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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源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照看生意,一边把玩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龙睛玉。
说是照看生意,其实连客栈里鬼影也没有一个。这客栈位于通商里一条背巷里面,门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还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整条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客栈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极,原本住的几名士子诏举未中,已经黯然返乡。偶尔前来住宿的过往商贩,也在算缗令颁布之后销声匿迹,冯源倒是有大把闲暇时间琢磨他的火法。
客栈生意不好,三楼的四个单间,更是自打开张就没人住过,早已成了程头儿的专用客房,不好往屋里带的,都在客房里解决。为此程头儿专门配了六七套钥匙——云大小姐、卓教御、何大当家、阮女侠一人一套,连惊理也有一套,方便她带着孙寿过来服侍主子。
这些女子来来往往,都瞒不过柜台里的冯源,但冯源看在眼里,也只能当作没看见,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倒是心里对程头儿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能当头儿呢,精力就是好啊,这么多女人,自己看着都眼晕,程头儿自己一个人就搞定了。
原先冯源还怕人多眼杂,漏了马脚,没成想前几天偶然听到街坊的闲话,才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栈当成暗门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来讨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没人来找麻烦,是因为有人见过王孟进过这家客栈——好在郭解出入留心,没有被人识破,否则客栈外面早就聚满了游侠儿,争着要见郭大侠一面。
冯源刚把一道火法封在龙睛玉内,柜台内侧便出来一个人。敖润披着一件羊皮大氅,铁弓藏在大氅内,带着一股寒风从夹道里钻出来,粗壮的身体险些把柜台挤翻。
冯源赶紧收好龙睛玉,“小心!小心!”
“程头儿呢?”
冯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还是等一会儿,他刚上去没一会儿呢。”
敖润道:“等不得。赶紧知会程头儿一声——宫里的消息。”
冯源不敢耽误,转身拉开角落里一道柜门,拉住里面暗藏的一根绳索,用力扯了几下。
程宗扬带着赵合德返回洛都,在侧院安置下来,等待明天与赵飞燕见面。然后留了句话,便从夹道溜到客栈。
如今三楼的四个单间,阮香琳住了一间,尹馥兰在道观住得不习惯,又想离主子近些,也搬来与她同住。云大小姐专门有一间,不与别人混用。其余两间算是公用的。程宗扬随便选了一间,正等着卓美人儿上门。
算来自己也有日子没跟卓美人儿亲近了。这一趟去上清观,他没有多待,只让蛇奴给卓云君传了句话,让她今晚过来。想到卓美人儿嫣红的唇瓣,白美的身子,还有任自己随意摆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顺,程宗扬不由一阵阵的心猿意马,满心想着一会儿怎么跟卓美人儿好生乐乐……
可惜今晚程宗扬是白等了,卓美人儿还没来,屋角的铃铛就响了。
程宗扬一万个不情愿地下了楼。这边敖润立即快步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支密封过的竹管,“蔡爷递出来的。”
竹管里塞着一条丝帛,程宗扬打开只看了一眼,背后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刚才那点不情愿顿时蒸发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此刻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会一连接到三个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内容一个比一个惊人,而这仅仅是第一封。
蔡敬仲写来的密信十分简略,内容却是触目惊心。事件的起因很简单,今日的朝会上,本来要确定赵氏封侯之事,结果各方为此争论不已,最后演变为不同势力之间的攻讦,一直拖到午后也没有确定下来。
这种借题发挥攻讦、扯皮的手段一点都不新鲜,但接下来的走势便开始出人意料了。
眼看支持赵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罢朝,改为内朝议事。丞相韦玄成等人虽然人多势重,但没有内朝的官职,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着这种手段,将双方实力对比由一比五提升为一比一,属于天子一系,支持赵氏封侯的甚至还略多一些。然而内朝官员中属于外戚一系,坚持封君的并没有束手待毙,反而抢先出手,抛出宁成等人在算缗中上下其手的证据。
宁成在算缗中手脚确实不干净,而外戚派这次有备而来,拿出的证据周密详实,无可辩驳。尤其是吉氏等商贾的证词,将宁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对宁成颇为倚重,此时被人当场揭穿宁成的贪蠹面目,不禁颜面无存,反应更加激烈,大怒之下,当即命宁成诣诏狱。
诣诏狱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诏狱等候问罪,但按汉国默认的规则,高级官员不能有审讯之辱,接诏就应当自杀,以维护朝廷的体面。
天子命宁成诣诏狱,等于是给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击还没完。接着他们告发新任舞都令义纵视朝廷法纪于不顾,朝廷鼓励告缗,义纵上任不过两日,便将告缗者投入狱中,称之为刁民。
义纵是由宁成举荐,天子特旨选拔的人才,谁知道刚上任就给了天子一个难堪。天子这回愤怒更甚,下令捕拿义纵,送往狱中问罪。
区区几行字,程宗扬看得惊心动魄,宁成和义纵都与自己关系密切,一个主持算缗,一个由逃犯一跃而为百里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转眼之间一个自尽,一个下狱,而且全是祸起算缗——宁成收受贿赂是由于自己怂恿他在算赋时只受钱铢,拒收实物,打中了汉国商贾的七寸。义纵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缗立威,谁知威信未立,反而连遭重创。估计天子活剐了他们两个的心思都有。
程宗扬收起书信,吩咐敖润道:“你立刻去宫里打听消息。顺便请会之和班先生过来。”
秦桧就在宅内,他闻讯赶来,匆匆看过情报,不由拍案赞叹道:“谋定而后动,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破敌,一击即中——好计谋!好手段!好一个吕巨君!”
“是吕巨君干的?”
“除了吕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扬想起那个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两个汝南士子。相比于吕巨君拢络的廖扶与许杨,天子倚重的师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东方曼倩此时还在,以他的才智,也许会执戟而辩,力挽狂澜。可惜天子外宽而内忌,有人才而不能用。东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变局,想必会大笑三声,为自己弃官而遁得意万分吧?
程宗扬一时走神,然后才听到秦桧的声音,“……吕巨君谋划多日,今日出手,绝不会仅此而已。还请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桧言中,半个时辰之后,徐璜派人送来密报,他提到的内容比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惊。
内朝会议一直开到此刻还没有告终的迹象,继算缗令之后,西邸之事也被人翻了出来。程宗扬行事低调,现在又被革职,好歹没有变成靶子,云家这回却是在劫难逃。甚至有人拿出云行峰的名字,指控云家乃是残留在汉国的晋国余孽,当年就曾与朝中反贼来往密切,如今谋取官职,居心不问可知。
云行峰是云苍峰、云栖峰、云秀峰的大哥,云丹琉的生父。所谓的反贼,只怕就是没人敢提他名字的老东西了。
接到这封密报,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险些都没坐稳。他这才发现,什么掌控局势,算无遗策,全都是自以为是。
天子刘骜自以为能掌控局势,结果局面一变,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着自尽,还没开始大展宏图,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于各方之间,以为宫里宫外都有自己人,火中取栗不在话下。谁知火势一起,谁都控制不住,一个不小心,云家就被卷了进去,自己想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这可如何是好?”程宗扬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来,徐璜第一个就跑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贼从西邸得官,吕家根本都不用费心去找罪名,随手一击就能置徐璜于死地,最轻也逃不过失察的罪名。
秦桧宽慰道:“徐常侍能从宫中送出密报,眼下当是无忧。”
班超此时也已赶来,他看过徐璜派人送来的密报,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牵连到西邸,徐常侍自顾不暇,尚且送出密报,无非是让主公早做准备——主公切不可延误。”
秦桧也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程宗扬马上道:“立即通知云六爷!什么东西都别带!赶紧走!”
徐璜传出密报的时候,对云家的处置还没下来,但有宁成和义纵两人的前车之鉴,云家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的。云家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即逃出汉国。云家一走,没了人证,徐璜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瑶!一定要赶在使节抵达之前!顺便给义纵也传个口信,逃不逃让他自己看着办!”
吴三桂等人已经返回,人手充沛,秦桧当即安排了两名精干的护卫,也不用什么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墙而出,先前往云家别院找到云秀峰报信,然后从云家借用马匹,连夜赶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扬也沉住气,对两人道:“你们看,西邸的事牵涉到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桧道:“牵涉是必然会牵涉到的,但依属下之见,吕氏今日发难,其意并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静观片刻,再做决定。”
班超也道:“除却钱铢无法尽数带走,诸般后路已经安排妥当,主公此时当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
宁成、义纵、云家,包括徐璜这些自己关系密切的势力都已经遇险,如果现在自己再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程宗扬在室内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从酒坊揪出来!让他想办法去见宁成一面。”
宁成是在内朝会议上被处置的,按规则来说,一出宫就会有内侍奉上鸩酒,送他上路,这会儿恐怕早就收完尸了,但不去看一眼总有些不甘心。
“我去!”吴三桂主动请命。
秦桧叮嘱道:“顺路去一趟鹏翼社,把车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人全部调回来。”
嘱咐完吴三桂,秦桧又转头道:“韩玉,你准备好厢房,等大伙过来,安排大家轮流休息。大变将至,务必要养足精神……”
庭中人来人往,王蕙也被惊动,过来问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来得正好!”程宗扬递上密报,“嫂夫人也拿个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过密报,不由颦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跷。吕氏一举扳倒宁成,已然大占上风。如今又揭出西邸,无异于画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令人不解之处。”
被王蕙提醒,程宗扬也感觉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设的敛财之所,吕氏揭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颜面。政治斗争也是讲分寸的,尤其面对的是高居九重的天子,吕氏这般不留半分余地,未免太过,除非他们有把握将徐璜等五名中常侍一举扳倒,否则肯定是得不偿失。
班超犹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请严先生也来看看。”
程宗扬皱起眉头,“严君平?那老头靠得住吗?”
班超道:“严先生只是生性固执,为人耿直了些。如今与主公冰释前嫌,当是信得过。”
程宗扬道:“我不是说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严老头为人那么迂腐,他的看法能靠谱吗?”
秦桧道:“严先生虽然固执,但并非迂腐不通人情。属下与严先生聊过,此老于政事颇有见地,往往能洞烛幽明,兼且熟知汉国朝廷的典章、礼仪、掌故,见识通达,非是寻常文人可比。”
程宗扬从善如流,“那就请严老……先生来一趟。”
程宗扬担心剑玉姬再使什么手段,本来想把严君平送往舞都,但严老头犟劲上来,坚决不肯走,程宗扬只好作罢。严老头倒也识趣,也不提回书院的事,除了给知交好友们写几封书信,报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来。
这边打发人去请严君平,程宗扬又想起一事,“那个魏甘呢?”
“仍在地室。”韩玉道:“昨天还埋怨送去的鱼不够新鲜。”
“他还吃上瘾了?先把鱼给停了!喝两天西北风再说。”
程宗扬气正不顺,饿他两天也好撒撒气。可说到魏甘,程宗扬不由得心里打鼓,除了齐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剑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动静,实在太过反常。如今汉国政局动荡,那贱人肯定不会错过机会,问题在于她是打算趁机而动呢,还是已经动手了?
严君平看完两封密报,面无表情地放回原处。
程宗扬道:“严先生怎么看?”
严君平奇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程宗扬顿时噎了一口,严老头这算什么脾气?属驴的这是?他干笑道:“严先生这就见外了。”
“我看过你的履历,司吏曹的档案里,你的籍贯是洛都。”
程宗扬看了看左右,笑道:“这事我可没有瞒过严先生。”
秦桧也道:“无非是为了经商方便,权宜之计。”
严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国的官职呢?”
“这个你也知道了?”
“连名字都没改,又拿着纸钞招摇过市,你当老夫是傻的吗?宝钞局的程主事?”
“好吧。”程宗扬摊开手,“我倒不是打算瞒你,只不过没必要提而已。毕竟咱们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场上的来往没什么关系。”
严君平目光炯炯地说道:“万一你是宋国的奸细,意图颠覆我大汉呢?”
程宗扬呆了一会儿,苦笑道:“严先生,也就是你对汉国忠心耿耿,才会这么想。至于我本人……可没严先生你想像得那么坚贞,程某不过是个生意人,四海为家。换句话说,六朝于我,都是故国。”
他敲了敲案上的两封密报,“说出来可能不好听,这些对我来说只是生意,无关其他。”
“我怎么相信你对汉国没有恶意呢?”
“这么说吧,我在汉国刚买了五百顷的田地,汉国如果现在大乱,我得把裤子都赔掉——这你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严君平摇头道:“不够。”
“那你说怎么着吧。”
严君平这才道:“刘谋呢?他为何不来看我?”
原来如此,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古怪了。刘谋当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提到朱老头的旧名。在严君平看来,自己也许是刘谋的同路人,特意来汉国讨还旧账的,所以才对自己处处戒备。严君平并非对自己有恶感,只是防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图谋颠覆汉国。
“他是因为别的事,才回的洛都。回来之后,也只是给他的亡父、亡妻扫扫墓,并没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扬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只是个商人。我来洛都,只是为了做生意。”
严君平沉默片刻,然后敲了敲那两封密报,“天子完了。”
程宗扬松了口气,严君平不见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对自己不再抱有敌意。他问道:“今晚天子虽然输了一局,但也不至于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严先生是不是过虑了?天子此举一来是盛怒之下,有失谨慎,二来也是吕氏逼迫所致。何况宁成虽然干练,为人酷厉,亦非庙堂良臣,弃之亦不甚可惜。”
“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连自家的走狗都不保,”严君平一旦开口,言辞极为锋利,冷笑道:“这样的主子,能有几个忠臣?怒而生事,可谓不智;弃忠犬而不救,可谓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厌而弃之,可谓不义。”
严君平断言道:“今晚过后,朝局必定大变,天子虽然在位,但往后便是孤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扬与班超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天子雷霆万钧地处置了身边近臣,却没有考虑到天子一系官员会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为天子只是小负一局,而在严君平看来,天子已经是一败涂地。
秦桧道:“严先生说得不错,天子此举可谓大败亏输,人心尽失。不过吕家如今得寸进尺,意欲斩尽杀绝,只怕反而帮了天子一把。天子身边的近臣欲改投门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随天子,与吕氏后族斗到底了。”
严君平冷哼道:“那帮蠢货,天子指望他们,还不如诏举几个新锐。”
王蕙莞尔笑道:“敢问严先生,吕氏大占上风之后,为何又揭出西邸呢?”
严君平不屑一顾,“姓吕的那帮酒囊饭袋,多半是见天子退让,想多占些便宜,以至于得意忘形……”
严君平停顿下来,显然也觉得这说法经不起推敲。片刻后,他皱眉道:“莫非吕巨君未曾与会?不对……内朝会议此时尚未结束,后面想必还有消息。”
程宗扬心里越发不安,自己已经从蔡敬仲和徐璜这两个不同渠道得到密报,后面难道还有?
就在众人满怀忐忑的等待中,第三个渠道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次竟然是内宫的江女傅亲自上门,送来密报。
内朝会议是在玉堂前殿举行,天子本来以为自己人数占优,封侯之事顺理成章,特意把昭仪叫来,结果让罂奴等人在后殿旁听了整个过程。此时朝会已近尾声,罂奴立刻打发江映秋来送信。
看过第三封密报,程宗扬才知道汉国政局的变化竟然可以如此离奇,别说自己或者刘骜,恐怕连亲手点火的吕巨君都不会想到其后的变数。
整个内朝会议九成的时间都被吕氏牢牢控制,他们藉着朝会的时机,将精心准备的证据统统抛出来,一举扳倒宁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职都不甚高,宁成一倒更是群龙无首,面对吕氏的攻势全无还手之力。吕氏一系压根儿就没想过见好就收,反而得势不让人,直杀得天子区系的官员人仰马翻。
随着宁成倒台,义纵被逮,云家卷入风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没能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钱款,被贬为玄菟太守。玄菟与合浦、五原等地相类,都是汉军远征时的据点,但玄菟比合浦穷得多,被称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当太守,几乎等同于发配边疆。
五鹿充宗还算运气好的,御史王温舒被揭出包庇盗贼,收受贿赂数以万计,与宁成一样诣诏狱。谁知王温舒向天子叩拜之后走出玉堂前殿,还没有走到宫门处,就吞下衣带上的金钩,横尸朱雀门内——也有人说,卫尉吕淑与王温舒有宿怨,途中亲手逼王温舒吞金自尽,然后借口王温舒伏尸宫内,大不敬,求诛王温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样受到攻击,他本身是丞相属官,丞相韦玄成虽然未能与会,却让人送了一封奏章,列举其任内诸般过错。何武本身官职不高,这回干脆被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云台书院的山长师丹也因为学子被杀遭到指责,连早被撤职的陈升也被人拿来说事。甚至还有人攻击司隶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骂的人多,愿意作证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脚够干净,拿不出什么铁证来,再加上天子已经连续折损数名臂助,此时有意偏颇,好不容易才保住这根独苗。
接下来的走势就开始扑朔迷离了。外戚一系连番得手,又把矛头指向了内朝官的核心:中常侍。当有人提到内朝诸位大貂珰时,徐璜差点儿都休克了。出奇的是连自己都觉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过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对他这个天子的心腹视而不见,反而揪出了吕闳。
吕闳为人方正,天子虽不亲近,但不失敬重。可吕闳明明是吕氏族人,吕家外戚主导的这场风波,却把自己族人也卷了进来,着实令人不解。
吕闳本人没有什么可非议之处,但偏有人把几个月前的金马殿失火拿出来说事,指责是吕闳当值时的过错。天子正在气头上,眼看吕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索性帮他们一把,把吕闳免职,赶回家读书了事。
经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打散。以宁成为首,十余名近臣或死或逐,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变化这时才开始,素有草包之称的长水校尉吕戟得意之余,竟然拿出限田令说事,请天子诛杀师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亏,也铁了心要反击一把,借吕戟这个草包当引子,不顾朝会外朝开到内朝,从上午一直拖到夜间,非要将限田令说出个好歹来。
金马门侍诏公孙弘、散骑常侍朱买臣联袂出击,大讲限田限奴乃立国之本。外戚一系纷纷反驳,但两人都是饱学之士,无论对方怎么诘难,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
罂奴报信时,关于限田令的诘难已经无以为继,整个内朝会议,外戚一系风光无限,最后却马失前蹄,面对公孙弘与朱买臣的言辞几乎无还手之力,眼下会议尚未结束,明日在朝会上宣布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结局,天子培养多时的羽翼,一夜之间被砍得七零八落,然而真正能决定包括外戚在内所有权贵生死荣辱的限田令,却没有遇到多少阻力就通过了。
程宗扬奇道:“吕巨君不会是傻了吧?限田令一出,等于把豪强的命根都砍了,他赢一百局有个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将天下权势集于天子一身,其他权贵,无论诸侯还是外戚,限田不过三十顷,限奴不过三十人,这点势力,还怎么跟天子斗?
江映秋道:“吕巨君吕校尉吗?他虽然有内朝官职,但因公职在身,今日并不曾与会。”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也许是没想到吕戟这么草包?”
严君平拿着抄录来的限田令,此时一边看着,一边满脸的不可思议。良久,他放下限田令,接着身体一抖,竟然打了个哆嗦。
秦桧谋划腹案时,不像别人一样闭目沉思,而是眼神乱瞟。脑子转得越快,谋划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动得越厉害。程宗扬等人未曾留意,秦桧却看得清楚,笑道:“严先生可是别有所得?”
严君平只觉唇干舌燥,随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厅里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又嫌壶嘴太细,喝起来不过瘾,索性揭开盖子,一手堵着壶嘴,一口气把壶里的残茶喝了个干净,连茶叶也吃了大半,却什么都没说。
秦桧眼珠又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悟地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对江映秋温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诸事绘纭,还请江女傅回去报个平安。”
“是。”江映秋意识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多问,小心告辞。
江映秋来时走的客栈,这时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藉着夜色的掩护从文泽故宅悄然离开。
郑宾正要关门,猛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他连忙抬头,正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停顿地往后宅掠去。
看清那个背影,郑宾却是松了口气。他想起老敖背地里的告诫,只当没有看到,转身关上门,放下门闩,然后用撬棒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