒诺布。”
“我们想设法叫他不注意我们,我们装作帮助他寻找的样子;同时我宣布我要动身了,他不会觉得惊奇的,你跟着我一起走,等到我们到达皮埃蒙以后,这一百法郎就归你所有了。”
“我愿意干,夫人,”我对拉.杜布瓦说,其实我已决心告诉可怜的迪布勒伊,人家正在无耻地计算他。
为了更好地欺骗这个坏女人,我又补充了一句:“夫人,请您考虑一下,如果迪布勒伊真的爱上了我,我就可以或者警告他,或者同他结成一伙,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报酬就比您答应给我的要多得多了。”
“你说得很对,”拉.杜布瓦对我说,“说真的,我已开始相信你在犯罪方面比我更有天赋了。好吧,”她一边填写支票,“我现在给你一张一千路易的支票,你不会拒绝吧。”
“我当然不拒绝,夫人,”我接过那张支票,“这都走由于我处境困苦,而且我耳朵软,又想使您高兴。”
一切都安排好了。当晚我就开始向迪布勒伊献媚,发现果然他对我有意思。
我的处境再尴尬没有了,我当然不想去完成犯罪,哪怕报酬再多也不干,可是我也十分不愿意去吊死一个十年前帮助过我获得自由的妇女。我想阻止犯罪发生而不必告发她,如果是别人,而不是像拉.杜布瓦这样老练的坏蛋,我早已成功了。
我作出这样决定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坏女人正在暗中策划,不仅可以粉碎我的正当计划,而且能惩罚我想出这样的计划来。
预定郊游那天,拉.杜布瓦请我们两人在她的房间里共进晚餐,我们接受了邀请。吃完饭,迪布勒伊和我下楼去催促马车。拉.杜布瓦没有跟着我们,因此在上马车前我同迪布勒伊有片刻时间单独在一起。
“先生,”我匆匆忙忙地对他说,“请注意听我说,不要张扬,尤其重要的是照我告诉您的话去做。您在这旅馆里有可靠的朋友吗?”
“有,我有一个年轻的合伙人,跟我一样可靠。”
“那么,先生,请您赶快嘱咐他,在我们散步期间,他一分钟也不能离开您的卧房。”
“可是我口袋里有卧房的钥匙,何必过份小心呢?”
“这比您想象的更重要,先生,请您照我的话去做,否则我就不同您出去了。我们刚从她家里出来的女人是个坏蛋,她安排我们郊游为的是在这期间她可以更方便地偷您的东西。快点,先生,她在观察我们,她是个危险人物;最好不要泄露出我警告过您。赶快把钥匙交给您的朋友,叫他带几个人到您房间里去,一直在里面不要动,到我们回来后为止。其馀的事等我们上了马车后我再告诉您。”
迪布勒伊听了我的话以后,紧握我的手表示感谢,然后飞也似的奔过去照我的吩咐发布命令。他回来了,我们动身,在路上我告诉他全部事情经过。他对我表示十分感谢,然后请求我将我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他听后认为我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不能阻止他向我求婚,并同他分享他的财产。
“我们两人身世相似,”迪布勒伊对我说,“我象您一样父亲也是商人,我的生意越做越好,您的却不幸失败了。我很高兴能补偿命运对您的不公。请考虑考虑吧,索菲,我能自主,不依靠任何人,我去日内瓦是作一笔数额巨大的投资,您的忠告救了我;您要跟着我到日内瓦去,到了那边您将变成我的夫人,您到里昂就以夫人的身分出现。”
这样的奇遇使我大为动心,我不能拒绝,可是我也不能马上接受,我得先让迪布勒伊得知一些可能使他后悔的事。他对我的细心体贴极为感激,只把我更加紧紧拥抱……我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幸福向我微笑,只为的是叫我更尖锐地感到抓不住幸福的痛苦!上帝早已决定,只要我想做一件善事,必然给我送来一次灾难。
我们谈着谈着,不觉离城已八公里,我们正想下马车,沿着伊塞尔河畔的小径散步,突然间迪布勒伊对我说他很难过……他下了马车,猛烈地呕吐起来,我扶他再上马车,我们飞快地赶回格勒诺布。迪布勒伊痛得厉害,不得不抬他回卧室。
他的朋友见了他的情境都很惊异,他们遵照他的命令没有离开过他的卧房一步。我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医生来了;公正的天主啊,这个可怜的青年的病情诊断出来了,是中了毒……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飞到拉,杜布瓦的房间……这坏蛋……她已经走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我的衣橱已经被打破,我所有的那一点点钱和衣服都被拿走,而人家告诉我,拉.杜布瓦已经坐着邮车向都灵走了三个钟头了。
毫无疑问她就是一切罪行的主犯,她先到迪布勒伊的房间里去,看见房间里有人看守,很生气,就向我报复,晚饭时她已经对迪布勒伊下了毒,使得我们回来时,如果她已经偷窃成功,可怜的迪布勒伊只顾保护自己性命,无暇追捕她,她就可以安全地脱离;何况他被毒死时可以说是同我在一起,我的嫌疑也比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