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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君昊从屋里出来后,便如往常一般,遁入隐蔽处,遮掩着身形,腾挪着往外去。他着急回府,告诉易妈妈和朱嬷嬷她们,可以操办起来了。他觉着时机成熟了,可以向江絮提亲了。因此,选了一条往常没走过的捷径,从下人房的后面穿过去。
来到最后一道墙的下面,忽然听到下人的交谈声,本来不以为意的裴君昊,听到“大小姐”三个字,猛地顿住了身形。借着阴影蔽身,侧耳倾听起来。
“啧啧,这么多蜈蚣、蚯蚓、蟑螂,全都要大小姐活吞下去,娘哟,老子想一想就浑身掉鸡皮疙瘩。”一个下人说道。
“我还奇怪呢,突然叫咱们抓蜈蚣、挖蚯蚓做什么,原来是给大小姐吃的?”另一个下人说道。
“可不是吗?听说大小姐得了病,非要童男子尿和着这些东西生灌下去,连吃一个月才能治好。”
“这可真是祸从天降。大小姐眼看着要当王妃的人了,怎么突然生了这种毛病?”
“呵呵,你以为大小姐这病是自己得的?”一个下人的声音带了神秘。
“难不成……”
“她不过是外头青楼女子生养的,也就是长得漂亮些,忽然要荣华富贵,一步登天,比二小姐的命还要好,换了你是夫人,你会叫她风风光光、如如意意地出嫁?”
听到这里,裴君昊的眸光一深,薄唇慢慢抿了起来。没再听下去,从阴影中敏捷无声地跃出,跳出墙头。
正院,堆放杂物的一间充满霉味儿的屋子里。
四面墙上只开了不过巴掌大的一块窗户,仅有一束微弱的光照进来。阴暗潮湿的地上,趴着一个暗色的身影,一动不动。
“吱呀。”门被推开了,翠芝闪身进来,将门轻轻关上,目光落在地上那道身影上面,不由得瞳孔一缩:“梅香?”
她打听了一圈,使尽了手段,终于得知梅香被关在这里,又引开众人,才悄悄溜进来。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霉味儿,混合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翠芝心里颤了颤,脸都白了,轻手轻脚走近身影:“梅香?梅香姐姐?你还好吗?”
蹲了下去,手才触到梅香,便觉一片湿哒哒、粘糊糊。翠芝心里一跳,捻了捻指腹,但觉粘稠滑腻,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梅香?梅香?”翠芝压低声音,快速唤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这时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只见趴在地上的身影,浑身都被血迹染透,一头乌发凌乱地盖在脸上,看不清容貌。但是身上穿的衣裳,赫然是梅香离开时的那件。
仿佛听不见她的呼唤,梅香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呼吸声几乎不可闻,犹如死了一般。翠芝屏住气,将手指伸到梅香的鼻下,好一会儿,才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息拂来,才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眉头又皱了起来。
梅香被打得这么重,眼看着半条命都没了,靠她自己走是走不回去了。而翠芝扶着她,倒是扶得动,只是梅香伤得这么厉害,她哪里敢移动她?
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是急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屋门又被推开了。翠芝一愣,下意识就想藏起来,却在看清来人的身形时,刹住了脚步,眼睛一亮,飞快迎上去道:“冷公子,快救救梅香姐姐吧,她伤得好重!”
满屋子的霉味儿,也遮不住梅香一身的血腥气,冷子寒皱了皱眉,关上门走过来。蹲下了身,指尖探向梅香的鼻下。又扫过梅香浑身血糊糊的样子,才收回手,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只白玉小瓶,倒出豆大的一粒,起身给了翠芝:“喂给她。”
“是。”翠芝连忙接过,跪了下去,小心拂开梅香脸上粘腻腻的头发,把药丸喂进她的口中。
这药她倒是知道的,是神医谷秘制的续命丸,冷子寒身上总会带着两三粒,宝贝似的挂在腰间。只要人还活着,鼻间存有一口气,吃了它,便能救得回来。
药丸入口即化,倒不必担心咽不下去。翠芝抬起梅香的脸,一手合上她的嘴,等着药丸融化流入喉咙。察觉到梅香似乎微弱地吞咽了一下,翠芝才松了手,轻轻吐出一口气:“这下有救了。”
“冷公子,现在怎么办?”翠芝站起身来,看着冷子寒问道。
她见冷子寒来了,顿时便想到,裴君昊定也来了。而裴君昊来了,不可能不去见江絮的。因此,对江絮的病情倒不大担心了。
“可是小姐叫你来找我们的?”翠芝又问道,“小姐可说了,要如何做?”
这屋子又潮又冷,梅香伤得重,怎么能待在这里?过上一夜,只怕不死也要落下病根。
“还能怎么做?”冷子寒看着地下那道血糊糊的身影,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而后认命地挽起袖子,俯身一把抱起梅香,“我先行一步,你自己机灵点儿。”
说着,抱着梅香,溜了出去。
翠芝见他走了,忙也跟上。不知为何,心中动了一下,走到门口的脚步又退回来,把屋里来过人的痕迹全都抹平了。想了想,又把梅香趴过的痕迹也抹平了。
只见屋里一片凌乱,除了仍有血腥味未散之外,丝毫看不出曾经有人在这里被关过,翠芝才打开门,悄悄溜了出去。
她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到出去时,已经没了冷子寒的身影。好在她也熟悉路,绕过了正院的下人们,埋头匆匆离开了。
“冷公子回来了!”芙蓉院里,红玉最先发现冷子寒的身影,连忙迎了上去,“这是梅香姐姐?天啊!她怎么了?”
听到红玉的声音,江絮忙下床趿了鞋,往外走去。只见冷子寒的臂弯里,抱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身影,待看清那道身影竟是梅香,不由得眼前一黑。
“梅香姐姐?”红玉被梅香的样子吓得嘴唇都白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夫人打的?”
江絮紧紧抿着唇,走上前来,拨开梅香粘血的头发,看清她紧紧闭着的眼睛,以及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一痛。
“她,她……”江絮垂着眼睑,颤声说道:“可还有救?”
江絮紧紧抿住嘴唇,不敢看冷子寒的脸。她怕从他脸上,看到惋惜的神情。
所幸冷子寒这时并没多做停顿,直接说道:“死不了。”
江絮顿时心中一松,不由得抬手捂住口,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落下来。
若是梅香因此死了,她百死难辞其咎。
她答应过梅香,不会让她有事。可是眼下……冯氏几乎把梅香打成了肉泥!
“多谢冷公子。”江絮忍着泪,对冷子寒深深一拜。
冷子寒并没退开,受了她这一拜。
“小姐……小姐……”就在这时,忽然冷子寒臂弯里的梅香动了动,口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杯子,有毒……杯子……”
江絮一怔,连忙上前:“梅香?你醒着?”
“小姐,杯子,有毒……”梅香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口里微弱地念道。
见她伤得都神志不清了,却还挂念着她,江絮只觉心中涩得厉害。
“没事了,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毒也解了,你不要挂在心上了。”江絮连忙对她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的话,梅香渐渐安静下来,躺在冷子寒的臂弯里,一动不动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声,昭示着她还活着。
“江小姐打算怎么办?”低头看了看梅香,冷子寒说道。
“不知冷公子能否把她带走?”江絮抬手抚上梅香苍白的脸颊,轻声说道。
冷子寒挑了挑眉:“带走?”
“她伤得重,在这府里只怕没法好好养着。”江絮垂着眼睛,“如果可以,还请冷公子把她带到我娘那里,让我娘照料她。我娘的落脚处,君公子知道。”
冷子寒只想了想,便应下了:“行。”
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轻盈得不像话。但他还记得那时她抱着他的胳膊,一口咬住不撒口的样子,是那么神气飞扬。
“那我走了。”冷子寒收回目光,抬起头来,“她身上的伤还要照料。”
江絮深深拜下:“冷公子的大恩,江絮谨记心中。”
“倒也不必你做什么。”冷子寒本来抱着梅香转过身了,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往后对君昊有些耐心。”
说完,再不作停留,转身出了屋子。
江絮一愣,对裴君昊有些耐心,是什么意思?裴君昊很烦人吗?等她回过神,走到门外时,冷子寒带着梅香已经不见了。江絮看着空空的院子,不由怔怔。
“小姐?”这时,翠芝也回来了,进门便问道:“冷公子可带梅香姐姐回来了?”
江絮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屋:“里面说。”
“是。”翠芝和红玉相视一眼,纷纷低头跟了进去。
来到屋里,江絮坐在桌边,才道:“我让冷公子把梅香带走了。她伤得重,没有半年好不利索,我索性叫冷公子带她出府了。”
翠芝和红玉都有些惊讶:“可是,怎么跟夫人交代?”
本来把梅香偷偷抱回来,就担了很大的风险了,回头说起来,可以把罪责怪到冯氏过分惩处下人的由头上。可是,直接把人送走了,却又怎么说?
“交代?”江絮冷冷一笑,“我需要给她什么交代?她要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傍晚时分,江子兴吃茶看戏回来。手里提了一包在外头买的小玩意儿,先往江絮的院子来。
一早得了冯氏的吩咐,在二门处盯着的下人,见江子兴回来了,连忙去回了冯氏。
于是,江子兴和冯氏,几乎前后脚到了芙蓉院。
“絮儿给老爷、夫人请安。”江絮行了一礼。
冯氏连忙说道:“哎呀,好孩子,你生了病,怎么能下床呢?屋里的丫头都怎么伺候的?”
“什么,生了病?”江子兴顿时神色一凛,“什么病?要不要紧?”
江絮一笑说道:“哪有的事?都是夫人太着重我了,一点儿不舒服就担心得不得了。”说着,转身看了看屋里的红玉和翠芝,“这两个丫鬟照料了我一下午,很是心细体贴,我已经没大碍了。”
听到这里,江子兴松了口气,将手里提着的纸包往桌上一放:“没事就好。”目光扫过四周,有些奇怪:“梅香呢?你不舒服,她怎么不在屋里伺候?”说到这里,语气沉了下来,“莫不是疏忽怠慢你不成?”
江絮想到梅香为了给她求大夫,而被冯氏几乎打成一滩肉泥,只觉从江子兴口里说出来的“疏忽怠慢”几个字,说不出的刺耳。
压下即将涌上来的冷笑,江絮看了冯氏一眼,轻声说道:“夫人下午也说来着,我院子里的丫鬟不尽心,因此把梅香叫走了,说要调教一番再送回来。我院子里,眼下就红玉和翠芝是得用的了。”
她这句话已经有点上眼药的成分了,而且是很浅显的上眼药。
冯氏自然听了出来,暗暗撇了撇嘴。到底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也就那么点儿心计,如今自以为做定了燕王妃,便连脑子也懒得用了。
“看咱们大小姐,多会心疼丫鬟。”冯氏故作慈爱地嗔了一句,“老爷可不要纵着她,她的心呀,软得跟棉花似的。今天下午梅香那小蹄子来找我说,大小姐不舒服,请我给大小姐找大夫看病。我一问,絮儿居然已经难受了小半天了,她才来禀报我。一气之下,叫人打了她一顿。老爷说,她该不该打?”
江子兴如今是把江絮当眼珠子看的,闻言立刻点了点头:“该打!”
“老爷,夫人,梅香实在是冤枉的。”江絮福了福身,小声说道:“我并没有很难受,就是身上有点热,梅香要去禀报夫人,是我拦着不让。她是瞒了我,偷偷禀报夫人的,实在是个衷心的丫鬟。请老爷看在她待我一片衷心的份上,稍微教训一下,就还给我吧?”
冯氏和江絮的话,显然都跟下午时说的不一样。两人暗暗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敌意。
如今端看江子兴更相信谁了。
“哦?”江子兴却是压根不在乎一个丫鬟的死活,微皱着眉头,看着江絮说道:“絮儿,你当真已经好了,没有不舒服了?”
江絮一笑,抬眼看向冯氏:“夫人听了梅香的禀报,已经请了大夫给我看病,并没有大碍的。兴许只是吃了什么不妥的,眼下已经全都好了。”
冯氏的脸上一沉。
她本来打算趁机对江子兴说出,江絮生了怪病,必须用怪方子治病的。怎料江絮如此狡猾,竟然先一步堵上了她的口。
不过,冯氏心中冷笑一声。
以为如此便能堵上她的口?未免太天真了!
“老爷,”冯氏看了江絮一眼,然后俯身在江子兴耳边小声说道,“大小姐真的有些不好,而且后遗症也有了。”
江子兴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他看着江絮好好的,除了面色不够红润之外,但这也是在清寿庵受过伤,尚未补足气血之故。旁的,倒是没看出来毛病啊?
冯氏便掩口说道:“下午我请王大夫给絮儿诊了脉,絮儿原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正经病发时是脸上长黑纹,神智不清说胡话。我瞧着,她脸上虽然还没有长出黑纹,却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便颠倒黑白,把方才江絮说过的话,又统统篡改一番。
“梅香那丫鬟的确是个奸猾的,我已经叫人打了一通,关了起来。”冯氏说道,“至于絮儿的病,如果老爷不信,可叫王大夫过来一问。”
王大夫是江府惯用的大夫了,这些年一直看得很好,江子兴也颇信得过。闻言,便道:“请王大夫来。”
“老爷,絮儿有个不情之请。”这时,江絮开口道。
王大夫毕竟不住在府里,要请过来,还要等上两刻钟。于是,江子兴耐心坐在这里,等王大夫来。见江絮有话说,便道:“你说。”
“絮儿的院子里,得力的丫鬟着实没有几个。”江絮缓缓说道,“本来伤了杏儿,死了梨香,走了珍珠,调了柳枝,已经是少许多人了。兰花自被彤儿妹妹要走后,便也没影了。剩下的,虽然被彤儿妹妹教训过,却仍然是刁钻奸猾,女儿想把她们全都换掉。”
“全都换掉?”江子兴愣了一下,这可不是件小事,等闲人家没有这样大张旗鼓换下人的,除非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时间,皱起眉头,有些认同冯氏方才说的,江絮神志不清的话了。
然而,他到底不肯相信,江絮得了怪病。瞧着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病呢?因而又说道:“就没有一个得用的?全都要换掉?”
“倒也并非如此。”江絮说道,“梅香素来是个好的,很中我的用,如我的左膀右臂一般。红玉和翠芝,也是两个好的,见我稍有不舒坦,便赶忙进屋来伺候。不似其他人,个个躲懒在屋子里,喊也喊不出来。”
其实,其他人待在屋里不出来,也是江絮要求的。之前把小丫鬟们都教训过一顿,叫她们老实些,因此等闲不在江絮面前晃悠。
但将毒药抹在杯子边缘一事,却脱不了她们的嫌疑。一来,常在屋里走动的只有梅香、红玉和翠芝,她们几个是肯定不会害江絮的。二来,其他小丫鬟时常也进屋递个话,送个东西,都有作案的嫌疑。
但江絮没工夫去揪到底是谁被冯氏收买了。索性全都发卖出去,换一批新的进来。
“如果老爷不信,我给老爷看一样东西。”江絮说罢,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冯氏,“还请夫人暂且挪步,絮儿有样东西要悄悄给老爷看。”
冯氏听罢,眼睛一闪,掩口咯咯笑起来:“究竟有什么小秘密,不给叫我瞧的?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许我看,我出去便是。”
带着莲枝,慢悠悠出去了。
小蹄子,悄悄告状?且看江子兴信她不信呢?
自以为有了方才的一招,冯氏断定,不论江絮说什么,江子兴都会认为她神志不清,因此毫不担心江絮一会儿要说什么。
而江子兴此刻果然如冯氏预料的一般,心中起了疑。拧眉看着江絮,问道:“絮儿,有什么是不能给夫人看的?”
“这件事情有些丢人。”江絮小声说道,“女儿也怕自己弄错了,故此不敢在夫人面前现眼。”
江子兴见她说话如常,心中的担忧倒是暂且抛开两分:“你要说什么?”
“老爷,有人对女儿下毒。”江絮小声说道。
江子兴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疯了?”紧接着,江子兴愕然补了一句。她是江府的大小姐,又转眼要成燕王妃的人,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对她下毒?
“其实,女儿下午的确不舒服来着。”江絮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然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认真地道:“浑身发热无力,脸上又麻又痒,似有无数小虫子在咬。女儿一度难受得,以为自己快死了。”
江子兴一愣:“夫人说的是真的?你当真生了病?”可是方才在外头,她却不是那么说的?
“女儿并没生病,女儿其实中了毒。”江絮抬手把盘子里的一只杯子拿在手心里,指着杯子边缘说道:“便是抹在这里,让女儿没有提防。”说到这里,抬起眼道:“如果老爷不信,可以叫人来试,是不是喝了后便会脸上长黑纹?”
江子兴听到这里,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他是聪明人,又是为官多年的老狐狸,这般多的蹊跷,不可能不让他起疑。眯起眼睛,盯着江絮不说话。
“本来我的脸上也该有黑纹的。”江絮放下杯子,垂下眼睛,摸着脸颊说道:“可是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从此体质异于常人,等闲的药物对我不起作用,所以只是难受了一下午,便没事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子兴沉声说道。
江絮见时机已到,便在江子兴的身前跪了下来:“再不敢欺瞒老爷,女儿怀疑,是夫人欲对女儿不利。”
“胡闹!”江子兴立刻大喝一声,脸色异常难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絮一点不怕,抬起头看着他道:“老爷,其实女儿早已同夫人撕破脸皮,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因不敢打扰老爷,故此才装作安然无事。”
江子兴一听之下,顿时愣住了:“撕破脸皮?何时?”
“夫人一直不喜女儿。屡次刁难不说,更纵容彤儿妹妹对女儿侮辱。”江絮说道,“这次下毒害女儿,也是为了给彤儿妹妹出气。”
江子兴拧紧眉头:“又关彤儿什么事?”
“女儿不小心从下人口里听到,彤儿妹妹脸上的大乌龟,是喝尿喝没的。”江絮低头小声说道,“夫人心中不忿,为何只有彤儿妹妹一个人遭受这般苦难,而我却平安无事?因此,要叫女儿也尝一尝这滋味。”
江子兴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不可能!”
“老爷,女儿若非有十分把握,也不敢说出这些话的。”江絮重又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有泪意浮现,“老爷可知,下午的时候,夫人叫王大夫给我瞧病,开了什么方子?”
江子兴问道:“什么方子?”
“用童男子尿,冲服活蜈蚣、活蚯蚓、活蟑螂各十只,每日两次,吃上一个月!”江絮说到这里,眼中浮现悲愤,“老爷,这是给人治病的方子吗?哪怕女儿不懂医术,也知道这绝不是治病的方子!”
江子兴愕然瞪大眼睛,随即一拍桌子:“胡闹!简直胡闹!”
他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并非愚昧不化的老骨头,自然深知,这绝非什么药方,而是催命毒药!
活蜈蚣,活蚯蚓,又脏又恶的东西,吃了不得死人?尤其是活生生的,进了人的腹中,不得吃得人肠穿肚烂?
“老爷若不信,只消女儿做出不适的样子,躺在床上。一会儿王大夫来了,老爷且瞧他是不是开出这个方子?”江絮垂下头,眼中掉下泪来。
江子兴心中又惊又怒,又疑惑不解:“你说是夫人给你下的毒。可是,你已是未来的燕王妃,她如何敢这样对你?”
听到这里,江絮抬起头来,看了江子兴一眼,又垂下去。贝齿咬住嘴唇,似语还休。
“你只管说!”江子兴沉声道。
江絮咬了咬唇,才道:“这些话,女儿一直不敢说,只怕是自己听错了。”
“你且说,老爷给你听着。”江子兴道。
江絮便从头开始说了起来:“其实,早在老爷才接我回来的第二天,我便不小心听到一些话。并不是我故意要偷听,而是我恰好路过,而夫人和彤儿妹妹没有看见我。那时我只模糊听了两句,什么皇子选妃,平步青云,一场笑话。我并没有太听得懂,便抛在了脑后。”
听到这几句,江子兴猛地脸上一沉,握紧了椅子扶手。沉沉的目光,盯紧了江絮的脸。
江絮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观察,低着头又说道:“直到那天后,冯家公子来府里找彤儿妹妹玩,却不知怎么两人跑到我的芙蓉院里,彤儿妹妹似乎认定我,我勾引,勾引冯公子。”
说到这里,江絮的脸上露出又羞又气的神情,“等冯公子走后,彤儿妹妹来骂了我一顿。我实在没有那种心思,便追着彤儿妹妹,想跟她解释。”江絮说到这里,脸上有些为难的神情,“我没想到,追到正院里时,却听见彤儿妹妹和夫人的说话声。”
“彤儿妹妹说,要划花我的脸,叫我再也勾引不了人。夫人则说,我不是障碍,等她和冯家订了婚事,我就没有用了,可以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再也不必怕了。”江絮一口气说完,然后泪眼朦胧地看着江子兴,“老爷,絮儿发誓,絮儿没有撒谎。”
江子兴的脸上沉沉的,如积蓄了暴风雨的天空,乌沉沉得吓人。
“夫人对彤儿妹妹说,在她和冯家订婚之前,还要留着我。小小教训一下就是,万不能做大动作。”江絮咬着嘴唇,继续说起来:“从那之后,彤儿妹妹便隔三差五找我的麻烦,出去玩也不给我面子,要我像小丫鬟一样伺候她。甚至,还叫梅香给傅家小姐下毒。梅香不肯,夫人便要打杀梅香。从傅家回来的那晚,若非我在外面等着,只怕梅香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江絮哽咽了一下,想到方才见到梅香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模样,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滑出来。还要说什么,却又想到梅香伤成那样,还不忘告诉她杯子上有毒。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到的,心心念念不忘。一时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江子兴垂着眼,沉沉盯着江絮的脸,见她哭得呜呜咽咽的,有委屈,有气愤,再没半句矫揉做作,心里顿时相信了八分。
皇子选妃的事,假如不是从冯氏的口中听到,江絮是不会知道的。江子兴心想,她一个花楼里长大的小丫头,能知道什么呢?
而且,冯氏也不可能喜欢江絮。江子兴比任何人都了解冯氏,尤其在他们暗中生了隔阂,冯氏开始暴露本性之后,他愈发明白过来。江絮长得像极了陶氏,冯氏又怎么可能看她顺眼呢?
所以,表面上对江絮好,暗地里做手脚,只等江予彤与冯家小子的婚事定了,就把江絮往死了整,非常像是冯氏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江予彤与冯安宜的婚事已经定了,两家已经交换了帖子,若无意外,便不可更改。思及从那之后,冯氏和江予彤的做法,江子兴渐渐相信了江絮的话。
“你是怎么发现杯子上有毒的?”忽然,江子兴问道。
她不过是一介深闺女子,能发觉自己中毒就了不起了,竟然还能找出下毒下在哪儿了?江子兴觉得很是蹊跷。
江絮早料到这里,低头说道:“老爷派人给女儿带了许多东西,女儿心里开心,便也分了少许给梅香和红玉、翠芝,她们伺候女儿一向得力,女儿也想借机给她们长脸。谁知,她们吃了都没事,女儿吃了却……”
“女儿躺在床上,想了一下午,所有能摸到的,能入口的东西,才把结论定在了杯子上。”江絮说到这里,抬起头来:“老爷,女儿想换一遍院子里的下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梅香她们是不可能害女儿的,其他人一向与女儿不亲近,保不齐就是其中一个做的。”
江子兴冷冷地道:“换!明日便换!”
胆敢谋害未来的燕王妃,这就是把他皇亲国戚的希望打断!
“多谢老爷。”江絮跪下磕了个头,满眼泪光地道,“女儿自从燕王提亲后,心中实在惴惴。既骄傲有机会为江家长脸,又担心哪里做得不好,堕了江家的脸面。可是女儿不曾想过,要丢了性命,没机会为江家长脸。”
江子兴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更是再明白不过,沉沉的眼光闪动几下,轻轻拍了拍江絮的发心:“你是我的女儿,身体里流淌着我的骨血,谁都不能害你半分。”
他本来就想跟冯氏翻脸。可是冯氏身后站着太师府,他胆敢动冯氏一下,那边便是地动山摇。
他还想查一查,当年陶氏背叛他,是不是也有冯氏的手脚在里面?
“絮儿,你且忍一忍。等你成了真正的燕王妃,父亲必还你一个公道。”江子兴一脸爱怜地扶起江絮,“父亲向你保证。”
等他成了真正的皇亲国戚,成了手握重兵、权势惊人的燕王殿下的丈人,他还怕谁?
“你放心,你这么年轻漂亮,燕王一定会好好疼你的。你好好做你的燕王妃,谁也不敢再拿你怎么样。”江子兴和蔼地说道。
只要江絮讨得燕王欢心,令燕王对她死心塌地,他便是撅了太师府的一只脚,太师府也得忍着!
一时间,心头浮上一抹快意。他憋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要翻身吐气了!
“父亲,一会儿女儿便躺床上,装作不舒服的样子。”江絮轻轻扯了扯江子兴的袖子,“等王大夫来了,便叫他给女儿看病。”
江子兴扬了扬眉:“这是为何?”
“女儿并不想,凭女儿的一家之言,便令老爷对夫人生了隔阂。”江絮说道,“便凭借这件事,让老爷也瞧瞧,是不是女儿撒谎?”
江子兴哈哈一笑:“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说到这里,看向江絮的眼神更添三分怜爱,“你是父亲的女儿,又如此聪明灵慧,父亲以为为傲。”
江絮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出羞涩。
“不过,你躺床上装病也好。”江子兴沉了眼睛说道,“父亲也想看看,那王大夫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王大夫一直是江府常用的,这些年来,府里上下有个病痛不适,都会找他。
可是,听江絮的意思,显然这王大夫是听从冯氏的。
这让江子兴忍不住有个联想——他死去的长子振哥儿,会不会也有这位王大夫的手笔?
站在江子兴身前的江絮,忽然察觉到一股浓浓的戾气从江子兴的身上散发出来,不禁轻轻抬眼。但见江子兴的脸色难看得厉害,轻轻勾了勾唇。目光瞟向外头,冯氏啊冯氏,你自求多福!
不一会儿,冯氏从外头走进来,见到江絮满脸通红,眼神透着不正常,不禁掩口讶道:“这是怎么了?絮儿的病犯了吗?来人,快去瞧瞧,王大夫到哪儿了?”
“你们两个丫鬟,还不快把大小姐扶到床上去?”冯氏一边指挥,一边对江子兴说道:“瞧瞧絮儿把她的丫鬟们都惯成什么样儿了?回头再买了小丫鬟,我先替她调教一番。”
听到这里,江子兴眯了眯眼睛。
替江絮调教丫鬟?最后调教出来,到底听谁的?
不由想到,江絮院子里的丫鬟,都是冯氏拨了最差等的过来的。那时他没见过江絮,也没想过江絮会是这么聪明灵慧的好苗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想来,倒是有些不对劲。
别的不说,胆敢在江絮的屋里下毒,就是江子兴不能忍的!
看着冯氏忙不迭地指挥起来,江子兴忽然笑了。他倒是要感谢她,有这么一副狠毒的心肠,素来最爱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而不是一刀痛快——否则,他再到哪里去找个聪明伶俐的,活生生的女儿?
“大小姐应是又犯病了。”王大夫来到后,搭指在江絮的腕上,心中惊讶于她平息了许多的脉象,面上却不露分毫,又把之前跟冯氏商量好的“古方”,对江子兴说了一遍:“应当取童男子尿……”
果然是这个方子!江子兴偏头看向江絮,恰见江絮委屈的目光,心中有了断定,抬眼对王大夫说道:“王大夫,这方子也太古怪了些?”
王大夫有些为难地说道“实在是大小姐病得太奇怪。这种脉象,我只在前辈的口中听说过,从来没有在医书中看到过,也没有遇见过得这种病的病人。”
他当然没有在医书中看到过!江子兴眼底浮现冷意,因为这根本不是病!
“到底还是古怪了些,我怕絮儿吃个好不好的……”江子兴皱了皱眉,看向冯氏说道。
冯氏顿时懂了他的意思,连忙道:“咱们再请个大夫来瞧瞧,看看是否跟王大夫诊断得一样。”
一般遇见奇难杂症的时候,也有人家会再请个大夫来,这时候原先看病的大夫不仅不会气恼,反而会松了口气。因为,担风险的人多了一个。
“我请我师兄来吧。”王大夫便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道,“他是太医院的太医,医术较我高上一截,有他为大小姐诊断,江大人应当会放心许多。”
江子兴听罢,却是眉头拧起,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十年前,他的振哥儿屡次发病,最难过的关头,都是王大夫请了他的师兄,钱太医来救命的。
这位钱太医,究竟是杏林圣手,还是害他振哥儿夭折的帮凶?
一瞬间,江子兴就下了决定:“那就麻烦王大夫了。”
“若是钱太医也说如此,老爷可就不要再心疼絮儿,不给她吃药了。”冯氏嗔了他一眼道,“絮儿可是要做燕王妃的人,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眼底,闪过一抹深深的得意。
她最知道江子兴了,为了权势,他什么都会同意的。别说吃活蜈蚣、活蚯蚓了,只要能治江絮的病,便是才拉出来的屎,他也能给她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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