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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是从隔壁邻居家打碎的一只瓷碗里向我袭来的。
那天晚上,微风乍起,夜凉如水,我正在打座,踢“足球5”游戏。
屋门哐当哐当响了几下。我心惊肉跳,以为有人翻墙进来。侧耳倾听,又没了动静。收了神准备罚“任意球”突然一声脆响,一只瓷碗打碎在地上的声音,像个锥子,一下扎进了我心里,构成了我对这一年的秋天的最初印象。秋之声,刺穿了我的鼓膜。球放了高射炮,我目送那个电子合成的足球砸向了观众席,哑然失笑。
隔壁。
女人在追问男人,昨天夜里一点半我给你打电话,打通了,你却关了机。你到底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去和她鬼混啦?女人暴唳的声音,尖锐得足以割破喉管,她已经完全融入了吵架本身。
男人吭哧半天,没有像样的说辞。他显然没有经验。那些偷欢偷顺手的家伙们,早在回家之前就会编好长篇大论,足以拿来做报告。有孩子委屈的抽噎声,点点滴滴,像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我听得不寒而栗。
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外遇。
我猛然间恍若隔世。仿佛看到了余生,我的下半辈子。那将是我步入婚姻殿堂之后的一个生活片段,一个充满霉味的坟墓中的场景。我无疑将成为那个男人,一个偷欢后回家,正接受女人盘问的男人。像一只公狗,淌着馋涎。恶心。瞬间充满了胸膛。
豁开后脑勺,会清晰地看到,我大脑皮层的表面,散落着无数记忆的碎片,其中有一块伤疤始终是鲜活的,那是一块淤血。它囊括了我关于童年的所有记忆。其实,我曾经就是那个孩子,一个哭泣了整个童年的孩子。我知道婚外恋在一个孩子身上,能打下多大的烙印。
躲进里屋,把自己扔在床上。后窗外再次传来那辆破自行车的颠簸声,铃铛一晃,一个公鸭嗓就准时地响起:“妈妈――”是那个初中生下晚自习了。――那是一把新鲜的绿色的声音,还没有被世俗的灰尘所覆盖。――从没听到过妈妈的应声,只有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的声音,隐秘而冷漠。
生活就这样包围着我。而我自己却早已退化成了一双手,一双只会敲打键盘的手。
我在电脑上敲打着文字,一些本质却又永远浮于表面的文字。
终其一生,其实我们都不会捕捉到生活的核心。
所有的生命体验都是片面的,而所有的叙述都是在回忆中进行。我所敲打出来的都是生活的过去式。只有活着本身在现在进行时中新陈代谢着。
那个初中生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童年。青葱的童年,有辛辣的味道,还有一些死亡的气息。而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一个温吞的男人,那种半开的水,釜底抽薪后慢慢变凉的男人。
我记得老家里的那条狭长的胡同,那条每个晚上从小学校回家的必由之路。――我的童年,没有白天,只有黑夜。――那条胡同里接连死了几个老人。我刚刚消除了对一户人家的恐惧,又有一户人家的老人驾鹤西游,带给我崭新的恐惧。我惧怕那白色的纸条覆在红色对联上的阴森可怖。我担心那紧闭的黑色木门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抓住。我每次都大老远地喊着“妈妈――”往家飞奔,一跑就跑了五年。
那个初中生身上藏匿着我的童年,仿佛前世。而隔壁男人就是我生命下一站的站牌,真像来生。那站牌在夜色中暧昧地闪烁着。我看到了宿命的字体。
躺在床上,看完了奥修的到达真爱的旅程,感觉还是无法超越“性”而抵达“神性”“静心”不就是死心吗?我还年轻。身上还有劲儿折腾。得道成仙是将来的事儿,不妨得过且过。
再看安妮宝贝的小说时,不禁笑了。按奥修的逻辑,安妮笔下的人物几乎个个有病。还心智不健全。完全可以作为奥修的病例分析图谱。那凄美而有毒的文字,是掺了牛奶的咖啡,还有绿茶的甜味。一本告别薇安读完,发现几乎每一篇文章里面都少不了两个字:做爱。
每一个秋夜都像宋词。而我不止在秋天才会悲秋。白天,我行走在生活的韵脚里,像一道程序中的一个代码,执行着工作所交付的指令。而夜晚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我打着旋儿沉溺,堕到空虚的谷底。冯小刚说,有工作就不能算成功人士。没有工作,我会感觉更加失败。更无所事事。更百无聊赖。空虚会加倍吸引我堕落。
一个莫名其妙的下午,同事在“0632”聊天室聊天,只用两分钟就约了城西的一个女孩,在卫校附近的一个网吧见面。担心其中有诈,绑上了我,一块前往。对方也是俩人。见了面,我忍不住说,现在的姑娘真是好骗。一看俩姑娘模样惨不忍睹,我立马假装接电话,推托有事溜了。后来听同事说,他带她们去看电影了。电影放到一半,他下手摸一个女孩的大腿,那女孩乖乖坐着,并不声张。我脸上笑着,心里堵了。我能理解,因为孤独,因为大家都很孤独。
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孤独。
就在这一年的中秋节,我在暮色中的小城广场上,准备捕捉一次艳遇。
广场上游走的好像都是一些失魂落魄的人。我加入了行尸走肉的行列,睁着欲望的眼睛,寻找百分之一的可能。
蓦然发现,一个女孩以百分之一的姿势站立在我视野的前端。
我心跳加快了。呼吸变得粗重。我义无反顾地走向她。
在,等人吗?她没有作声,点了下头。我没话找话,在等,男朋友?她使劲盯了我一会儿,傲慢的表情在整张脸上蔓延。我心底荡漾起自嘲的声音,委屈地说,一个人过中秋节,感觉太孤独了。她不再理我,沿着河岸走远了。在河的对岸是安全的,我的欲望一时间难以涉水而过。
我突然感觉自己无比下流!这太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了,这也不是我一贯的作风。一个未遂的企图,让我恶心自己的肉体。天知道我只想带她回家,让她陪我吃顿饭。然后然后呢?天知道!
闷闷不乐地推自行车回了家。一个人住,算不算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充满了令人绝望的自由。在那间空洞的六面体里,可以顺利地把自己干掉,而无人知晓。只要我关掉手机。便切断了和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
这个秋天的小城黄叶纷飞,像我灰暗的心情碎片随风飘散。我是个空心的人。填不满的空虚,是我开掘得太深的灵魂。
表哥为我安排了这一年的第七次相亲。在广场上,在夜色中,女孩普通。纯洁的姑娘,长相却不出众,按照秀色可餐的标准,实在难以下咽。我心又灰了。
她只是在听,我在滔滔不绝。我居然谈起了诗歌,谈起了我后现代的口语诗,当场背诵了几首自己的代表作,她被逗乐了。我的自我介绍,让她认定我是个不简单的家伙:“文学是烟,音乐是酒,电影是可乐,足球是汽油。而我自己,是一个为艺术而生的精灵,一个爱情的孤儿。”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相亲时一开始就问对方有何兴趣、爱好,爱看书吗?我难以想象别人在相亲时都说些什么。我好像一直远远地和人类的正常生活保持着距离。我总是自讨没趣,通常得到的答复就是,我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没事就在家里呆着,看看电视。
她说,你表哥说你很现实啊。
呵呵,我乐了,我其实特精神,虚头八脑,还不可靠。
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活得特诗意?
呵呵,我们哪样的人啊?别乱划分阶级成分。其实,也没觉得什么,就是好多诗意的东西不小心就撞我们眼里了。你看,这广场,这夜色,这古塔,不他妈诗意吗?
围绕广场转到第五圈的时候,我就想脱身了。我开始大肆卖弄我的灰色爱情观:我认为爱情不可能专一,也不可能永恒。我忠告所有的女孩子,千万别爱上文艺青年,别爱上野心家。不幸的是,我是两者的统一体。她一句话也不说了,一脸的不高兴。我知道她心里的门已经悄悄闭上。
那你今天是来干嘛的?
我也不知道。
我们终于说再见了,她给我留了手机号码,我在回家的途中就在手机里删除了。
现实。哈哈,现实当代人量体裁衣见人下菜碟的标准,已经不再是“左”还是“右”了,是现实不现实,是家庭条件怎样?是工作稳定不稳定?是月薪多少存款几何?去他妈的现实。就让我活活死在梦里吧,爱谁谁,无所谓。
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心甘情愿向她臣服的姑娘。而又始终难以融入世俗的爱情。我不愿妥协。我不想退而求其次。我在继续等待,或者叫硬撑,我预料自己将不得善终。
秋天。面对秋天,我的语言苍白无力。秋天在我们头顶的上空播撒了太多的苦闷和苍凉,像鱼网,疏而不漏,天下的理想主义者,无一幸免。
在这个秋天,一个叫秋日暖阳的网友的签名档,从最初的“最后一个纯人类”变成了“最后一个纯人类,死了”我一下子爱上了他。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一个故事,或许是一段遭遇,或许仅仅是一份心境的转换,可这已经足够证明一个人的成长,蜕变。我面向遥远的南方,为他发去了贺电。
不过,秋天,在我身上,已经死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死在一个秋天,我认定自己将死在一个秋天。它适合用它生锈的肉体为我铺开墓床。
那一年,将流传一个永远属于秋天的童话:一个叫刀口漫步的昏聩老人,静静地躺在藤椅里悄然死去,秋日的暖阳满面红光。他的临终遗言是:我的诗集出版了吗?爱人。
这个秋天,习惯了孤独。
这个秋天,期待着的还远没有到来。