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中文网 www.81txt.net，最快更新dxhyt文集最新章节！
如果我这样讲你也许不会相信，我们上学那个年代追求知识是错误。为什么？因为“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不要资产阶级的苗”“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是文化大革命的号令。学生专心功课自然要被贬职，降为落后分子，心不够红，不能加入“先锋队”的。教师传播知识绝对叫反动，甚至叫反党，要被红卫兵小将抓起来，带上尖顶的帽子押解到讲台上批斗——头朝下，屁股撅的老高，双臂像飞机的翅膀；或是关押起来，在小黑屋里自省，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在这样的破坏之下，为了生存许多教师都很谨慎，生怕惹事生非。
语文老师就很务实，上课一言不发。当然，她有她的方法，就是要学生做笔记，她在黑板上不停地抄，把丰满的背影留给你，下课也不停息。我们盯住黑板可劲在本子上写，手疼。作业相当简单，答案就是笔记。一天，一月，一年，讲的都是什么？脑内一团浆糊。老师从不表态，学生自然道不出她的好坏，只觉得这样教学奇怪。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审查出来，出身有问题。“抓起来！”一位红卫兵领袖说“我早就看她不地道，身体那样饱满，原来是地主的女儿。”
接替她的老师同样是位女性，中年，直率，勇敢面对人生。她姓汤，像是南方人，操一口绵柔的“苏白”；少女一样的身材，气质文雅、端庄，倘若带上眼镜，却有令人难言的美。据说她原是大学教授，不满校园的“混乱”站出来阻止，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中学，一边接受改造，一边代理语文。她的丈夫，就是那所大学的校长，比她还要悲惨，打上“反革命”的烙印发配到新疆。
汤老师授课是我那时的期待，一则迷恋她的文雅和乡音，二来追求她的讲演。她总是微笑着走进教室，高喊：“同学们好！”亲切的要你不得不安静，仰视她的抚爱。无政府主义男生也瞬间消失。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讲新课。”她说着，戴上那副漂亮的眼镜“请翻到第x页纪念刘和珍君。讲这篇散文之前，我先给大家讲讲它的作者鲁迅的故事，他的成长、他的勤奋、他的爱情，以及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他为什么要当作家？为什么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为什么说他的骨头最硬？因为他的精神就是反抗。”生动的趣闻一个连着一个，令人着迷，令人鼓舞。“课文，要带着感情来读”老师开始起头，柔中带着坚定，仿佛她就是热血的刘和珍，面对着反动派的刀枪，这是怎样的英勇！
然而，这样的时光却很少。每日班上的新闻，不是批斗会、打群架、砸玻璃，就是“团体”旷课，四处去拍婆子（追求漂亮女生）。教师无人敢管，课堂毫无纪律。我是个好静的孩子，仅有的乐趣：期待汤老师的课程，或是躲在阴暗处看书——全是些“禁读”的书，比如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的故事、三家巷等待。也许是情窦初开吧，最喜欢的书还是红楼梦。热爱林黛玉的美貌，敬佩她的诗文，痴迷她的爱情。有时也会想：自己要是那个宝玉该有多好！拼命读到结尾，宝、黛终归没有结缘。为什么？我毕竟是个孩子怎知个中的机密，晓得“礼教”的深奥。但是，我对红楼梦的兴趣从此点燃，甚至独自骑着单车，迎风冒雨探索到“北图”也就是北海西边的那个图书馆，相关的书籍全部借来。胡适的探究、俞平伯的点评、李希凡的批判，一通的乱看。
生活还是迷茫，但思维好像在变，身材在长高，胡须也开始茂密。
勤劳总会有些收获。没想到，我对“红学”的“兴趣”竟然赢得老师的青睐。起因我还记得，当时的教科书里曾有这样一篇——葫芦僧判断糊涂案。各位也许知道，它是红楼梦的一个章回。汤老师对此书似乎更加钟爱，滔滔不绝讲到课尾。什么曹雪芹的身世，家庭的兴衰，晚年的清苦，批阅十载铸就红楼。她竟有如此多的学问！我在想。当然，也有我所倾心的话题。她说：“假设黛玉父母没死，她的爱情也许会结果；倘若贾府没有衰亡，探春也许不会漂泊，惜春也不会为尼。她们的命运如此悲惨，皆因贾家的腐败，这正是作者的旨意。好啦！这些就讲到这里，时间没有富余。”她露出快意，又像在道歉“下面我带大家阅读课文。今天的作业是作文，题目是‘贾雨村是个怎样的人？’。请同学们记好，字数和时间没有限制，那位同学写好就来交给我。下一次课，我们共同探讨。再见！”说完，她挥挥手，微笑着作别。
连封家书都不敢落笔，何言作文？换作别的老师，我断是不理会的。可汤老师的布置，声音虽然很轻，力量胜似千斤。苦思冥想了一周，把看过的资料又翻腾了一遍，才勉强凑出八百字来。内容无非贾雨村串通贾府，听信门子识得金陵的权贵；在公堂上虚张声势，假戏真做，草芥人命；事后唯恐罪恶败露，对门子过河拆桥，将其发配。进而引出结论：贾雨村是封建官僚的典型，自私，虚伪，狡诈，贪婪；为这自身的权位，对上百般巴结，对下鱼肉百姓。
“同学们好！”汤老师又来上课，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今天我们继续上一节课的内容。在讨论之前，我想先请一位同学朗读他的作文。”汤老师说着，带上漂亮的眼镜，从作业夹里取出那篇作文“xx同学，请你到台上来。”我吃了一惊，头上立刻沁出汗来，三步并作一步走上前去，低着头，结结巴巴读完我的作文，马上跑回座位。老师接着讲：“同学们，这位同学的作文并不十分完美。但是我看得出他是认真在做，里面的举例是很好，对贾雨村的评价也基本上准确。希望大家向他学习。”顿时，周围羡慕的眼光向我投来。
从此，我和汤老师之间有种难言的亲密。每次相逢，她总是向我微笑，像是关爱，又像是在鼓励。而我则总是羞答答的点头，有意放慢脚步。一天的下午，她正在楼道打扫卫生，我终于冲上前去：
“老师，我来吧。”
“不，你们有你们的事情要做。”
我还是抢过拖布。老师挺起腰来，站立在窗前。
“老师，您这样讲课，难道造反派没有意见？”
“怎么没有？否则他们不会要我打扫卫生。”
“这样的艰苦，您不难过吗？”
“不难过，这些算得什么！人，活着，只要每天都有意义我就快乐。”说完，她的脸上又在微笑。
寒冬，午后的阳光也不温暖。院内的景色一片斑白，一周前的雪还在墙角处堆着，手触摸到那里都是冰冷和坚硬。母亲在门前整理白菜和红薯，我萎缩在那间自建的茅屋里看书。
“儿子，快出来，你们老师来了。”母亲在外面呼喊。出得小屋，汤老师已经站在我家门前，向我微笑；下巴被围巾包裹，口中散发热气，棉手套垂在胸前。
“老师，您怎么来了？”我很激动。
“寒假，我有些时间，想来同学家看看。”
进屋，母亲挑选把干净的椅子让座，俩人就攀谈起来。我还是个听课的孩子。母亲没有文化，她的知识就是勤劳；买菜、洗衣、做饭、缝补，一件一件往下说。汤老师同样在行。临了，母亲说：“听孩子讲，您很有学问，待人又好，一定要保重呀！”汤老师回答：“谢谢您！我这次来主要为孩子。您的儿子热爱读书，是好事。现在外面乱，学校风气不好，我们作家长的还要鼓励孩子学习，他们需要文化。社会不会总是这样！”
后来，汤老师重新回到大学，我再也没有遇见到过她。但是她的为人，她的教诲我铭记在心，并激励我成长。是的，冬天定会过去，春天迟早将要来临！我们都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